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文典长期潜心研究《庄子》。一九三九年上,他推出了十卷本《庄子补正》,轰动了学术界。陈寅恪为之作序,推崇备至地说:“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以陈寅恪当时泰山北斗的地位,这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刘文典也自信不已,在不同场合毫不掩饰地宣称:“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就是我刘某人,其余半个……”其余半个呢?这就不好说了。 除过讲《庄子》,刘文典讲《红楼梦》亦是一绝。有一次,吴宓要讲《红楼梦》,刘文典也就近找了个教室,对着讲《红楼梦》,和他唱对台戏。 其时天已近晚,讲台上燃起烛光。不久,刘文典身着长衫,缓步走上讲台,坐定。一位女生站在桌边用热水瓶为他斟茶。先生从容饮尽一盏茶后,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笔,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溆”四个大字。 这次讲座原定在一间小教室开讲,后因听者甚众,改为大教室,还是容不下,只好改在联大教室区的广场上,学生席地而坐,洗耳恭听刘教授高论。 下面除了有百十号学生,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教授。回去后,此人在日记中写道:“听典讲《红楼梦》并答学生问。时大雨如注,击屋顶锡铁如雷声。”此人就是当年清华国学院的主任吴宓。尔后,吴宓日记又一次写道:“听典露天讲《红楼梦》。”要知道,刘文典可是他吴宓的对头呵。 确乎如此。刘文典讲课时,同样是守旧派人物的吴宓也会前去听讲,而且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刘教授闭目讲课,每讲到得意处,便抬头张目向后排望,然后问道:“雨僧(吴宓的字)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教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两位名教授一问一答之状,惹得全场暗笑不已。 课堂上,刘文典时有妙语。他教学生写文章,仅授以“观世音菩萨”五字。诸生不明所指,他解释说:“观”乃多多观察生活,“世”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讲究音韵,“菩萨”,则是要有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诸生恍然大悟。 刘氏在西南联大开《文选》课,不拘常规,常常乘兴随意,别开生面。上课前,先由校役提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就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解说文章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有一次,他却只上了半小时的课,就忽然宣布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原来,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一篇。有学生追忆:届时,在校园里月光下摆下一圈座位,他老人家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其《月赋》。此情此境,此人此事,俨然是魏晋之遗风。魏晋风流,此之谓也。 其实,刘文典性情枯涩,除了读书治学,他只爱好一口云腿(云南火腿),一个云土(云南烟土),人称“二云居士”。清华迁到云南后,当地盛产的云土,实在是让人们饱了口福。怎奈当时教书匠实在是穷,饥不择食。有一次,他实在是穷得不行了,忍不住就私自跑到中越边境的地方给一个生意人做笔杆子,为其母撰墓志。在那里吞云吐雾了四个月之后,他才带着进账的五十两银子回到学校。不承想,他居然被系主任闻一多逮个正着。闻、刘本来就不是一条心的。这可好,回来就让刘某人下岗了。 刘也着实不客气,大闹起来。陈寅恪也帮着说情,无果。刘遂卷了铺盖搬到云南大学去了。“联大”解散时,闻一多遽然下世,他刘文典还活着。别人都回清华、回北大、回南开去了,独他一人还窝在昆明。料不成,这一窝,他往后就要在这里打发余生了。 建国后,在领导的关怀下,刘文典成为云南省仅有的几位一级教授之一,还成了全国政协委员。当时全国大禁鸦片,可人们却异常宽容地允许了刘文典的这一口爱好。后来,为响应政府号召,老汉终于摔掉了那根大烟枪。他开始改抽“大重九”。此物当时是三千元一包的名牌,一般人自然消受不起,只有他还抽得风风火火。不少学生趁机揩油,一边和他搭讪,一边就摸他一根烟。他瞥见了,只是嘿嘿一笑,不以为意。他依然是那个受人拥戴的刘文典,直到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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