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官时,我在念书。我念完书,需要一份好工作时,父亲退居二线。父亲的好多同事,成了各级骨干。我想,父亲还有发挥余热的潜力可挖,一定能如夕阳般照亮我的前程,就买了瓶好酒和他对饮。父亲酒杯一端,总是先忆苦思甜,追忆往事。 父亲确实比我苦,七岁时就死了父亲。我爷爷是个八路,被日寇围在破庙里,用甜瓜手雷粉身碎骨。我奶奶一人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清苦,只有过年,才吃一顿杂粮面、萝卜馅饺子。有一回过年包饺子,父亲的五叔把鼻涕掉到萝卜馅里,父亲就要去告诉其他长辈,五叔拉住他说只要保密,就让他喝黄酒。父亲保守这个秘密直到解放后才公开,如愿喝了黄酒。那是他第一次喝酒,香得记了一辈子。 父亲当乡长时,本来可以好好享受了,可还是苦。家里六口人要吃要穿,母亲患有严重哮喘,张着大嘴不停往喉咙里扔药片。父亲每月四十三元工资,外加一头公猪和十几只母鸡,就是家里所有收入。一年下来,省吃俭用,也勉强过年时包顿白面肉馅饺子,喝一斤瓶装白酒。父亲知道苦,也知道别人家更苦,他说北村的老牛倌包的饺子,面是麸子,馅是榆树叶子。所以,不论谁家来套近乎,父亲都叮嘱母亲不收任何东西。一次,母亲从邻居家带回一罐酸菜,父亲让母亲还回五颗鸡蛋。全乡人都知道父亲脾气倔,一些喜欢下蛆的人,背地里骂父亲是棒槌。更多的人,冷眼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最终也没挑出一点毛病。父亲调到县里要走时,十里八村的乡亲来送行,大家望着父亲坐着牛车上了路,抹鼻涕擦眼泪,像是送自己的儿子去赶考。 父亲当局长时,本来可以好好享受了,可还是苦。节俭了半辈子的父亲,不想让局里的吉普车整天吃油,下乡时就骑马。后来马惊了,把父亲摔晕在公路上,经过抢救脱险后,母亲再不让他骑马,一家人就勒紧裤带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那个年代生产的东西就是皮实,那辆自己行车父亲一直骑着,除了补过一次胎,掉过几回链子,没出过大毛病,一直到父亲退休患上脑溢血残疾后,才换成电动三轮。 再苦的日子也有熬出头的时候,父亲的工资随着物价涨了起来,两个姐姐考上师范成了教师,哥哥高中毕业当了加油工,我在中学被评为“三好学生”。母亲不再吃药,她把全家的清苦日子都烧成灰,到另一个世界,去享受一个富裕家庭清明时节的供奉。不愁吃穿的父亲,依旧改不了脾气,他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自家院子里的一根木头都是宝贝。直到父亲退居二线,他的家,依旧是整条巷子里最破的四间土坯房。很长一段时间,土坯房里只剩下我和父亲。父亲看着自己的三个子女凭借自己的能力过上了好日子,成了家,立了业,觉得命运对他非常公平。 念了会计专业的我,分到濒临破产的商业单位,我需要用一瓶酒打开父亲的回忆,让他把肚里的苦水再次倾诉。然后,在他感觉舒心时,提一件关系到我前途的事。父亲倒完苦水,总会给我留下说话的机会,就像他每次开完会,听取大家意见那样。我抓住时机,先是诉苦,说我和妻子双双面临下岗,儿子买奶粉的钱都要成问题。见父亲有了怜悯的神态,我就央求他发挥点余热,找找关系,把我调到行政单位去。父亲听了这话,才知道我长进了,会下套了,不像小时候为达目的,就撒泼打滚了。父亲把我斟满的酒一口干掉,他说,在孩子们身上是亏欠了不少,我的事,他会考虑。 我知道,让父亲办事不能催,越催越没戏。正当我焦急等待调令时,父亲找到我说,北京的姑姑帮我盘下了一个小铺,小铺守着一个几千人的机械公司,一定能火。我说,没本钱。父亲就拿出一万块钱来,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他让我先拿去,不够再找姐姐和哥哥借点。我说,这是他的养老钱,我不拿。父亲说,他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在北京一住就是五年,每年都想着把父亲的养老钱还回,可每年不断扩展的生意都吃光了全部资金。五年后,父亲在老干部局下棋,马踩了车,情绪一激动,一头栽倒。我见到父亲时,他已在病床上昏迷了一天。给他陪床那晚,正值大雪纷飞的平安夜,父亲的危险期还没有过去,一会儿昏迷,一会儿苏醒。我削好一小块苹果放到他嘴边,他喃喃说,不想吃。我说,爸,今天是平安夜,吃苹果是保平安的。父亲就张开嘴,把苹果含住,一点点慢慢嚼着咽下。 我的父亲,因那次脑溢血,瘫痪了一只手和一只脚。姊妹四个为他生活方便,共同出钱给他买了一套两居室,并雇佣了保姆。父亲抛弃了他的最大爱好,从此不再下棋。但他依旧生活的很充实,除了看电视、看书、看报纸,每天都坚持练字。我去看他时,他会拿出很厚的一沓宣纸让我欣赏他的书法,那些字虽然缺乏章法,却一笔一画写得非常认真,如同他的为人,刚正不阿,一丝不苟。有时候,父亲会颤抖着身体亲手给我泡茶,他说,是为了锻炼自理能力。我看着他把撒到茶几上的茶叶一根根捡到杯子里,看着他用麻布把杯子外面的水一点点擦干净,每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都那样吃力,心如针刺。 好天时,父亲骑着电动三轮出去晒太阳。满大街,他有很多老朋友,那些老头老太太围着他问长问短。他耳朵里虽然装了助听器,但还是听不清人们的问话。他生怕别人说多了话自己没反应失了礼节,就笑笑骑着三轮走开。那些人就在身后指着他说,多好的人啊,可惜没好身体了,老天,保佑他长命百岁吧。父亲从不害怕有人戳脊梁骨,他知道,问心无愧的一生,身后只会有赞叹和祝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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