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洁看见,乡下男人在脱裤子。腰里的绳子竟然是裤带,轻轻一拽绳头,大裤裆轰隆一声,坍陷到膝盖。白洁迅速转身,背对夕阳。一个纤长的身影倒伏在秋草上,一个宽大的身影盖上去,重叠的地方,有一堆牛粪。白洁闭上眼睛,长长的假睫毛如蜂鸟的翅膀抖动。白洁听见,男人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男人释放的快感,让白洁想吐。 二狗撒完尿,提起裤裆,用麻绳系好,转过身,裤口就正对着城里女人的屁股。女人穿一条乳白色短裤,绷得很紧,绷出两个大馒头。二狗在城里打工那年,就吃过这么大的馒头,一斤面一个。走了这几十里路,二狗饿了。二狗那双叉子一样的手掌,一抓,就抓住那对馒头。二狗这样想着,并没有抓。 白洁睁开眼,看到草地上的两个影子依然重叠,只是被夕阳拉得更长一些。那堆牛粪,随影子的延展,降落到膝盖处。白洁没想到,映在草地上的身影,像是霉菌。这一大片黑绿色的霉菌,越长越大,夕阳一沉,就会长满整个草原。白洁向东面的地平线望去,那是她的来路,一眼望不到边。她竟然跟这个乡下男人,走了这么远。她转头向北和南看看,依然看不到边,只有秋草。白洁想象过草原很大,没想到这么大,大到让她战栗,大到让她懊恼,大到让她晕眩。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草原,现在,她想用一把火,把这里烧成灰。白洁转过身,面对西方。西方同样望不到边,只是草丛中多了个太阳。这是她唯一的前进方向,这个方向,是乡下男人给她指的。她不能确定沿着这个方向,能不能回到丈夫身边,但她又能向哪个方向走呢? 二狗正盯着城里女人的屁股发呆,被女人的转身惊醒。二狗抬头,视线从女人胸脯的另外两个馒头上爬过。女人在光线直射下,眼睛微闭,二狗还是看见她的眼球。那对兔子似的眼球,在框骨里左右摇摆,像是要和日头一样跌到地上。二狗使劲打了个喷嚏,女人哆嗦了一下。二狗的喷嚏不是从鼻子里出来的,是从嘴里,口水喷成雾状。二狗知道,一定是自己的一口黄牙,让女人害怕了。二狗很得意,他背后有股阴气,他猜测,日头就要落了。二狗转身,和女人面对同一个方向。果然,日头落了。二狗捡起地上的镰刀,镰刀是他撒尿时丢下的,很锋利。 镰刀很锋利, 天要黑,还没黑,白洁能看清一切。镰刀握在粗壮的手里,手指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白洁从未仔细观察过乡下男人的手,在城里,每当经过建筑工地,她就掩住鼻子奔跑。她知道,那些乡下来的男人,手一定很粗。那种手,没有捧过几本书,没有端过高脚杯,没有在文件上签过字,没有在琴键上弹奏过乐曲,只是一种蛮力的体现,根本不具有更高意义上的力量。现在,白洁必须面对一个新的现实,在荒芜空旷的草原上,夜幕低垂,一双粗壮的手,握着一把镰刀,她感到一种最直观的力量逼近自己。
二
一辆大巴在草地上四处乱窜,像一头狼。大灯像饥恶的眼睛,在草丛中寻觅;喇叭像沮丧的哭号,在夜风中召唤。李辉坐在司机右侧,仔细向四周张望。李辉的身后,是许多同伴,男男女女,穿着同样的旅游衫,他们都在透过车窗张望。一些人大惊小怪地指指点点,但他们指点的方向依旧是草;一些人用寡味的言辞安慰李辉,可夜越来越深,白洁还是没有踪影。 李辉的额头全是虚汗,心脏成了一面鼓,要被焦急捶破了。李辉不住叹气,后悔不该相信那个马夫。那个马夫,脸黑不溜秋,说话结结巴巴,一付老实样。他的两匹马,也黑不溜秋,唯唯诺诺,一付老实样。李辉当时就被麻痹了,他讲定价钱,就骑了一匹,妻子也骑了一匹。那时正午刚过,野草野花晒足了阳光,吐露着芬芳。李辉与妻子骑马并排前行,千般滋润,万种风情。李辉感觉自己像个将军,办公楼里一贯的疲软荡然无存。妻子疯狂地尖叫着,扭动着身体,就像经历了又一次初夜。妻子的大喊大叫,招来一头公狗。公狗是一名游客的宠物,在广阔的草地上,它的绳索被解开。公狗汪汪叫着,扑向妻子的马。马,惊了!李辉看见,妻子箭一样射了出去,索性她的脚腕在马镫里没有摔下,然而,她失踪了。 李辉和白洁结婚三年,蜜糖期还没过。白洁长得漂亮,是李辉手心里的宝。有一次,白洁下班回家,带着一脸沮丧。李辉问了半天,白洁说了实情。原来是单位新招了个保安,竟然在她出恭时,闯进了女厕。李辉挽起袖子就要去白洁的单位,白洁一把拉住说,不必了,那人被我送局子里了,单位也辞退了。白洁说这话时一脸自豪,她自豪地说,那个流氓,听说报警,竟然向我下跪,他的脑子一定进水了。 李辉记得,妻子说那个新招的保安,名叫“二狗”。
三
二狗是在割草时看见一匹黑马的,黑马驮着一个女人向自己疯跑过来。二狗没去城市前,很喜欢女人;从城里回来后,很讨厌女人。但二狗在去城市前,很讨厌马;从城里回来后,又喜欢上了马。他觉得,女人都虚伪,她们心里渴望被人骑,却装出不被驯服的样子;马却正好相反,不想被人骑,却服服帖帖。二狗冲上去,本来是想拉马,不曾想,拉住了女人的腿。女人连滚带爬被扯下来,索性腿在二狗手里攥着,草皮软,没有摔死。二狗对着女人揉了揉眼,真是冤家路窄! 白洁缓过神来,揉着伤腿正要致谢,一眼看清男人四棱八瓣的脑袋。这脑袋有特点,几千人里才出一个,她在女厕所见过。二人对视片刻,欲言又止。二狗照地上吐口唾沫,扭身走到他割草的地方,背起一捆草就走。走出十几步,听见女人喊,二狗返回来。 “大哥,能告诉我敕勒山庄在哪吗?” “呸!” “大哥,用一下你电话可以吗,我电话甩丢了。” “呸!” “大哥,上次的事不是我无情,咱是文明社会,得讲法度对吗?” “呸!”二狗又吐一口:“屁的法度!讲法度的地方,咋厕所不写男女,写看不懂的拼音?” “大哥,那是英文。再说,那上面不是画着男女头像吗?” “说得轻巧,现在男人和女人都快串种了,我知道是男是女?” “行了大哥,算我冤枉你了好吧,你是误闯进去的,我正式像你道歉。” “道个屁!工作丢了,还挨了警察一顿臭骂!” 二狗说完,扭头要走。 “大哥!求求你。”白洁再次四下扫了一眼后,喊叫起来:“这空空荡荡的地方,我分不清方向了,天就要黑了!” “狗屁的白领女人,能看懂英文,连日头在哪都看不清!” 二狗低声骂了一句,返回去,一把将女人拽起来。 白洁咬着牙,在草地上迈了几步,腿竟然不疼了。
四
李辉是午夜两点时发现目标的。当时车里其他的人都在打盹,就连司机和导游都犯迷糊,唯有李辉眼睛依旧闪着绿光。漆黑的四野,灯光一照,就出现幻影。李辉好几次看见了白洁,他让司机把车开过去,到了近前,只有秋草。这一次,李辉同样看见,一个晃动的黑点,在车灯照出的灰雾里出现。他的内心已经激不起剧烈的波澜,他木讷地告诉司机,他又出现幻觉了。司机睁大眼睛,大声惊叫,确实是个人! 一车的人,像煮熟的饺子,漂了起来。李辉疯了一样,嗷嗷大叫,恨不得自己去踩油门。 完全能看清是个人时,大家的心凉了,分明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李辉心没凉,他跳下车一把抱住男人亲吻,他说,宝贝,我可找到你了!大家把李辉拉开,拍着他的脸让他清醒。李辉清醒了,蹲在男人脚下嗷嗷大哭起来。 大家分成两拨,一拨去安慰李辉,一拨围住男人询问他是否见到一个女人。七嘴八舌的人们像一群聒噪的麻雀,草地上的蚂蚱在灯光里惊恐地逃逸。男人沉默不语,声色慌张。大家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中拎着一把带血的镰刀,衣服上有新鲜的血迹。李辉抹了一把鼻涕站起来,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大吼,她到底在哪?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二狗看出这个揪自己领子的人,是那个城里女人的男人,就一把将他的手掰开,瞪着眼说:“你老婆丢了,有我球相干!” 李辉愣愣神,越发觉得眼前之人可疑,就疯狂地扑过去厮打。二狗想反抗,很快被众人控制,按倒在草地上。众人再次报警,一辆正在寻找白洁的警车开过来,给二狗戴了手铐。审讯就在警车里进行,二狗很快交代了白洁尸体的方位。
五
白洁死的很惨,她的脖颈已经断裂,新鲜的血染红草地。她的尸体泡在车灯的白光里,泡在男游客的叹息和女游客的哭泣里。李辉昏厥后,被抬进大巴,几个人看护着。一个懂医护的游客在不停折腾他,按胸、吹嘴、掐人中。警察仔细勘验了现场后,基本证实了二狗说的经过。二狗让警察打开手铐,并索要自己的镰刀,遭到拒绝。警察给出理由,命案还需要更多的技术支持,必要时需进行尸体解剖,镰刀做为重要物证,究竟是不是直接导致白洁毙命的凶器,还有待DNA检验。 二狗手上戴着铐子无法动弹,脚跟躲着草皮砰砰响,再一次大叫着讲述过程。 日头落下去,夜就爬上来,空荡荡的草原上,一个强壮的男人手拿镰刀,与一个柔弱的女人结伴而行。白洁的身体在发抖,二狗很得意。二狗就是要让这个女人,知道一下什么叫无奈。二狗一会学狼叫,一会讲马配种。白洁与二狗保持着距离,二狗偏偏挨着她走。走了一程,白洁气喘吁吁起来。二狗凑过去,爬在白洁的耳边说,你喘气的声音真好听,像母狗一样。二狗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戏弄一下这个曾经让自己无地自容的女人,并不想真正伤害她。 白洁在二狗又一次撒尿时,产生误解。白洁弯腰,飞快抓起草地上的镰刀,声嘶力竭地叫,敢碰我,就废了你!二狗楞了一下,麻利地提起裤子。白洁用镰刀比划着命令,带我去敕勒山庄! 二狗像个犯人,被身后的白洁押解着。二狗再次讨厌起女人来,这一次,更加强烈。他带着女人在草地上打转,故意偏离了 方向。女人的力气要磨尽了,二狗抓住时机,拔腿就跑。二狗一跑就跑出很远,他站住喘气,听见身后传来嚎叫。嚎叫声透着阴气,像从墓地发出的。二狗听清了,不是人的叫声。 二狗飞也似地跑回女人身边,喘着气索要镰刀。女人之前的态度不但没变,反而更加警觉地双手死死握住刀把,刀尖对着二狗的脸。 “没听见狼叫吗?”二狗喘着气说。 “听见了,是色狼发出的。” “你的眼睛辨不清方向,耳朵也有毛病。狼在你的身后!快把镰刀给我!” “我宁可不让你带路,滚!”白洁手中的镰刀舞动起来,二狗不得不保持很远的距离。 一头狼,扑向白洁,她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撞倒。二狗跑过来,把镰刀夺进手里。二狗大叫着向狼砍去,砍中了狼的脊背,狼夹着尾巴跑了。一道狼牙形成的伤口,在白洁的脖子上冒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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