说起乡愁,在感觉上比怀旧的范围小一点,所指更具体一些,有点像鸡和家禽的概念。另外一个感觉是,好像乡愁和怀旧都是中年之后的事儿。年少时,对世事充满好奇,加上没有岁月可供缅怀,简单得很。过了四十,经见的多了,见怪不怪了,老气横秋了,就分外地怀念单纯的过去,这过去的事里,乡愁往往占了很大的部分。
8岁时,我从农村转学到沽源县城的姥姥家上学,念了还不到一个月,就盼着放暑假。因为想家。想家里的亲人,想村里的小玩伴,想我们那个破败的大村庄,想村庄中央的井房,想南山坡上的那个山洞,想坡下的那片小树林,想南坡不远处的那口巨大的水井,想在草滩里捉鸟雀,更想和小玩伴们放夜马……
很艰难地熬到暑假,坐了班车,路程没走一半,心早飞到了那个灰楚楚的村子。下了车,我也基本成了灰土的人。因为当年道路难行,班车飞奔起来就是一条土龙,车的门窗不是封闭的,钻尘进土倒是利落得很。到家里,爸妈见不着我,已经好几个月了,有多少肚子的话要问,我呢,却不怎么理会,还嫌烦!心里盘算的是,去和小玩伴们放马,特别是放夜马。我那时小啊,哪能懂得父母想我的心焦。年过半百的今天,我也有了闺女,也对我爱答不理,这才明白,这个年龄子女的心不在我们身上,他们有自己的精彩世界。父母不想让我去放马。他们想,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40天的假期,经不住过的,恨不能每天都围着他们转。可我是小马啊,圈在厩里,日子长了,还不得羸弱死。于是就三番几次地和父母磨蹭,告诉他们,答应了放马,别的事儿都不用商量。父母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撒手不管。
我家只有一匹马,在离家不远不近的马场坐场。坐场的意思就是给马场主钱,一年几块,由人家负责放养。因为那时的农村,农活多得要将人埋起来,马是顾不上放的。
七月份是坝上好得不能再好的季节。太阳还不太高,我就跳起来,去邻居的窗底喊伙伴,和我去马场往回骑马。伙伴听到叫喊声,撩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蹬上裤子,披上袄,开了窗户就跳了出来。他妈在背后骂他,兔仔子,打了玻璃!话音没落,人已经着了地。去自家圈里,解了缰绳,揪住鬃毛上了马,然后把手递给我,扽我上去。马跑起来,他才揉迷糊的眼。
马场在黑山庙,有二十里。经过一片小草原。那年雨水好,阳光也大气,草就骄傲厉害,绿得不像样子。好多颜色的小花,也不好意思不做声响,猴急地争艳。天上的云若无其事地飘,展示着自己不明就里的魅力。小鸟起得更早,鸣叫着,高高远远,低低近近地飞来掠去。我们都是农村的孩子,要说对这样的景色,见惯不惊了,可仍然还是跳下来,将马拴在一处,甩着手,去草滩里“碰雀儿窝”。那时草滩里的雀窝真叫个多,遍地都是,说得过了,几顿饭功夫,捡个四五十颗鸟蛋不是难事儿。种类也不少,叫天子,山雀,画眉,百灵,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我们把捡来的鸟蛋,用泥裹起来,找来干柴,笼起火,搁在上面烤;待泥干巴了,烧透了,剥去泥壳,露出鸟蛋,揭壳去皮,就可以开吃了。这是个耐心的过程,现在想来,过程的情趣远远大于目的。小玩伴等不急,索性就磕烂了蛋皮,直接吸吮,说有淡淡的咸,味道也有说不清的区别,想知道区别就亲自尝,可是尝完了,依然对味道的特点难以言说。
玩够了,才想起牵马的事。
因为走得早,路上的耽搁,也没有误了从马场里牵马。牵回马,已是晌午了,晾过晌,吃罢饭,也不急着放马,稳稳地撑着。缘由是我们几个商量好了,天黑了去放夜马。老话说旧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话虽这样说,可我们并不是冲着马的肥瘦去的,而是心里盘算着我们的“小九九”。这个“小九九”,是放夜马的传统项目,年年不误的。就是半夜里偷临村种的豌豆,架起火来烤着吃。我们那时淘气得过火,今天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比如说,我们会把播在地里没来得及发芽的大豆,刨出来烤着吃。春天都这样,别说丰收的秋天了。
太阳将落山时,我们出动了。
约了7,8个伙伴,带好了水,干粮被褥,还有家里炕布,炕布都是油布做的,一来铺在被褥下防潮,二是用来搭帐篷,防雨。放夜马,一般来说都会在野山坡里连续待3,4天,直到腻了,才回去。所以要准备的齐全一些。备得停当,跨上马,一路烟尘,嬉笑着到了离家6,7里的野外。找块茂盛的草坡,用三节绊把马绊起来。马绊的方式有好几种,比如有顺绊,崩崩绊,两节绊,三节绊,区别在于被绊的马行走的快慢。伙伴们各自绊好自己的马,便开始搭帐篷。从树林里折了小树,把油布支起来,把带来的被褥毡子狗皮垫在最下一层。把煤油灯,高级一点的,还有马灯挂起来。蚊子,扑灯蛾,各种小飞虫,自然会来找麻烦,可并不觉得烦苦。一切利落了,便把伙伴召集起来,商量怎么分配看马的问题。看马也很简单,主要是怕马跑远了,或者进了麦地。商量好之后,就在帐篷外点着火,围着瞎说打闹。夜还不深,但凉意是慢慢泛上来了,就能显出火的好。伙伴当中,只有我是在城里念书的,看过《少林寺》,看过《霍元甲》,看过《射雕英雄传》等等,他们闻所未闻的电影电视剧。就给他们讲。我那时只有10来岁,影视剧看得似懂非懂,讲起来也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可他们兴趣盎然,在幽幽的夜里静静地听。虽然看不见他们的眼神,可我知道我们的兴趣是那么大。夜静的没有声响,偶尔有鸟叫,有流星划过,马在不远处打着响鼻。讲了不知多长时间,困意上来了,有人说饿,有人就去拿馒头,有人就说,翻过山就是馒头沟的地,那里人爱种豌豆,长势好的估计都能烤了,于是就精神起了,睡意顿退。留了两人守家看马,剩下的拥着往山那边的地里去。夜里,什么庄稼也是一个色,可伙伴们能准确地找到豌豆地,然后用脚趟地,听声响辨别豌豆是否能烤着吃。听到嚓嚓的干燥声,就低沉地呼喊,然后就跟头流星的奔过来,连秧子一起薅了,每人都抱个满怀,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地往回走。夜黑得深沉,伸手不见五指。隐约地估计着方向走。走了很长时间,还明白不过来,像在雨雾里行走。都知道转向了,都害怕起来,却都装作不知道,不害怕的样子。终于有个人撑不住,停下来卷烟,说迷路了。话音刚落,有人叫,你看,你看!大伙一齐看,看到不远处闪烁晃动的亮光,大家的心有了分量,掉进胸腔里。众人知道,远处闪动的亮光,是马的眼睛。
寻着马的眼睛,又重新聚拢到帐篷前,和守家的伙伴吹着刚才的有惊无险。然后定定神色,开始烤豌豆。烤豌豆,不用另外找柴,把豆秧堆起来,一支火柴划亮了夜的一条缝,豆秧就跟着燃着了,豌豆在噼噼啪啪火焰里,慢慢地急急地熟。可惜我那时不知道曹植的那首诗,不然的话,会不会还会有另外一番体会。大伙围成圈坐着,待豌豆熟。工夫不会多大,就闻到豌豆香,却不急着吃,又过几分钟,有糊味儿串出来,鼻子尖的就跳起,乍开双臂说,到时候了,都往后。众人都朝后闪,腾出很大的的空地来。这人就用备好棍子,把旺着的火堆呼啦开,火焰火星腾起来,溅起来,有点火树银花的景观。有些火星飞到躲闪不及的人身上,骂着嬉笑着。被摊开的火堆,灭了气焰,暗下来。埋在灰烬里的碗豆,时不时响一声,像没忍住的屁,又像挣扎着显示自己的存在。
到这个时候,基本大功告成,人松懈下来,就说,等等火凉。心急的不愿等,使带着树叶的棍子,使劲扑打火堆,人群立马乱起来,纷纷效仿着扑打。然后忍着烫分拣灰烬里的碗豆。十几岁的牙口都那么好,咯咯蹦蹦,一条声响。此时太阳升起的地方已经亮了,红红的太阳越出了山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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