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刘文典是名人,来了清华还是名人。很多学生都想见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敢于顶撞蒋介石的刘教授。开学了,上课了,课表上排的是刘文典大教授的课。许多人慕名而来,早早地在那儿候着了。门口一阵声响,进来的却是个穿得脏乎乎的半旧长衫的又干又瘦的小老头儿,憔悴得可怕。他和大街上要饭的并无两样,全不像一般清华教授那样的洋气潇洒。那瘦骨伶仃的样子,亦全无壮年人模样。——这小老头儿,就是刘文典吗?这就是顶撞蒋介石的大名人么?他们打退堂鼓,许多慕名者已经预先准备好失望了。等他一开讲,众人才确信原来这果然就是那位和蒋顶撞的刘某人。 此人毕竟是名门之后,家学渊源。留学日本几年下来,他已然通晓英、德、日、梵、波斯等多种文字。刘文典和他早年的老师陈独秀、刘师培一个样,有一肚子好学问,也有一肚子大脾气,而且其貌素来不扬:两颧高耸,双颊深陷,面色黧黑,目光浑浊,嘴上似叼着一支永不熄灭的香烟。当年在北大如此,到了清华,还是如此。 课堂上,他的声音总是尖锐而无力,如饥鼠寒猿。因为体弱,他总是坐着上课,双眼半眯,而后开口。然而,他一开口,就让学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在他面前,学生们惊异得宛若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除了击掌嗟叹外,已经不敢置一词。正是这瘦骨伶仃的人,成了清华园中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有时候,他彻夜用功,第二日上课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但学生们却因此更加钦佩他了。“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在辅仁大学念书的儿子也开始参加学生运动。后来,一不小心就失去了性命。刘文典大恸。自此颓废不已,沾上了烟土。饶是如此,他仍在吞云吐雾之余继续用功。为了让国人了解日本的狼子野心,也了解日本的文化背景,他彻夜译书。书是一章章弄出来,人却一日日瘦下去。当他翌晨出现在课堂时,已然步履凌乱。“诸位,很抱歉,我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他歉然道。学生闻之一惊,知道缘由后立即谅解了他,而且当堂鼓起掌来,掌声雷动。 在清华园里,他总是拖着一件破旧的及地长衫,像小脚女人一般挪动着小碎步,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极少开口,非得遇见熟人,他才轻轻哼一句。 刘文典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和很多同侪一样,他最瞧不起的就是新文学,自然也瞧不起白话文作家。他很少说话,但讲起《圆圆曲》、《典论?论文》,如数家珍一般,旁征博引。讲到“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时,他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轻视作家的情绪。 他的爱好之一,就是骂人,而且颇为刻薄。当人们问到他对某某作家的看法时,他总是撇撇嘴,王顾左右而言他地敷衍一阵,最后却总要说一句:“文学创作不等于学术研究的能力!”然而很“不幸”的是,他不是在北大国文系,而是在清华国文系。那时候的清华国文系是最新潮的,内中多的是白话文作家,除了闻一多,还有朱自清,当然更有杨振声、俞平伯。这让刘文典很是恼火。还好有个杨树达,更有个陈寅恪,可以让他刘某人平一平怒气。 到了西南联大,还是财大气粗的清华来当家。联大国文系也就成了清华国文系血脉的延续,当然也仍然是很新派的。自此,白话文的作家是一个接一个地过来了。原有的闻一多、朱自清、杨振声不算,还来了陈梦家、李广田,最让他来气的是还来了个沈从文。刘文典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公然讲道:“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只该拿四块钱。”他甚至不顾场合地奚落沈从文。有一次,警报一响,大家一窝蜂地往外跑,刘文典当然也跑,跑不多远,他忽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衰竭,于是便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往城外跑去。他强撑着不让学生扶他,大声叫嚷着:“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这时,他扭头一看,发现那个他素所藐视的“乡下人”(沈从文)跑得比谁都快,立即就恼火了,顾不得自己气喘吁吁,转身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学生跑是为了保存下一代。就你这么个人,还跑什么跑?”后来沈从文升教授的时候,刘文典还是老大不情愿,说:“我是他的老师,如果他都可以做教授,那我应该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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