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轮圆月高挂苍穹,月光如水,晶莹晧洁,洒满坝上草原的每一片土地。
刚打了春,沽源的天气与冬季相比,似乎没有明显转暖的变化,还是那样的清冷。风总是比我更熟悉窗户上的每一道夹缝,伺机窜进屋来,直直地穿过膝盖与肩膀的骨缝,刺进我的身体里来,我一阵哆嗦,那种冷,从里往外,冷的厉害。
丢开土坷垃,放下犁耙篓杖,两只手便闲出了茧子。春种秋收的时光,在岁月的河流里历经涤荡、冲刷,却永远都不会走出历史的视野。我裹紧棉被,翻看一本厚厚的书,想从中寻觅犁耙篓杖的来龙去脉,寻觅庄户人走过的春夏秋冬,寻觅在岁月的长河里延续的农耕文明。
五千年前,当人类完成了新石器革命之后,原始的锄耕农业结束,土地资源被祖先开发利用,出现了农业生产,有了农民,中国历史进入了文明时代。然而农耕文化在数千年的发展进程中,一直主导着中国的历史命运。秦汉之后,以长城为界,形成了两种文化的对峙。长城以北是草原文化,长城以南为农耕文化,草原文化延续着民族文化的古老、力量;农耕文化推动着民族文化的朝阳、向前!同族同根的两种文化不断地碰撞兼容,催生了全民族文化的璀璨与进步。
农耕文化,随着满清政府的实行放垦进入沽源草原。康熙中叶以后,内地土地兼并日趋严重,人口大幅度增加,耕地日渐趋于不足。加之天灾水旱,流民大批涌现,不顾朝廷禁令不断进入坝上地区,当朝也无力挽回。从雍正继位的限垦至光绪年间的招民放垦,大批内地移民在“走西口”的历史潮流中,过马莲口、独石口、骆骆碴、黑河川、东坝里进入沽源。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有了农田,有了庄稼,有了庄户人家。庄户人就是种地的农民,也叫庄稼人,父亲说:庄稼人这个称号,是当时蒙古族牧人叫的,也许是。那时蒙古族牧人把种地的人叫庄稼人,
光阴如梭,岁月荏苒,从清代农耕文化进入沽源到如今的土地流转,已经走过了300多年的历史。在这300多年的风雨行程中,农耕文化经过一代又一代庄户人的辛勤耕耘,形成了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为一体的文化系统。他们在春播里盘算,在夏锄里辛勤,在秋收里收获,在冬藏里生活。春种秋收的农耕文化在时代的变革,历史的长河中延续、传承!
春种
我们家祖辈都是庄户人,爹是,我也是。我和爹种地、锄地、割地、打场是在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土地分包到户以后,八十年代末开始的。
每年刚过完大年初十,庄户人开始蒸“阳拨儿”查看哪个月有雨,哪个月干旱之后,爹就和娘盘算今年要种的庄稼。滩地种什么,坡地种什么,爹和娘每天晚上或者饭间都要商量。有时他们意见统一,有时他们也不断地争辩,最后还是爹说了算。我边写作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娘最后总会甩出一句:“爱种啥种啥,打不下粮食再说”,之后,边收拾家务边唠叨着不知说了多少年的那几句话:“吃不穷喝不穷,盘算不到一辈子穷”,每次都是这样。小的时候,我对娘的话不以为然,反而嫌她磨叽、絮叨,等我长大后才知道娘说这句话的分量。这是庄户人的经验,过日子就得盘算,盘算就是城里人说的计划、谋划。
爹大字识不了几个,也谈不上有文化,可他满肚子种地的学问。出了大年正月,爹就开始掰着指头盘算种地得日子,“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尽了九再加一九就是二十四节气的春分。惊蛰响雷,春分磨地,这是庄户人春耕的开端。
春分到来,田野里的风使劲地刮着。大大小小的旋风和走草地的驼队一样,一串连着一串,村里人就叫拉骆驼风。有时还会刮起大黄风,遮天蔽日的,有时白天做饭都要点灯。风是麻烦了点,但它也在愈合田野被严寒撕开的裂口,让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变得松软,在酣睡中苏醒过来。父亲热爱土地,是经营庄稼的能手,就算手底下有块小小的土坷垃,父亲都要把它捏碎。每年春耕时节,我都会和父亲到地里,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一块地的开始工程就是磨地,这也是在所有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我最欢喜做的一件事。
磨地的工具是用较粗的榆树枝干做的,中间并排有三根椽子,然后将枝干结实地缠绕在椽子上面。因为榆树的枝条柔软、有韧性。有的枝干太粗,不容易弯曲。修磨的时候,父亲会提前拢一堆火,用干牛粪捂着、压着,不让火燃烧起来,然后把粗的枝干放到火上面烘烤。一大堆枝干放在火上,父亲边翻边缠磨。
以往磨地,父亲会在磨上面搬一块大石头,然后自己再站上去,两腿岔开,吆喝牲畜拉上走。但是,如果我在地里,我就不让父亲放那块大石头,我自己坐上去。我完全不在乎飞扬的尘土将我和父亲与拉磨的牲畜裹挟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我闭着眼睛坐在磨上,任头发飞扬,稳如泰山,那种感觉要飘起来的快乐与幸福,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了。
过了清明,拉骆驼的长风会停住脚步,变得温顺了许多。细雨开始滋润着土地,虽然还看不到多少绿,但春天确实是来了。捂在身上的棉衣棉裤似乎在一夜之间,忽然感觉沉甸甸的累。俗话说:春风吹破琉璃瓦,春风吹得遍地青。花花草草,枝枝叉叉,不再沉睡,在春风的呼唤里,悄悄地醒来。
父亲扬起手中的皮鞭,吆喝醒迷糊的牲畜,套起了犁杖。我们村山前山后,沟壑滩洼都是耕地,每家都有五六十亩。种的庄稼多以莜麦、小麦为主,经济作物以胡麻为主。坝上人把这些统称为大田。土豆、荞麦以及豆类称之为小田。小田的种植,一般都是为了来年种植大田调换茬坂。
在坝上,土壤有不同的性质。黑土地与黄土地合适种莜麦和小麦,沙性土壤合适种胡麻。沙质土壤吸收水分快,干得也快,适宜于土豆和胡麻的生长。胡麻又称亚麻,是经济作物,可以榨油。北方的胡麻油味道很重,吃惯了色拉油的南方人吃不惯胡麻油,就像我们吃不惯大豆油一样。胡麻比较皮实,也耐旱,经得起摔打,只要给点雨就知足,就可以疯长。
有经验的庄稼人一般都选择在沙性土壤的地里种土豆,沙性土壤长出来的土豆又沙又面,又好吃。每年秋天,土豆下窖之后,母亲都会焖一锅土豆给我们吃。土豆焖熟时,揭开锅盖,土豆在锅里咧开了嘴,白花花一片。
磨完地庄稼人就开始选种,每年,父亲都会在院子里支起一架大的漏筛,把莜麦籽过滤一遍。父亲把漏筛上面的莜麦籽敞晒在院子里,漏筛下面的就做磨面用了。
莜麦品种按时间分为大、中、小三个日期。大日期的莜麦是在四月份末五月份初开始播种,生长期为九十天,中日期要在五月份中旬开始,而小日期的莜麦则是在六月一号开始播种,生长期为六十天。按照日期的不同,莜麦品种也分为几种。曾记得我家种的大日期莜麦叫“先驱”,中日期莜麦叫“禾丰”,小日期莜麦叫“黑坡”。
我家每年都种“禾丰”莜麦比较多,这个品种的莜麦穗头大,秸秆比较硬,耐干旱、经风雨,秋收的时候晚一点也不会受多大的损失。唯一的缺点就是秸秆太硬,牲口不愿意吃,每年冬天,我与父亲都得把这些秸秆铡碎了喂牲口。但是,同一品种的庄稼种上几年就得调换籽种。
调换籽种,在庄稼人眼里是非常重要且慎重的事。谁家新调了好的品种,自己家种一年打下来的新粮食舍不得推炒,而是分给全村需要调换籽种的人家。
换茬,也叫调茬,有粗茬、细茬、白茬的说法。头年种了没有耕过的地叫白茬,大田作物叫粗茬、小田作物叫细茬。爹在这方面很讲究,有一套很系统的经验。比如:“粗茬不种油和豆,豆油相逢鬼见愁,白茬不如粗茬好,细茬还比粗茬强”。这都是爹长念叨的话。换茬或调茬,在农耕文化里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白茬地里,不管什么土性,一般都种小田。就是土豆,大豆,黄豆,黍子之类。离家远的茬子地,就撒了荞麦。荞麦的生长期短,收获较早。况且,撒荞麦也是为了明年换茬打基础。茬子地实在换不开的时候,只能种重茬庄稼,或者把土豆和豆类农作物种到远的地方去,重茬庄稼长势不好还欠收。所有的小田,都是为了来年调换茬坂,若是在春耕期间下上一场雨,那墒情是错不了的。
夏锄
种下地,爹总会把篓犁耙杖收拾起来,放到库房里,等来年再用。每天一早起来,他总会向着东南方向手搭凉棚望向天际,爹在看雨。爹和村里的庄户人一样,看云识天气,很有一套,尤其是看雨。雨是庄稼的命脉,庄户人把种子撒到地里就盼着下雨。爹常和我们说:早烧连阴晚烧晴(烧,指火烧云),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只要这两个时间,不同的方向有云就有雨。还有看“降”,就是雨后出现的彩虹。看蚂蚁搬家、看燕子低飞、长虫过道、都能看出下不下雨,雨大雨小。老一辈庄稼人能说出很多看雨的言语。每次只要爹一说有关农耕文化的事,娘总会帮腔,也会做出故事性地解释。比如:东降霍雷西降雨,北降过来清了底,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娘能讲出许多故事。我和二妹也按他们的说法,观察过蚂蚁搬家,那确实是太感慨了。那一路长蛇阵足以让你惊叹不已。它们有往返的路线,嘴里叼着一个白球,白球就是它们产的卵,也就是它们的孩子,把孩子放到比较高的蚁穴,再去叼下一个,那长长的队伍排成了二行,一行是叼的白球往新家走的,一行是返回的,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雄壮。搬家就怕原来的蚁穴低被水淹了它们的儿女,要把孩子们叼到比较地势高的新家去,也果不其然蚂蚁搬家后的二天之内必有中雨到大雨。
布谷鸟开始鸣叫的时候,莜麦和小麦从土里探出了小脑袋。庄稼地里,土豆也刚刚发芽,听到大地上雷声滚动,便迫不及待地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就使劲往外拱,地面都被它拱的裂开了缝。同一块土地里的庄稼,长的也不一样。劲头大的、壮实一点儿的先破了土,露出个小脑袋来,瘦弱的、力气小的,还在地底下卯足劲往外挤。不管是庄稼的长势如何,布谷鸟总会不厌其烦地“布谷、布谷……”地叫着,告诉庄稼人,庄稼该下锄了。
锄地是农耕文化中田间管理最重要的环节,锄头自带三把火,抗旱、松土、灭虫。这是庄稼人用智慧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几代人用劳动工具承载的文化。
夏天是个很煎熬人的季节,有做不完的活,就像牛背上有赶不完的虻子。锄完大田锄小田,锄了头遍锄二遍。放下大锄拿小锄,家里的锄头总也闲不住。除了锄地还总会有没完没了的活生出来。家里养的猪长大了,兔长大了。猪要吃菜,兔要吃草。屋檐下的豆角开始爬蔓,也需要插树枝搭架子,这都得干。
如遇大旱,天不下雨,条件好的人家就会到村外的小庙前杀羊领神,讲迷信祈求龙王爷下雨。我家没有羊,爹和娘就常让我和二妹去烧水道,就是在圐圙的水道口,点燃黄纸,边烧边喊:“毛小毛女烧水道,前晌烧了后晌涝”。其实根本就不管用,也不可能管用,但父母总要安顿我和二妹,要虔诚地去做。现在想起这件事虽然有点愚昧滑稽,但考究起来也是农耕文化中含有的宗教文化,这是庄户人家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向往与期盼,是用最淳朴、最真挚的感情拥抱生活的态度。
父母锄地的时候,总是喜欢光着脚,两只脚灰溜溜的跟土地一个颜色。我不喜欢。我把自己包装的很严实。戴上口罩,围着大头巾,捂在脸上,然后再紧紧地扎在脖子上。穿一件夹克衫,扎在腰间,戴着手套。夏季我也要穿棉袜,球鞋。尽管如此,火辣辣的太阳还是把我晒得又红又黑。其实,在那段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岁月里,被晒得又红又黑的远远不止我一个女孩子。
二妹却总是怕热,只穿件背心,外面随意披着褂子,也不围头巾,跟父母一样,也不穿鞋和袜子。几番跟她说,她都不听我的话,说捂着难受。我们一家四口锄地,先是趷蹴着,一字排开,每人四垄,各锄各的。起初不分前后,但慢慢的我与二妹落在了后面。再后来,我们就都跪在了土地上,用膝盖走路,锄一锄,往前挪一步,然后再锄一锄,再挪一步。这四垄庄稼,就像四条小路,从这头挪到那头,来来回回,匍匐前进。
这场景多少年来,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庄稼地,四条小路,还有并排跪在地里的四个人。每每忆及,那种滋味,除了一声叹息,我什么也说不出。黑土地的这头到那头,似乎很近又很远,我不想走,却又想很快将它走完。当我四处奔波,似乎忘记以往的时候,却不曾想,庄稼地的这头到那头,却成了我心底永远也走不完、走不出去的路程。
每天中午,母亲一个人回家做饭,我们父女三人仍然留在地里干活。中午的日头很歹毒,能晒出人的油来。我把锄头扔在地上告诉父亲,实在是不想锄了。我想躺在地上展展腰,伸伸腿,好好睡一觉,等母亲拿来饭吃。
大田都比较好锄,只要在垄背上深挖下去,然后使劲一拉,土地便松动了。但是前一锄和后一锄必须是要紧密衔接的,不给野草留下生长的空隙。小田却不一样了,除了给垄背松土,还要给垄眼里的庄稼拔草。每挖下去一锄,就先把锄头丢在一边,仔细辨认草与庄稼,这在时间上就耽搁了。所以,庄稼人种小田比较少,最多的人家也不足十亩。在小田里,荞麦是最省心的,播种的时候比较晚,也不用锄,六十天以后就收获了。土豆与萝卜看起来虽然皮实,但实际上与其它庄稼比,还是要矫情一些。它至少需要锄两遍,第一遍叫锄,第二遍叫套。锄与套虽然都是在刨弄土地,但方法是不一样的。套地的时候,除了拔草松土,还要给庄稼的根部培土,有时候,似乎要把叶子掩埋起来了。
俗话说: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锄地是清闲不得的,固然土地不会说话,但也不能忽悠,锄地就是锄地,不可以挖破个皮皮,做做样子。祖祖辈辈的庄户人都明白这个理儿,所以,他们为了一年的收成,为了多打几颗粮食,毫不吝啬自己的汗点子。
秋收
怎样去认识秋天,除了看日渐成熟的庄稼,还可以看天空,看云彩。谁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天忽然间就高了,云彩忽然间就淡了。天高云淡,有种不被压抑的感觉。
秋风吹着庄稼,如同月子里的婴儿,一天一个样,似乎是眨眼间的功夫,田野里一片金色。过了处暑就要开镰了。镰刀响,一老晌,庄稼抢收,干活两头不见阳坡坡,中午仍然是不回家。我们庄户人家,大大小小都不能闲着,都要拼命地跟老天爷手里抢庄稼。真的,我们天天都念叨老天爷慈悲,千万别在这个时候下冷蛋子,刮大风。几岁的孩子,被爹娘捉到地里拉大耙,拾麦穗。
每天晚上,爹把我们的镰刀磨的闪闪发光,无比锋利,只要去草叶上轻轻一削,草叶便断成了两截。劳累了一天的镰刀在水瓮跟前歇脚,冒着阵阵寒气。
父亲和母亲每人割四垄,我和二妹每人三垄。割地不同于锄地,偶尔可以丢下锄头坐在垄背里歇歇,割地可不是件悠闲的活,我们得和老天爷赛跑,赶时间。俗话说“八月秋忙,绣女下床”,可见秋收是何等重要。
父亲割地很干净,茬也低,猛看上去,就跟贴在地面上似的,但父亲割得很慢,并且老是蹲着割地。母亲割地的情形与父亲不同,刚下镰的时候挺低,可一拉的那最后一刀却高了,茬子是先低后高。二妹做活向来心细,每次下镰刀,先把那把莜麦死死地攥紧,然后将镰刀平贴着地面,慢慢一拉,莜麦便齐刷刷地下来了,连一个莜麦铃铛都不洒。每割完一把,二妹还要细瞅瞅有没有铃铛掉在地上,如果有,就赶紧捡起来。所以,二妹割地非常慢,常常得我们接她,或者替她“搬豁豁”。我与他们都不同,我是镰刀和手一起下,在一把抓住莜麦的同时,镰刀也就下来了。并且,我还会用镰刀托住莜麦底端挪到下一垄,接着又一把下去,再托住移到下一垄。就这样三垄下来,就是抓不住的一大把莜麦了,我用镰刀护着莜麦,把它放到大堆上去。可是,我留的茬高,齐刷刷地一般高。我割得很快,有时候会超过父母,所以,父亲总是让我“拉趟子”。
“拉趟子”可不是个好活,得总保持在前面。偌大的莜麦地,我从下沿口数出四垄留给母亲,然后我割三垄,拉开一条巷子。父亲和二妹都在我的上手,叫上搭镰,母亲在我的下手,叫下搭镰。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一字排开,低头弯腰,各割各的,说也不跟谁说话,因为说话很耽误时间。
我仍然是把自己包的很严实,一路很少展腰,咬牙坚持到地头。可是,这个时候,想展展腰,已经是不行的了。腰弯到极限的时候,一下直不起来,不敢动。我的腰疼得像是要断了似的,只能先把镰刀拄在地上,然后慢慢蹲下,过一会儿再往起站。
父亲站在地头,手搭凉棚,望向来路,用镰刀指着我的麦茬说,数你割的茬高,丢洒的又多,太毛燥了。我心里虽是不痛快,但父亲的话是对的,数我的茬高。
山沟里的村庄,土地有的很不平整,也没有正经的路可以通马车,庄稼历来都需要人背。把一捆捆庄稼个子背到可以通马车的平整地方。我是个不爱出汗的人,可是背上四捆莜麦个子,我真的是被压弯了腰。有时候路不好走,我便与二妹一前一后照应着,生怕有谁掉进沟里。背到指定地点的时候,我的头巾湿漉漉的,后背都湿透了。
与割地比,拉庄稼就舒服多了,空车去地里的时候可以坐坐马车。可父亲又是个那么小气的人,他爱那匹马胜过爱我。每到上坡的时候,父亲就从车辕边跳下来,还吆喝我也下车。父亲说,我们不要欺负不会说话的牲畜,它也累呢。
装车是个技术活,会装的人能够把庄稼在车上铺展开,层层叠压,中心收紧,装成一个左右均匀的长方形,既好看,装的庄稼个子又多。不会装车的人虽然把底盘打的很大,但越往上却越堆成了山包,往往经不住颠簸,在回家的途中庄稼都扣在地上了,还得重装。但熟透了的庄稼经不住这样的揉搓,常常有粮食洒在地上,庄稼人心疼地回家拿了扫帚簸箕,把粮食一粒粒打扫回家去。
庄稼抢收不仅仅是收割,场院里的营生也不能耽搁。趁着艳阳高照,庄稼人便开始了没日没夜地干场院里的活。打场不分白天黑夜,有时白天干田地里的活,晚上打场。机器一响起来,几乎是不停的,一个场院一个场院轮流着转,所以最多停个把小时,给人个回家做饭的功夫。那个时候,我们家几口人各有分工,我和二妹每天到地里起土豆,起萝卜。两个人用铁锹挖,堆在地里,等父亲晚上套车来拉。
父亲会开机器,我们村里的脱谷机和柴油机由我父亲掌握,每次打场,我父亲都守在机口,往机口里喂庄稼个子。这个活很苦,尽管父亲戴着面罩、眼镜,但仍然是满头满脸灰尘。直到后来父亲的肺部生了病,我便怀疑跟喂庄稼有关系的。
地里的庄稼经过脱、碾、扬等几道工序之后,才能归仓,直到场院里彻底立起碌碡,秋收才算是真正结束了。几场雨过后,庄户人的劳碌日渐走远,直到秋风深处。
一勾弯月挂在天上,我常常会思念过往,思念我走过春种秋收的青春岁月。
冬藏
庄稼丰收了,庄稼人套起马车、牛车到粮食收购点去卖粮,或等有人来收购。除去卖了的粮食,剩下的便需要根据粮食的不同种类进行储存,瓶瓶罐罐、水瓮、柜子、麻袋口袋等等,都成了当时的收藏器具。
储存粮食最好的是水泥柜子,那个时候,但凡大户人家都有个水泥做的“连二柜”。从外面看,水泥柜子和木头做的柜子没什么区别,都是刷了红油漆,摆放在屋子的正面。水泥柜子放粮食不返潮,也不生虫子,什么时候把手探到粮食的最里面抓一把出来,粮食都是干的。
瓶瓶罐罐用来储存来年做籽种的豆类,比如玉米籽、毛豆籽。向日葵的种子,西葫芦和南瓜的种子,分别装在事先缝好的大小不同的布袋里,布袋大部分都是用旧衣服修改缝补而成的。
后来庄户人有了自己的粮房,便口袋摞口袋,麻袋压麻袋,垛满了粮食。厚道的庄户人家都不会忘记每天给耗子撒在地上些粮食。
稍微的缓缓气,休息些时日便推炒碾子,打山药粉子,榨胡麻油,储存粮食了。艰苦朴素的庄稼人,把大一点的、没有坏了的土豆全部挑拣出来下到窖里,把小一点的土豆洗干净打了土豆粉。
当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的时候,碾房里却很暖和。父母把预计够一年的吃的莜麦淘洗干净,晾上几天,然后灌在口袋里,扛到碾房里去炒。 炒莜麦也讲究技术。母亲在灶前烧火,父亲在锅台炒莜麦。炒莜麦烧的不是普通的秸秆,是父亲砍的山柴,山柴火炒莜麦是最赶锅的,熟的很快。父亲手里拿炒莜麦耙子,在锅里不停地来回推动翻炒,莜麦就不会糊了。炒莜麦耙子是村里人唯一的炒莜麦工具,两头尖,中间是个圆肚肚,长约60公分,在圆肚肚的中间按节木头把子。有时候,也有人用笤帚疙瘩炒莜麦。莜麦在锅里翻滚,先是有大量的水汽蒸发出来,锅台上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父亲的身影在晃动。蒸气过后,莜麦彻底干了,但还没有熟。这个时候,父亲吆喝母亲,火不要再大了,母亲便将火铲压在灶堂里,住了风箱。
多少年之后,每忆炒莜麦,我都会觉得,自己就如同一粒莜麦,在生活这口炒锅里,被岁月的刮子推来推去、翻来翻去、挤来挤去,历经烘烤蒸发,直至满身伤痕的时候,也是走向成熟的时候。
每年炒莜麦,父亲都会给我们炒一些“黄莜麦”,让我们兄妹三人吃个够。所谓的“黄莜麦”,并非是给莜麦染了色,而是在炒熟莜麦的基础上,更往熟炒一炒,使莜麦的颜色稍稍发了黄,便称之为“黄莜麦”。母亲说,“黄莜麦”若是炒不到位,吃到肚子里会生虫子的。
冬藏不仅仅是庄户人给自己储藏粮食,还需要给牲畜储藏草料。每年冬天,爹都会利用好天气,打扫出一片院子来,磨快铡刀铡草。父亲坐在一堆莜麦秸秆跟前,双手紧紧抓住一捆秸秆放在铡刀之下,我一刀按下去,那秸秆,便齐刷刷地下来了,长约一寸左右。娘把铡下来的秸秆用叉子一点点收到草房里。铡满一草房秸秆,我与父亲要整整忙上两三天,往往铡完草的时候,我的手心里磨出的水泡又被拧烂,钻心地疼。有时侯我也走神,父亲早已把秸秆伸到了刀下,我手握着铡刀还在半空悬着,父亲喊我,思谋啥了?小心铡了爹的手,我才能将跑远的思绪拉回来,继续下刀。
就在有一年丰收了的一个冬天,大雪覆盖了村庄,父亲给我办了一场丰盛的酒席,粜了一部分胡麻和大豆,送了我四百八十元的嫁妆。我在三轮车的突突声中,蒙着盖头,离开了生我养我教育我的爹娘。
我与父母一样,是农民,我与普天之下的农民一样,深爱着脚下的土地。历经几十年的坎坎坷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只要一想到我有土地,心里就非常踏实。如今,虽然大部分的庄户人已经抛下土地,走出农村,离开茅舍,定居于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虽然当下是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型的时代,但源远流长的农耕文化,不但铸造了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历史,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而且在今天仍然渗透在我们的血液里。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仍然在鼓舞着我们前进的脚步,温暖着我们的生命。历史虽然远去,但我们的土地还在,在我们的故乡等着我们回去。
我常常在想,做为农民,只要牢牢抓紧手中的土地,我们就抓住了生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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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红枫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