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堡乡盐淖村位于乡政府所在地以南9公里处,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故乡。
“盐淖”有双重含义。第一种含义是指村子的西南方向几百米远、在西坡和南坡的脚下的一处咸水湖。第二种含义就是村子的名字。
蒙语“淖尔”是湖泊的意思,那么,“盐淖”就是咸水湖的意思。听老人们讲,20世纪50年代以前,淖的水域面积要大得多。淖周围的芦苇比房都高,各种水鸟在那里做窝。一个人去浅水处的苇子丛中找野鸭蛋,一个上午就可以找到一篮子。
村里有这样一个传说。说在淖的中央住着一匹金马驹,是镇淖之宝,保佑盐淖及周边地方水量充沛。后来,来了一个外地商人,使用诡计把金马驹掳走了。从那以后,气候逐渐变得干燥,水域面积缩小,苇子一年比一年矮。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苇子已经几乎没有了芦苇的形状,都贴着地皮生长,每一株只有几片叶子。湖面还在继续萎缩,一开始只露出一处湖中小岛,现在已经有几处了。这个失去金马驹的传说,明显受到了生态长期变化趋势的启示。可喜的是,今年春天,湿地公园管理处在淖的周围建起了围栏,保护鸟类。在淖沿周边湿地经停或孵化幼雏的鸟类有天鹅、遗鸥、赤麻鸭、绿翅鸭、绿头鸭、鸿雁、红嘴鸥等。村民郝进贵是鸟类保护协会的志愿者,主动看护设施,劝阻有损于鸟类栖息繁衍的行为。
汉族人在这里定居之前,这一带是蒙古族牧民游牧的地方。79岁的李金老人还记着在南坡上曾经有蒙古人用石头垒起的敖包。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有汉族人到淖边熬盐。他们在淖沿边上用草坯垒墙,上面搭盖芦苇,建起简易房子遮风挡雨。村里的魏亮老人和许祥老人今年都83岁,他们都见过这些盐房子。盐淖村的先民来这里定居的时候,曾受到熬盐人的帮助。盐淖村最初的住房,就是草坯垒墙,只用一道檩,十几根椽子,用芦苇当栈子,一出水的低矮小房。
清朝晚期,大郝(沽源南部和西部的口音会发成“黑”的入声)和二郝哥俩,从坝下怀安的老家到现在的西辛营乡牛场圐圙村当长工,后来在现在的莲花滩乡米克图村安家落户。1925年早春,大郝的三儿子郝丙生和四儿子郝丁生买了现在的平定堡镇四顺永村(由四个大地主建村,和盐淖村隔一道坡,东南距盐淖村2.5公里)地主盖义成的一些土地耕种,这些土地就在现在的盐淖村的西边。由于当时大帮二棒手跳得厉害,郝丙生和郝丁生没敢把家眷搬来,收秋以后,又回到米克图过冬。1926年春天,郝丙生、郝丁生和他们的五弟郝定生联络了沈玉清、魏占勇、郝进宽和褚家等几家,合股从盖义成和四顺永的另一个地主王登山的手里买了更多的土地和附带的草滩,正式建起了盐淖村,一边耕种,一边开垦。后来陆续有人家从不同的地方迁居到盐淖村来种分收地,包括郝姓同宗的几家和范姓、杨姓、孙姓、李姓、许姓等。1948年前后,村里住户不到二十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更多的人家迁来盐淖村居住,加上人口增长,村子进一步扩大。
盐淖行政村还包括小西胡同(南营子和北营子)、十大股、西房子和贾家营5个自然村。其中,西房子村最初的房子是四顺永村地主王登山的长工的住房,村名的由来是因为当初这里是王家土地的最西端。十大股村的由来是有10个股子合伙买王登山的土地耕种,居住建村。
每到旱季,淖沿会出现一圈银白色的盐带。离淖不远的草滩,土壤显碱性。这种环境,形成了盐淖村的盐碱文化。
熬盐
淖沿的盐带里,被晒干的咸盐土呈细碎的片状,边沿翘起,和下面的碱土层分离,很容易扫起来,收集起来。
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外地人还赶着车,拉着工具,到淖边的简易房旁熬盐。盐淖建村以后,村民的熬盐活动以家庭为单位,地点是自家的院里或院外。
熬盐的工序如下:
先挖一个方形的大坑,在大坑的边上挖一个小坑,小坑比大坑深。在大坑的侧面底部掏一个孔,和小坑连通。在大坑的底部铺上旧席子,防止盐分渗入地下;连通的孔也要用旧席子遮挡,功能相当于一个过滤器,防止有大量的泥沙通过连通的孔流出去或把孔阻塞。然后在大坑里填满从淖沿收集起的咸盐土。往大坑里的咸盐土上浇水,当咸盐土被浸透以后,盐水就顺着连通的孔渗出,经过放置在孔的外口的一块凹形的、用以导流的木板,一滴一滴地滴进放在小坑底部的中号缸里。滤出的盐水呈接近浓茶的红色。缸里的盐水快满的时候,停止往大坑里浇水。盐水经过一定时间的沉淀,杂质全部沉降到缸底。提前已经在小坑的旁边垒好了抽风灶,灶上支了大锅。把缸里澄清的盐水盛到锅里,在灶膛里点起牛粪火熬制。开锅以后,水逐渐蒸发,盐和硝会分层沉积。硝在下面,紧贴锅底,呈晶体状,盐在上面,呈粉末状。不等水全部熬干,就用笊篱把沉积的盐捞出。提前已经在案板上铺好了笼布,把从锅里捞出的盐倒在笼布上,把笼布的另一半翻起,盖在盐的上面,用铲子来回拍打笼布里的盐,去掉残留的水;或者等盐适当冷却,用笼布把盐兜起来,拧去水。把得到的雪白的盐块或盐团放到阳光下晾晒。
熬好一锅以后,把锅里剩下的水倒掉,把硝铲起来,收集起来,可以卖给皮匠泡皮子用,也可用作制造炸药的原料。把锅清洗干净。之前灶里填火熬制的过程中,已经把缸里沉积的杂质清理干净了,再往大坑里浇水,滤出一缸盐水,为熬制下一锅做好了准备。
三四锅以后,大坑里的咸盐土的盐分差不多被溶解完了,把土铲出坑外,填入新的咸盐土,继续熬制,直到把收集回来的咸盐土用完。熬一次盐的所得,足够全家一年食用。
人们把这种自家熬制的盐叫小白盐。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集体经济发展了,供销社开始出售大青盐,质优价廉,盐淖村的熬盐活动停止了。
地窖腌菜
盐淖建村早期,大部分村民的生活很艰苦,腌菜的大缸是金贵物件,盐淖村先民们发明了地窖腌菜法。秋天,芥菜收获了。谁家要用地窖腌菜,就在靠近村边的南滩里挖一个坑,底部铺一层咸盐土,在上面放一层削去须根的芥菜。再铺一层咸盐土,再放一层芥菜。坑子快填满的时候,在最上面盖一层厚厚的咸盐土。不用浇水,因为一方面,芥菜在咸盐土的作用下,会杀出水,另一方面,连绵的秋雨紧接着就到来了。第二年开春以后,菜已腌透(本地话叫腌过来了),挖出来,菜叶是新鲜的绿色。洗净以后,可以切成条就饭吃,也可以切碎做成蘸莜面的卤,据说味道特好。
后来,不缺腌菜缸了,买盐也方便了,各家都在屋里腌菜,没人再用地窖腌菜了。
碱土
从盐淖村出现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村民家的院子里,几乎没有使用过砖或瓦这类建筑材料,所有建筑都是就地取材。村民盖房时,先去东坡上刨石头,拉回来打根基。根基大概一尺高,石头和石头之间的粘合剂,使用碱土泥。当地人把用作粘合剂的碱土泥叫胶泥。
碱土泥的主要原料是碱土,产自淖边的滩里。先用铁锨铲去黑色的、长草的表层土壤,就会露出青灰色的碱土层。这种碱土粘性特大,和成胶泥,效果真和现在的水泥有一拼。碱土层有一定的厚度,品质好的,大约是一米深。如果再往下挖,就是粗粝的黄砂土,不能用作建筑材料。
根基打好之后,用胶泥抹平,等到用以找平的胶泥干了或半干,开始用泥坯砌墙。像打石头根基时一样,砌墙的泥坯都用胶泥粘合。
脱坯的地点在东坡脚下。脱坯的季节是刚种完地,农活不太忙,下大雨的季节还没来到,利于坯子成形,晒干。当时的东坡脚下,挖一个不到两米深的坑,坑的底部就会渗出水来。大人们挖出碱土,小孩子蹲在水坑里,用瓢把水盛到桶里,大孩子把水提到和泥的地方。脱坯用的泥要比胶泥多一道工序,就是在和泥时加入莜麦秸或用铡刀铡碎的胡麻秸当作苒(去声)。苒会使碱土泥连接紧密,使坯子降低脆性,增加耐压度,历时更久。
和泥的大人们有的用铁锨,有的用三股抓,把土、水和苒搅匀。那可是重体力活,脚、腿、腰、臂、手同时使劲,协调运作,一堆泥要翻几遍才能达到理想效果。所以,村里有一句老话:和泥拉锯,叫死不去。(但是,无论哪家有脱坯、盖房等大型活动,都会有好多乡亲来帮工。)
和好的泥要醒一下,然后把杵(当地话叫拃)得软硬适度的泥铲到长方形的坯模里,用抹刀(也叫抹子或泥砚)把泥压实,抹平,拔起坯模,接着脱下一块。
一般来说,每道工序上都会有好几个人在忙活。可见,脱坯是一种团队的、流水线的、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过一个星期左右,坯子半干了,成形了,就搬起来,宽边着地,码成一行一行的连续的“丁”字形,风干得更快。等坯子干透了(当地话叫干到了),临时垒成垛,用草帘或塑料布苫住,以防被雨水淋坏。秋后农闲了,把坯子拉回院子里,垛起来备用。盖房要用大量的坯子,一般都是头年准备,第二年用。
砌墙封山(山墙的尖顶完全砌好)以后,开始上檩子、椽子、栈子,栈子上铺一层胡麻秸,细密,不漏土,还保温。接着用加了苒的碱土泥抹房顶,本地话叫压栈。加了苒的泥更致密,更耐雨淋,一是不容易漏房,二是不容易被雨水冲刷掉。房子的主体工程完成以后,里外墙都要用碱土泥抹了(外墙一定是用加了苒的泥),防止透风,也保温。
盐淖村所处地势平坦,每户都有一处比较大的院子。垒院墙,建材的主角还是碱土。就像同样是莜面,有不同的做法一样,垒院墙有三种方式。
和盐淖村最早的房子一样,最早的院墙也是草坯墙。去滩里起草坯,得用一种专用工具——草坯锨。草坯锨的锨头是生铁的,长方形直板状。下方打磨成利刃,便于刺入泥土。上方用脚踏的地方打成较宽的棱,便于加力。把子木质,把子头的地方,安一个不长的横杠。起草坯的时候,要先在草滩上挖出一段和地面垂直的小沟,一草坯锨深,大约半草坯锨宽。就着这段小沟起草坯,双手握住锨把的横杠,身子跃起,双脚踏锨头(如果泥土较湿较软,也可单脚踏),把草坯锨垂直刺入泥土里。短边一锨,长边两锨,(因为就着先挖出的小沟,相当于一个长边,所以接下来起的每一块草坯都需要刺四锨),再把锨刺入草坯长边的中间位置,把草坯翘起。这样所起草坯的形状,基本上是规则的长方体。
严格说,草坯的土质不是纯碱土,是长植被的土。草坯的优点是它所带的草和草根会起到苒的作用。草坯耐雨水浸泡,草坯墙的根基不容易下坐。另外,用草坯盖起来的房子,保暖性能很好。但草坯墙的坚固性要差一些。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盐淖村的人口增多,如果继续起草坯盖房、垒院墙,就会大量破坏植被,并且很难恢复,村里开始限制起草坯。于是,人们垒院墙的方式改成了用碱土泥垒母猪墙。如前所述,取碱土的时候,要先用铁锨铲去长草的表层土壤,基本上就是把植被层挪动了一下位置。几场雨过后,土壤以及青草又连成了一个整体。垒母猪墙的泥需要加很多苒(当地话叫苒大),并且用长柴火作苒。泥很稠,用一种专用的、平直的三股叉端泥,沿预设院墙的走向,一叉衔接一叉,就地掼一层。等这一层快干了的时候,在上面再掼一层,重复多遍,直到达到想要的高度。母猪墙特坚固,但不太美观,这样垒院墙的逐渐少了。现在,村里还存有几堵母猪墙。
后来,人们开始在东坡刨石头,打根基(以防泥坯被雨水浸泡变软,墙体下坐),用泥坯垒院墙。泥坯院墙兼顾了坚固性和美观性,现在还比较常见。
泥坯墙和草坯墙都用胶泥作粘合剂,院墙垒成以后,表面都要用加了苒的碱土泥抹一遍。
咸盐土抹房
新抹的房子或墙,碱土泥干了以后,在阳光下会发出一种银灰色的金属光泽,看了让人心里舒服,有成就感。
房顶和墙皮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淋,需要再抹。本地拉碱土方便,三里五村的,也来盐淖拉碱土。沽源县东部和南部的一些乡镇,土壤全是黑土。而黑土不能用来抹房,因为黑土既不耐雨淋、不能持久,又容易漏房。如果来沽源西部的盐碱地拉碱土抹房,需要拉好几车,在当时只有畜力车的条件下,难以实现。智慧的坝上人很有办法,如果附近没有碱土,他们就到咸水淖的边上扫咸盐土,拉回去与黄土混合起来,和泥抹房。一户人家只要拉一车咸盐土,再混合足够量的黄土,就能把房抹下来,既不太费时费力,又能起到碱土泥的效果。
我小的时候,长梁乡那边的亲戚,压栈或抹房的时候,就来盐淖村拉咸盐土。他们总是选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来,吃过午饭,就去淖沿扫咸盐土。午后的咸盐土被太阳晒得干到了,表层晶莹闪光。父亲每次都去帮忙,有时我也跟着去淖沿玩,帮着干点小活。亲戚们有时把收集起来的咸盐土直接装在围了囤围的车上,有时把咸盐土装在口袋里,再抬上车。把车装满的时候,就快傍晚了,亲戚们在我家住一夜,第二天回去。
芨芨草
芨芨草喜碱性土壤,淖的周围长了几大片。芨芨草是多年生禾本植物,根部为密丛,会使土壤聚集,高出周围,形成墩状,我们称之为芨芨墩。把相连的一大片芨芨草墩子的地形,还称为芨芨墩。如果要表达具体去那里放马、放牛或放羊,会说出特定的片区:南芨芨墩、西南芨芨墩、西芨芨墩等。
立秋以后,把变黄的芨芨草拔起,晒干,可以做成大扫帚或编成囤围。立秋以前不能拔芨芨草,因为不到季节,芨芨草中间的连接部位还没有长牢固,容易断开。
做大扫帚的过程,我们叫栽扫帚。栽橛是栽扫帚的主要工具,由一截榆树根的橛子加工而成。尖头能把扫帚环(一个手镯大小的铁环)中的芨芨草或林须草撑开空间,继续往里边放芨芨草或林须草。大头圆形,箍一个铁环,防止开裂。栽橛整体很光滑,但在铁环以上的部位,留一个树根的凸起,或加工出一个凹槽,便于用锤子敲击,退出栽橛。
栽芨芨草扫帚时,先在扫帚环里放满芨芨草,使扫帚环处在芨芨草的根部大约五厘米处,把栽橛的尖头插入扫帚环里的这些芨芨草的中心处,把栽橛大头朝下,连带这些芨芨草,使劲掼在地上,使栽橛楔入芨芨草中间。掼过几次,平放在地上,把栽到扫帚环里边的芨芨草左右分开,用双脚踩住,用锤子敲击,退出栽橛,扫帚环的中心会出现一个圆孔,在圆孔中再加入芨芨草。这样反复多次,扫帚环中的芨芨草被挤压得特别致密以后,栽进扫帚把,扫帚把和芨芨草都很牢固,不会脱落。最后,用细绳把扫帚头围拢。这样,既能使扫帚吃上劲,好用,芨芨草又不容易折断,耐用。
编囤围不用什么工具,全靠一双灵巧的手,把一束一束的芨芨草像织布一样交错咬合在一起。编成的囤围长方形,有二指厚。用围了囤围的花轱辘车或胶轮车拉土,送粪,运土豆、胡麻糠、莜麦葛嚢,大大增加了装载量,为人们省时省力。
芨芨草可以卖钱,做成扫帚或囤围更可以卖钱。20世纪90年代以前,以物易物的形式居多,比如,可以用芨芨草产品换莜麦。所以,芨芨墩是牧场,芨芨草还可以是另一种形式的生产资料或经济作物。
时代在快速发展,这些盐碱文化的因素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逐渐减少。熬盐已经绝迹,只活在年龄最大的几位村民的记忆里。现在盖房,使用的建材主要是砖瓦、水泥、钢筋,碱土泥和泥坯已经用得少了。芨芨草扫帚还能见到,但随着机动车的普及,芨芨草囤围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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