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体时代是一个火热的时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特别是农村的劳动场景,无论是春种秋收、植树修路都是那么的规模宏大、场面热烈。 乡路
我家门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是我们村通往西边许家营子、小庙子、西山坡等村、以及通往位于张多公路北边的内蒙古太仆寺旗几个村庄的必经之路,同时这也是我们西壕堑大队第七、第八生产队通往三级地、二级地、西滩地、豌豆茬地、西圪墚地、王八盖子地(乡村地块的名字)等田地的最近路线。
1978年秋收混忙时,村里通往田里的路上,引用一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句子我看是很合适的。路像一根射线,一头是村子的大场院,另一头就在半路分叉,放射出十几条路线,通往各个田地里。大小车辆就是沿着这些线爬动的蚂蚁,他们在不知疲倦地往自己的巢穴里搬动猎物。
从早上吃完饭开始,一直到晚上七点,两个生产队的将近二十挂马车、牛车、毛驴车就不间断的往返。除了两个生产队的车辆走动,还有大队的一台二十八拖拉机也偶尔经过。
当时我们第七生产队有三套马车(大皮车)四挂、牛车四挂(其中铁轮车两挂、木头车两挂)、毛驴车(胶轮车)两挂。为了方便拉庄稼,这些车车厢上都用绳子和椽子绑着架杆。首先出发的是两挂毛驴车和两挂老牛车,这些车上坐满了去地里割莜麦的青壮年男女,以及放了秋假的少年学生。女人们赶早就争着坐在了车箱板中间位置,年轻小伙子姑娘们只能坐在车厢边上或车尾靠边部分。几个十四五岁的半拉劳力或学生,一般都喜欢或骑或坐在更外围的架杆上。有淘气一些的男孩子,则会跟车倌软磨硬泡的坐在车辕左边位子,要过鞭子学赶车,“得儿、驾……”那叫一个喊的过瘾。父亲赶得驴车后边还用绳子系着两个大拉耙,耙齿向上倒拉着,不用说这也是那几个调皮捣蛋的楞后生干的活。为了确保地里庄稼颗粒归仓,队长派他们去搂割完的莜麦地,搂过的地下午就会有马车过去拉庄稼个子,顺便把搂好的莜麦穗烂秸草一并拉回场院。车辆一般是从队房子院或村里十字街出发的。因为队房子外边是上工社员集合,队长分配人们当日工作的地方,而十字街则是一些没来得及去队房子领任务,却又知道自己干什么的一部分人等车去地里的地方。割地的人前脚一走,后边拉庄稼的几辆三套马车和老牛车也出发了,马车一般是一个车倌带一个或两个年轻人跟车,男女都有,牛车驴车就只有一个车倌,不配备跟车的。
二级地
二级地南半部分因为靠近大脑包小山,被称作上哨;北半部分与西滩地相邻,地势较为平坦,人们通常称之为下哨。上哨最上边的地里有七位壮年男劳力,正在赶着七犋牛犁杖耕地。“哒哒、咧咧”的喊牛声,以及不时挥甩皮鞭的脆响驱散了朝雾。上哨的下边地里几辆大皮车停在莜麦码子旁边,年轻后生手里的黄叉(两股叉)叉起一个个(捆)莜麦“个子”,轻松扔上马车,一般是车倌或女跟车的在车上垛莜麦。看车倌双手左右开弓,一顶一压,把莜麦像垒墙一样“垛起”。一处“码子”的莜麦装完,就又呼喊着牲口向着下一处走去。通常一车要装四五码子才算装满,大约二百捆莜麦。然后用大绳和绞杠捆牢靠,把黄叉齿冲天把冲下插在绞锥一侧。车倌和跟车的上车高高地坐在莜麦上,赶车回村。
二级地中间有两个小伙子赶着一头毛驴拉着两把大拉耙在搂地,散落的莜麦“铃铛”和茬子根部的毛毛草都被搂起来,一堆堆的都堆在“码子”旁边。马车走到这里,车倌往往会问一句“那孩子,前晌搂完了不?”,小伙子往往回答:“搂完了伯伯(或大哥)”。于是他更是急着催赶着毛驴快走。
二级地下哨正在进行着抢收,几十名男女社员挥舞着镰刀争抢着割莜麦,后边六七位壮年男子拧?子捆“个子”。这些人一弯腰就开始了劳动竞赛,几名快手一概是在前边“拉趟子”,别人紧跟其后。即使前几名的也没有奖励,后几名的也没有处罚,可人们还是不惜流汗费劲也要争个先。几个十岁左右的“念书孩子”割不了半个人(一个劳动力每次割两垄,未成年劳动力割一垄)的地,就给他(她)母亲或哥哥姐姐“扳豁子”,就是跑了前边割个一两米的豁子,不等哥姐割过来就再往前走再割几刀,就是连玩耍带锻炼干活。别看主要是玩,可功劳好像大的不得了,每到地头,就地先给这些“念书孩子”磨刀,要不然他(她)们就吼叫着“不给磨刀就不给你割地”,甚至于中午回家吃傀儡的时候,还会理直气壮地往碗里滴一小股股胡麻油……惹得那些没有弟弟妹妹的人眼热不已。
场院
村子后边的草滩上,两个生产队的场院相邻。
七队的莜麦垛已经垛的和现在的一栋二层楼高低宽窄差不多了,一挂马车的车倌和跟车的人正在往上扔着“个子”,莜麦垛上边的两个“专人”正在“封口”,他们把马车上两人扔上的最后一个莜麦个子头冲下,“屁股”冲上塞进麦垛的最高点就算完成任务。两人垛完最后一捆莜麦,才发现马车已经走出了场院。二人喊“梯子,梯子,下去抽锅儿烟”,跟车的小伙子站在车上喊“下一趟,拉回胡麻再放你们下来”……
正式开始打莜麦那天还是晚上,操作人员带着十几个小伙子,把那台代表当时最先进的机械设备——全复式脱粒机从圐圙门口推到莜麦垛前边平地上。又用老牛车从机器房(指磨坊)把那台十马力立式柴油机拉到场院,抬下来固定合适,然后栽杆子挂电线,安装小电滚子(发电机)和小灯泡子。
柴油机一响就是“嗒嗒嗒”的声音,脱粒机都是随着莜麦的进出“嗡嗡嗡”的叫唤。社员们就是一条生产线,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拆垛的一般都是像猴子一般灵巧善于攀爬的人物,蹬着梯子爬上了高高的莜麦垛,选择距离脱粒机“嘴”直角的方向开始抡起禾叉嗖嗖的把莜麦个子扔了下来,麦垛下“二传手”挥叉把莜麦捆传到解“个子”的人面前,解“个子”的人麻利地用镰刀砍开捆个子的?子,并顺手扔给了倒二把的人,倒二把的把个子扒拉开,送到续机子的人手上,续机子的人把莜麦摁在脱粒机“嘴”的铁平台上均匀地推到传动带上,脱粒机就会把莜麦吞进“肚子”里,而一旦推送的不均匀,有没解开?子的整捆莜麦进到里边,脱粒机就会发出沉闷的一声“嗡——”,同时柴油机就要急促地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并冒一股黑烟。莜麦在脱粒机的肚子里经过扇绞粉碎后,粮食颗粒从机器左侧的漏斗处流出,有专人用两只铁戳子或水桶交替接着,然后端着倒在十来米远处的光洁平地上。而麦秸和“圪囊(莜麦壳)”就从脱粒机“屁股”后边喷涌而出。脱粒机后面最少要安排四个人用四齿木头叉子抖秸子,抖好的麦秸被依次传递到七八米远,有两三个人把秸子用木叉推到场院边堆的小山似的秸杆堆旁,还有三四个人赶着一头大犍牛横拉着一根比椽子还粗的木头,兜住小山一样的麦秸,拖地拉着直接就拉进了草圐圙里边,有专人再把莜麦秸整整齐齐的垛起来,预备生产队冬天和来年春季喂牲口。抖秸子抖出的零碎儿也是不一样的,距离脱粒机一米远的麦壳里往往还有一些莜麦颗粒,一米以外的麦壳那就只剩下麦壳了。搂麦壳也是专人负责,最少两三个劳力,用搂耙和收板把“圪囊”拉到远一点的场院中间。把带“籽”的麦壳拉到另一边空地,这些麦壳还需要在扬场的把式手中借风势扬抖一下,使粮食颗粒和圪囊分离。?整个打场过程都是流水作业,任何一环都必须随着脱粒机的速度工作,所以众人显得格外忙碌,不只是续机子的重要劳力汗流浃背,就连最轻快的负责用水桶接粮食的“小”社员都需要一溜小跑。???
直到凌晨两点才停机散工,负责打场的男女社员们摘下套袖和口罩,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麦毛准备回家。一大堆莜麦颗粒在电灯光的映射下,红楞楞的显得尤其好看。队长和生产队会计以及仓库保管拿着一方木头制成的约三十厘米见方的大印,一边在粮食堆上印下鲜明的印记,一边开玩笑拿手中的大印和过去皇上的玉玺、县官的大印做着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皇上和县官的大印没有“咱们”生产队的大……笑声中可以听出丰收的喜悦。
那是一个堪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但是相关负责社员还是认真做了防火防盗工作,给没有过称入库的粮食堆上印上记号就是防盗措施之一。场院门口还设有下夜房,为下夜社员配备的手电筒、马灯,还有赶猪的皮鞭或马棒。
分粮
按照惯例,每年都是一打下粮食首先给社员分一部分口粮,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人们家里基本上都没有余粮了,不分粮食大部分人家是要挨饿的。
小麦早在一个月前打完场就分了,尽管这一年的小麦亩产达到了二百斤以上,是一个典型的丰收年,但队里社员们,还是舍不得多分小麦,只是每人分二十到五十斤,家里够过年过节吃一两顿和偶尔来客人吃点就行了。当时分口粮,主粮是每个主劳力每年四百二十斤,十六岁以下的社员每年三百六十斤。因为小麦磨成白面,每百斤只能出七十来斤面粉,白面做的饭干活时也不经饿,但是莜麦磨出的莜面粉多达每百斤出九十斤,做出的饭也很耐饿,所以人们分口粮都会多要莜麦,少要小麦。
这次分莜麦是在第二天早上,大部分人们早早地拎着口袋或洋面袋来到场院,围坐在莜麦堆旁边,一边等队长会计,一边聊天吹牛,也有人煞有介事地围着粮食堆观察昨晚上边的印记,好像要是发现印记不对,他就能抓住偷粮食贼一样。
人们等不了多长时间,队长会计就来了,毕竟他们也想早点分到粮食,好尽快磨成面给孩子们饱餐一顿。最晚来的是工具库的保管员和几名小伙子,工具库保管员是我父亲,他们从库房里取出磅秤、二杆子秤(最多可称一百斤)和盘子秤(最多可称三十斤),把这些秤拿来,分口粮正式开始。场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会计把账簿、算盘放在磅秤标尺上边的铁护罩上,又选择相应的坨饼挂在挂坨上。于是就有家里人口少社员抢先把装好莜麦的口袋放在磅秤上,会计就在账簿上记下该社员的名字,象征性地拨拉几下算盘,称好重量,喊一句好了,下一个。先分到粮食的人,都是迫不及待的去饲养房借生产队的毛驴车、牛车往回拉。后分到的就等先分的人拉完后再去赶车。所有人莫不是喜上眉梢。
连续十来天场院里都会传来脱粒机“嗡嗡嗡”的轰鸣声。而每天上午,生产队还会派出两挂三套马车,在会计的带领下去公社粮库粜粮(指上交国家任务粮)。
当场院里把所有莜麦都用脱粒机打完,秋收的“大劲儿”就算放过去了。剩下的就只有胡麻了。而这时才是粮食大规模入库的时间,入库也是有严格的等级区分的。首先最好的莜麦作为“籽种”,在过秤后入到知识青年房旁边的大库房里(房子,地面是水泥打过的,便于来年种地拌农药);然后是饲料和储备粮分别存放在生产队的六七座“圆仓子”里边。“圆仓子”是用碱土泥土坯垒砌成的专门储存粮食的建筑,一个“圆仓子”大约存放五千到九千斤粮食。
口粮分完,上交入库完毕,场院里就该分秸草了。所有的干青草、莜麦秸、莜麦“圪囊”(指莜麦壳)和一半的小麦秸都拉到生产队的大草圐圙里,作为冬天牲畜的饲草,储存起来了。剩下的秸草就是要分给社员们的了,包括一部分小麦秸、一部分胡麻秸、全部的胡麻植(指胡麻壳)、全部的小麦花(小麦壳)、全部的山药秧子等杂田秸秆。偌大的场院里由专人把各类秸草分成大小差不多的小堆堆,横竖成行,人们开始抓阄排号。分好后,一些首先借到生产队的牛拉架子车和毛驴车的人家,先拉多的秸草,比方小麦秸小麦花;没借到车的人家就先把少的秸草用麻袋装好,背扛回去,比方说胡麻植或豌豆植。然后就是借到车的人家拉完后,再把车交到没借到车的人手里。总之大家都很自觉,都有用车的机会。
菜地
这个秋天,从处暑开镰割地,一直到打完场、起完山药,整个收打过程持续两个多月。农谚说“立秋打草,处暑开镰,霜降挂犁杖”,所以一到霜降,负责耕翻地的社员就正式停止工作。不停不行,那时的气候很正常,一到霜降地皮就冻了,不像现在动不动就气候反常,都立冬了天气还不冷。地冻了,如果还坚持耕翻地的话,翻起的土地就会出现冻土块,会导致第二年无法播种。耕地的人们卸下耕牛交到牛倌手里,再把犁杖、绳纤(指套车或犁用的农具,包括马挎板、牛拉样、鞍子、横杆、炮杆、坐桥、搭腰以及各种套绳环扣)交给保管入库。耕地的劳动小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但是马车队还有艰巨的任务,那就是拉上生产队菜园里出产的“光头蔓菁”和“疙瘩白(圆白菜)”去内蒙古太仆寺旗宝昌镇卖菜。
记得小学时学的一篇课文《初冬》里的描写,“太阳像个红球,慢慢的升起来,发出淡淡的光,一点也不耀眼。 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完了,人们正在忙着收白菜”。霜降过后,立冬以前是生产队菜地起菜的时间,和课文里说的差不多。
起菜的场面和起土豆一样热烈,棒小伙子们拿着铁锹,一字排开,一人两垄开始往出挖“光头蔓菁”。“光头蔓菁”个很大,一个最小也有五斤,大的十二三斤。年青女子和一些少年开始把挖出来的“蔓菁”捡起来,拎着菜叶子堆放在一起,一般一亩地左右的菜堆放一堆。中老年妇女们每人拿着小板凳、马扎子、坐垫之类的东西,围坐在菜堆旁边,用镰刀或切菜刀修理“蔓菁”。她们把蔓菁那些分叉的根须削下去,再把蔓菁樱子砍掉后扔到一边。于是就有专人把这些修理过的蔓菁分类,光溜的、顺眼的用麻袋装起来,等待车倌赶着三套马车来装车去卖。歪瓜裂枣的过秤分成几十堆,分给社员,人人有份。卖出去的蔓菁大约每斤六分钱,分给社员的每斤二分钱。菜叶子不要钱,分给人们喂猪。
分红
冬天生产队的活就没有着急的了,因为没有田地活了,所以就用不着起早贪黑的抢干了。这一段时间也是一年一度算账分红的日子。二哥是记工员,他把人们一年所得工分汇总在几十张大记工报表上,交给生产队会计。当时我们生产队的会计姓石,对待工作也是一丝不苟的。他把生产队一年来的各种收入、各种支出汇总、核算后,就自己带着账目步行十五里去公社找领导审批去了。因为所有账目只有经过公社审核、批准后,才能提出现金。
这一天,石会计办完事,提出现金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一点,他也顾不上在公社吃饭,赶忙往回走。心里还想着队里有几个小伙子还在等待着拿分红钱,要带着刚说成的媳妇上县城买衣裳呢!坝上的冬天,天气说变就变。石会计刚刚出了高山堡营子(指村庄),天上就飘雪了,走了不到二里地西北风也刮得大了,他顶着白毛风,艰难地向前走着。把棉帽子的护帘放下系紧,仍然感觉耳朵冻得不行。
天黑了,在队房子开会的队长和几十名社员们还没有等到石会计。大家感觉不对劲,就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二哥带几名小伙子,穿好皮袄带上手电筒沿去公社的路寻找。二哥他们在我们村东边瓦窑场旧址的土堆下找到了石会计,当时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但双臂仍然紧紧抱着那个装有全队社员血汗钱的黄书包不放。二哥把皮袄脱下,包裹住石会计,几人轮流着把人抬回了队房子。几名有经验的老年人,赶紧用雪反复给石会计搓着手和脚。直到他能说话了,手脚能动了。手脚是抢救过来了,没有留下冻伤,可他的右耳却永远成了半拉了……
那一年,人们如期分红了,每个工一元五角,刷新了过去的最高纪录。用这些钱,有的小伙子成功娶了媳妇、有的人家买了自行车或半导体收音机、大部分孩子们有了过年的新衣裳。人们在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果实的喜悦时,有时候就莫名其妙地酸一下鼻子。每每看到石会计剩下的半个耳朵,就不由得想起他的付出。直到石会计去世后,仍有人念叨他的耳朵。
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过去了,现在那种凝聚力也淡泊了许多,尽管父老乡亲们还保持着礼尚往来,甚至于依旧亲密,但总有一种种闲散和孤寂的感觉,这也行就是理不清的思绪和剪不断的乡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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