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岁时大集体解散,每家每户都以抓阄的方式从生产队分得牛,马或者一些犁等种地的工具。我家除了分得一些种地的劳动工具外,父亲还牵回一匹高个头,但非常瘦弱,大约有三四岁样子的白马。它虽然瘦弱但双目清澈有神,全身无一根杂毛,白马站在院里并不安分,好像并不想在我家生活下去。
母亲和爹说,看你那手气?咋就抓了这么瘦的马回来?可得下辛苦好好养活呢!
有了这匹白马,家里气氛活跃了许多,父亲请木工做了一副车辕子,又买了一对打气的轮胎,安装在一起就是一辆马车了。把马套在车辕里马儿就会把你拉到你要去的地方。从那时起,我家有了属于自己的马车。
开始的时候,马有点不情愿被套在车里,非得父亲喊好几声“调”,它才肯把屁股钻进车子里,过了些日子我发现只要父亲抬起车辕子不用再说“调”,它便会主动调屁股钻进车里,从这时起我便对这位新朋友另眼相看了。每天放学后跟着父母坐车到地里,有时帮干点活,但最重要的是我要让白马多吃些新鲜的草,快点胖起来。
暑假,我每天牵着马到山上去放,马在坡上吃草我便看些小人书,那天看了一本叫《西游记》的小人书。里边唐僧骑乘的白龙马和我家的白马非常相似,于是,我竟然异想天开地认为我家的白马就是白龙马转世。
白马和我越来越好,后来我去放马不用牵马步行了,我居然敢骑着它了。白马特听话,让快就快让慢就慢,让停就停,从来不尥蹶子,我也从没掉下来过。
秋天,父亲赶着车把我和母亲送到地里割麦子,他赶车到镇里买点柴油,车上还拉了一个大油桶。太阳快落山了还不见父亲回来,母亲自言自语道,真是没底子,啥时候了还不回来?就在这时远远看见白马拉着车向我和母亲这边走来,却不见父亲,马车走近了,只见父亲躺在车上睡得正香呢。母亲叫醒父亲,父亲说遇见一熟人喝了点酒,走在路上就睡着了。白马呀,真是神了,难道你真是白龙马转世吗?居然没有直接回家,难道它知道我们娘俩还在地里等着吗?我紧紧地抱住白龙马的脖子,感动了好久!
母亲养的老母鸡总要孵出几窝小鸡仔,一个个毛茸茸的真可爱,小家伙们初到院子里乱跑乱窜不知好歹,他们居然会跑到马蹄子底下找食儿。我好担心,真怕白马像踩蚂蚁一样一蹄子踩死它们。可是你看,它就四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低下头看着这些小东西,好像在说,你们走开?。
两年过去了白马壮实了许多,当然这是我悉心放牧的结果,我开始喊它老白。一条口袋,盖在马背上,它就是马鞍;放在树荫下或山坡上,就是铺垫。躺在口袋上,看着马儿吃草,那是一种享受,清风在耳边的草丛里沙沙吹过,几片柔软的白云漂浮在碧蓝的天空,伴着马儿有节奏的吃草声,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一年秋天,表弟的妈妈得病去世,舅舅就把他送到我家,表弟是个很瘦弱的小男孩。但表弟特喜欢老白,没几天他们就成好朋友了,每天放学他便和村里一些小子一块去放马,因为个子矮,他想骑马却够不着,表弟很聪明,他拽拽马缰绳,老白就会把头低下,于是弟弟就拽着马鬃踩着马脖子上了马,以后老白只要见小弟往它头前一站他就会把头低下,小弟便猴子般地骑在了马背上了。放马回来小弟也不肯下马,老白在槽里喝水他在背上骑着,老白喝饱了便托着小弟回家了。听大人说马怕碰肚底,尤其是后边,你要是碰到,它就会踢你。可是我家表弟从马肚子底下钻过来钻过去老白动都不动。
老白不管拉多重的车都会使出全身的力气,丝毫不会耍奸。有一年秋天,收成很好,我家有一块离家很远的莜麦地。因为离家远怕割倒的庄稼被人偷,父亲决定把割倒的莜麦拉到离村子不远的空地里。由于打气的轮胎载重量大会爆胎,父亲跟邻居家特意借了一辆大铁轮车,因为它多拉点也不会出问题。天快黑了,一捆捆莜麦带着湿气被父亲高高的垛在了老白架起的铁轮车上,也不知有多重,我只记得铁轮车的两个轱辘深深地陷入泥土。父亲一声“驾",老白使出了猛劲,车子动了,娘说这是抢坡,重车要是不抢坡起车很不容易的。走了一段路程,前面是一段不是很陡却很长的一个上坡,父亲停下车,让老白歇一歇,攒足了力气,又该卖力了,老白老早浑身使劲,前蹄用力着地,直插入泥土不至于使车子倒退,后退用力向后蹬,同时,头也在一抬一低的有节奏的甩着。我和母亲在后面使劲地推。到了半坡,眼看老白拉不动了,父亲一声‘吁’顺势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块大石头沿在了车轱辘后面,车停下了,老白喘着粗气,父亲撩撩马鞍子,马鞍子湿了,我的眼睛也湿了。这样的过程重复了好几次,终于把莜麦拉到目的地。当老白卸了套,从车子里出来时已是大汗淋漓,尤其是鞍子底下那两块,像水浇了一样。我怕老白感冒,拉着它遛了好几圈然后又把它带到一片松软的土地上,老白意会卧倒在地上,甩开四条腿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最后头在地上蹭了蹭,“嗖”的一下站起来,狠狠地抖去了身上的泥土,老白顿显精神了许多。我把老白带回马圈,拿了几个绿莜麦添进槽里,看着老白大口大口地吃着,我才缓缓走出来,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疼痛难忍。
十几年过去了?,老白真的老了,它在我家勤勤恳恳的,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以后的日子里,我更加疼爱我的老伙计。
有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听父亲对母亲说把老白卖给邻村的一个牲口贩子了,我一下子坐起来,问父亲,你说什么,父亲告诉我说,咱家的马老了,再不卖就会老死,到时可咋办?我想把马卖了再添些钱买辆拖拉机,种地可比马快多了。我二话没说跳下地拉着父亲,走,你必须给我把马要回来,咱们连夜去,去晚了,老白可就没命了。站住,父亲吼了一声,我顿时大哭起来:“马贩子买马是要杀了卖肉你知道不知道,老白是咱家功臣,你舍得吗?”父亲柔声道:“我知道,如果不卖,总有一天它会死在咱家,你愿意看到它死在你面前吗?”我停下来,不再哭,走出家门,来到老白的圈舍,看着老白的笼头,心痛的滋味一阵阵袭来。我蜷缩在马槽里,我在等老白回来,就像一个失去亲人的小孩在等妈妈回来。母亲跟出来哭着劝我,可我不知道当时的我为什么那么犟,对母亲说的话权当是耳旁风,这时父亲也出来了,重重的甩下一句,别管她,进家睡觉。母亲进屋又出来,拿出一块红毛毯盖在我身上,叹着气:“这孩子,还是那么犟。我感觉到,这一夜屋里的灯始终没有灭。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脸上热乎乎的,而且还伴有熟悉的马蹄声。是老白!我“霍”的一下站起来,是老白,我惊呼。但我同时也看到在老白的身后站着两个大汉,他们手里拿着很粗的绳子肆意要把老白带走。就见老白猛转身,目光有些忧伤和哀怨,但依旧清澈深邃,仿佛猝然间发现了人类的渺小和卑微。只见它前蹄腾空而起,那两个汉子顿时落荒逃走。老白用头使劲蹭我的脸,我把红毛毯盖在马背上然后轻轻落向马背。老白驮着我昂着头甩着尾向前一直走一直走……
猛然间,老白一声长嘶,前蹄腾空呈直立式,红毛毯的两端变成了老白的两只翅膀,老白驾驭着它的红翅膀随心所欲的飞着,与天边初升的朝霞融为一体。好美!好美!
我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在落地的瞬间我的心脏一阵痉挛。
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坐在我枕边,对面坐着前院的二奶奶。“醒了。”娘的声音,娘抱住我的头泪流满面。“怎么了娘?”我问。闺女呀,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高烧不退,是你二奶奶把你喊回来的。我看看旁边的二奶奶,目光落到了在地下来回踱步且焦虑的父亲,我大声哭起来:“娘,老白走了,我要骑它走,可它把我撂下了!”娘的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脸。闺女啊!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不是二奶奶喊我回来的,是老白它不带我走”。我拧着说,全然不顾二奶奶的感受。
娘点着头,嗯嗯。二奶奶不高兴的样子,把裹腿的黑带子紧了紧起身走了,娘跟了出去,“二大娘,来坐啊。”
突然,我感觉我很不孝,老白是我的最爱,可爹娘呢?他们何尝不为老白的离去自责呢??
再后来,我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对父亲的怨早已荡然无存。可老白的音容和拼命拉车的情景已牢固的印在脑子刻在心底。且随着岁月年轮的增加越发的清晰。
老白它不只是一匹马,它有人的聪慧和灵性,它是我一生最忠实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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