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沽源县东北边15公里左右,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大西营,那是父亲出生、长大、成家的地方。村庄不大,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家与家之间相隔不过几步远,户和户排列没有规矩可循,一条条很窄的黄泥土路从这家延伸到那家,又从那家延伸到村口,父亲就是从家门口的小土路一次次走出村庄,走向我家那十几亩薄田,春夏秋冬,年年月月。
每年春节一过,寒风还在料峭,冬的脚步依然不见远去,父亲就开始整理他的那些农具,镐头、钉耙、锄头、铁锹……在他的手里,这些工具俨然是一个个听话的孩子,父亲耐心细致地检查每一件农具的铁钉有没有钉牢,螺丝有没有拧紧,他把铁锹、锄头把子松动、裂缝的地方用细铁丝紧紧地勒住,他说这样还能将就用个一年半载。
那时候化肥还很少,家里也没钱买,每到春种时节,父亲就在院外用铁锹挖一个很大的深坑,把从野滩外拾捡来的牲畜粪便堆积在深坑里,上面用湿土盖严实了,再点着干柴在湿土上面,让火焰汹着地下的粪便,加速垃圾的发酵,为了防止粪便生虫子,要在粪便里参杂一些泥土,之后就成了农家自制的化肥。
黄色的土墙,三间土坯房,还有一扇木头栅栏做成的大门(姑且叫大门吧)围成了一个两亩地的小院。每年的五月中旬,父亲开始把粪堆的粪翻湿、拌匀,把园子里的土地挖松一遍,用镂耙把大块的土坷垃镂出来,再整成一小畦一小畦的框框,里面分片种上各种青菜籽,再均匀撒上发酵好的粪肥,一两个月以后,园子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彩色花园,紫色的豆角花、绿色的菠菜、黄色的黄瓜花竞相开放。
春的脚步总是很短,忙完了家院,就开始播种小麦、莜麦、胡麻等农作物了,这时春耕、春种就是家里最主要的大事了,往往一大家子的人全部出动,也有街坊邻居、亲戚大爷几家合伙种完一家再种一家的。大片的土地可不像家里园子那样好伺候,经过一冬风霜雨雪的摧残,上一年秋后翻过的贫瘠的土地上,有的麦茬依然在坚强地挺立着,以凛然的姿态傲视着春的脚步。
耕地是一项细致的工程,家里唯一的一头老黄牛被父亲套在翻地用的犁杖上,犁的下方是一块略呈三角形的铁器,叫犁产,翻地时,牛在前面牵引着犁,父亲紧跟其后,一手扶着犁稍,一手举着牛鞭,不停地吆喝着老牛不要偷懒,不要走斜路,老牛听话地顺着父亲的指挥,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进着,整个犁架是木质的,稍微弯曲的犁辕让整个犁身显得轻巧灵便,富有机动性,利于回旋。犁地的深浅程度,父亲会根据播种的籽种而掌握在胸,犁评在犁辕的后方,想要沟壑深一些,父亲就会推进犁评,犁铲后边的犁箭就向下,犁铲入土就会深一些,想要沟壑浅点,父亲会提起犁评,这时的犁箭会向上,犁铲入土就浅了。在整个犁杖上,犁壁是体积较大的一块铁质的东西,在犁产的上方,重心偏下,有很强的稳定性,犁壁把翻耕的土块破碎又推到一侧,减少了犁耕前进的阻力。
半弓着身的母亲直线跟在父亲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肩上背一个用麻袋改成的半大口袋,右手不停地从口袋里抓一把小麦籽,呈弧线均匀地攘在父亲犁过的垄沟里。没有化肥,农家肥还是要上一点的,上肥的活就落在了已经是半大小子的哥哥身上,上化肥的工具是父亲用一截废弃的旧炉筒子改装的,炉筒子两边用大小相同的木头栓子堵住,父亲在筒子的上方钉了一个半圆形的木头提手,筒子向下的中间部分扎了一些细碎均匀的小眼,哥哥装好一筒子肥料跟在母亲身后,不停地抖擞着把肥料撒落在垄沟里的籽种上;为了防止还没发芽的种子就被太阳晒透,破坏墒情,耕种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要把播种后的松土压实,也就是“打砘子”,那时家里养不起太多的牲口,“打砘子”的活也就只能是人工代替,三伯就是最好的劳力,他紧随哥哥后边,肩挎一根粗绳,绳后是一个重约二三十斤的砘子,砘子是石质材料,中间圆粗,两头圆细,用一根粗约三寸的木轴串起来,三伯拉着石砘,深一脚浅一脚在松软的田垄里来回奔波,不时擦一擦额头滚落的汗珠。
每播种个把小时,父亲会和三伯在田间地头抽颗烟,烟是父亲在自家院子犄角旮旯里种的一点烟叶,捻碎后,把我和哥哥姐姐正反面用过的本子,拆成一个个小条条,卷上烟叶,自制成的筒烟。也许烟是最能解乏的,也或许父亲真的不知道累,看着播种过后的条条垅地发出黑油油的光亮,父亲的脸庞总是写满了无限的期盼和欣慰。
歇一会儿,再起来时,父亲会替换三伯去拉一会石砘子,那时父亲已经患了哮喘病,虽然还不太严重,可是父亲一直拖着不去医治。三伯心疼父亲,拽着套砘子的绳不给父亲,可往往还是拗不过父亲,被父亲抢去了绳子,哥哥想替父亲,父亲说:你还在长个子,不能干这个。
石砘在耧沟内滚动着,牛儿有点认生,知道换了主人,想偷懒一下,三伯不忍心将鞭子甩在瘦瘦的牛脊上,只是不时地将鞭子的木头把敲打在犁稍上,发出有节奏的“梆梆”声,伴随着牛儿识趣的”哞哞“声,在空阔的田野上此起彼伏,互相呼应,我想即使很累,可是对于父亲来说,也许这仍然是春天里他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了吧。
将开沟、播种、上肥、覆土一次性完成,一天下来,哥哥苦不堪言,直叫唤胳膊着火了。有时便忍不住埋怨父亲,为啥不像别人家那样把肥料拉到地里,用铁锨直接攘在地里,犁杖挑地时,肥料自然就翻在土里了。
坝上强劲的风刮过来,父亲的脸庞黑黑的,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耕地是为了改善土壤,还能清除杂草,消灭地下的害虫,而且土质松软了,才适合植物根颈的生长和养分的吸收;用铁锨攘肥料,是比我们这样省事省力气,可是那样肥料撒得就不均匀,出来的秧苗也会不均匀……这种地啊,每一道工序就有每一道工序的道理,该做的一样不能少,不能偷懒,你给土地多少汗水,土地才会给你多少回报”
“可是这里的土质不软啊,你看,这么大的土坷垃”我指着脚下的一个大土块问父亲。父亲笑了。几天后的早上,父亲把我从被窝里推醒,问我还和不和他去地里,他会给我做土坷垃变碎土的魔术。
当然不会错过,在家母亲总让我和她去小树林里捡树棍,做饭、洗衣服,哪有和父亲去地里可以尽情的跑跳,来回路上还能骑着大牛,美滋滋的。
到了地头,父亲从肩上取下搂耙,把我从牛背上放下来,牵着我的手向犁过的土地走去。搂耙不大,耙身安装了一个长长的柄把,耙底则是一个长方形的铁板,一面盯入十几个长长的铁钉,一面是平平的毛铁,父亲抡起搂耙的平面,一耙下去,硬硬的土块被钉碎了,整理平顺后,父亲又翻过搂耙带铁钉的那面,把一些杂草朽木搂进脚边,拾起来让我小跑着扔到田间地头。看着这个像猪八戒用的九齿钉耙样的东西,我“咯咯”地笑了,原来这就是父亲给我说的魔术。
父亲说他的魔术还有很多,他会慢慢展示给我看。
麦苗出芽时,垄田里的杂草也不甘示弱地跑了出来。父亲说,他能把猪八戒的齿钉耙变成刀钉耙,能把杂草除根。我就在父亲这种自编的童话中进入梦乡。梦醒后,父亲把我举过头顶,骑在他的肩上,父亲的手里拎着的真的是一个和九齿钉耙差不多形状的农具,父亲告诉我这叫锄头,由锄板、锄杆、锄把三部分组成。锄板前宽后窄,前薄后厚,锄板形似燕尾,锄杆与锄板斜成四五十度的角,后面是圆形的空洞,深约两寸左右,就是安锄把的地方。
几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农作物的间苗锄草是农活中最有技术含量的,偏了会锄了苗,浅了土质松软不了。俗话说:“手巧不如家什妙”,锄板越轻拉起来越省力,苗儿与苗儿之间要用锄头尖小心地过一遍,垅与垅之间要衔接好,锄板必须两边尖中间凹,入土才能又快又省力,锄掉的杂草才能由两边聚向中间滑过锄面被锄杆自然分开。
我跟在父亲身后,绕开长的正旺的秧苗,把父亲锄下的杂草一把把拢起来,装进一个口袋里,父亲说:家里那几只小白兔今天过年了。
坝上的夏天总是很短,热乎劲好像还没过几天,收秋的日子就到了,而麦季却总爱伴随着雨季,炎热也好像总是在秋天才想起它在夏天没有来过。为了抢收,也为了避开中午的毒日头,父母总是天刚蒙蒙亮,就拿着镰刀下地了。
镰刀是父亲那时收割庄稼最主要的农具,有一个略呈倒S形的木把,木把手握处稍粗些,木把的头顶是一个刀片,刀片长约五寸、宽约一寸多,右端直齐,左端有斜尖,每次割麦的前一天晚上,父亲都要用磨石把镰刀的刀片磨了又磨,从园子里揪一根青草叶,在刀片上试试刀的锋利与否。
时间流动的太快,田地里没有一丝风,艳阳如火中,父亲高大的身躯,腰如弯弓,身影瞬间被湮没在金黄色的麦浪里,有如深水一粟。父亲一次割四根垅,左手一伸,轻松熟练地将麦子揽在怀里,右手锋利的镰刀抛出去,阳光下一道银色的弧线收回来,脚下的麦子“唰”地倒在了父亲手中,父亲把麦子整齐地放在提前用几根稍嫩的麦秸拧在一起做成的腰子上,捆成捆,码成垛。
十里金浪,各家都在抢收,父亲伸伸酸痛的腰,望一眼逐渐落山的夕阳,又挥起了手里的镰刀。
今天当我写这篇短文时,正是父亲离去四十一年的日子,四十多年,岁月变化,充满沧桑,今天的麦地早被土豆圈,蔬菜大棚占领,日益凋敝的农业,汹涌的机器如潮水般奔涌而来,如果父亲健在,也不用这样忙乎了,金色的麦浪早就成了我们这一代人最后的回忆,可是我依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白居易的那首《观刈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我仿佛听见父亲汗珠落地的声音,仿佛看见父亲一直窝着脊背的情景,如同春风中的一场冷雨,温暖中有一丝悲凉。
场院是父亲割麦时忙里偷闲收拾好的,在一块硬实的草滩上,用铁锨把草铲干净,用石磙子反复的压,一直压得地面不起尘土为止。
石磙子,听名字就知道是石头制作的,坝上有的地方叫碌碡,呈圆柱形,重约五六百公斤,是专用来轧脱麦粒的工具。
收割好的小麦被牛车拉到场院,一点点摊开,晒干,趁着好天气,架起老牛,拉着石磙子在麦秆上碾压,父亲站在场院中央,左手牵着长长的缰绳,右手挥舞着鞭子,嘴里吆喝着老牛,朝着逆时针方向转圈,石磙子在后边快速地滚动。一圈又一圈,数不清几十圈还是上百圈,麦粒终于不情愿地脱离了麦秸。母亲用叉子(一种长柄农具,有木叉、有铁叉)轻轻挑起秸秆,抖一抖,不让一点麦粒粘在秸秆上,如此反复碾压,反复挑起秸秆,直到麦粒和秸秆彻底分离干净,母亲把秸秆挑到场院边,用竹扫帚把麦粒扫成一堆,单等有风的天气扬场了。
扬场是粮食播种、收割后的最后一道比较难做的工序,坝上有句俏皮话:看姑娘的针线活看裉肩,看小伙的种田技术看扬锨。锨是木锨,和铁锹的形状一样,只不过材质不同,木锨的个头要比铁锹大好多。在村里,父亲是数一数二的扬场好手,每年收割回麦子后,人们总是排着队找父亲去扬场,父亲很累,可是父亲从不拒绝。在风力正好的天气,父亲把麦粒高高扬起,饱满的颗粒落在当下的场地,那些篦子杂物就会随着风飞到场外。
粮食归仓,天气转凉。坝上的冬天是奇冷的,带着刺的白毛风呼啸着刮过田野,刮过村庄,忙过一春又一秋的坝上人终于可以歇歇了,他们约了三亲好友、邻居村人围着通红的火炉,烫一壶二锅头的老酒,砸吧一口芥菜咸菜,就一锅热腾腾的酸菜粉条(粉条是自家的土豆磨成粉做成的),划几次微醉的酒拳,那滋味任是神仙也羡慕。可是记忆中父亲一直就像一个陀螺般不停地忙乎着,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父亲把几根生了锈的粗铁丝弯成“E”型,上边钉了一根粗粗的木棍。
父亲就用这把把黑黑的粪叉又要支撑一家老小一冬的烧柴和来年开春的肥料。
冬末的一天早上父亲又挎着筐出去了,倦鸟归巢的时候还没回来。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母亲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忧和恐惧。眼前是一片苍茫的白色世界,我们开始大声地呼唤着父亲,声音很快被刺骨的冷风淹没了。我们不停地走,不停地寻,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找到父亲时,面亲的情景让我们惊呆了:父亲正半跪在一块凸起的小野滩旁边,大口喘着气,干裂的嘴唇抽蓄着、颤抖着,他的一只手紧摁着胃部,另一只手仍紧紧地握着那只黑黑的粪叉似乎想尽力站起来……
在父亲的身后,空旷而又辽远的天际,一轮如血的残阳正慢慢的燃烧着,燃烧着......
父亲的腿很长,个子很高,可是父亲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他的村庄,甚至连县城也没去过,父亲目光企及的地方就是他春夏秋冬侍弄的十几亩薄田和他手里那些他修修补补用了一茬又一茬的农具。
父亲一直没对母亲说过爱情两字,但他一直用一种最质朴的方式,将他的爱化作春夏秋冬的劳作,温暖着母亲和我们兄妹的心田,让我们多少年后,每每想起都是一种温馨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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