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中叶,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全村仅有一台收音机。白天,人们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晚上,忆苦思甜,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闲暇时也只能听听大喇叭中的革命歌曲和样板戏。整天劳碌的社员们,精神极度紧张,对文化娱乐的需求如饥似渴。每一个月才能轮到一次的露天放映,对于天天盼电影的人们,用“久旱逢甘霖”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看电影绝对称得上是农村精神文化生活中一道不可多得的“大餐”。
那时,沽源任何一个村子,你要问县委书记是谁,也许人们不知道,若问起当时县电影管理站(1978年改称电影公司)管影片的人是谁,人们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李梦阳。那时,电影本来就少,新片更不多,公社放映的多是五六十年代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奇袭》《打击侵略者》等,有的重复放映过三四遍。当时,各公社放电影前,都要先到县电影公司取片,能不能先取到新片、好片,都是由李梦阳说了算,所以与李梦阳搞好关系就显得非常重要。这样一来,李梦阳成为全县家喻户晓的人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沽源县最早的电影队,成立于1955年,三名工作人员,一台16毫米放映机,在各公社轮流放映。真正意义上的电影进乡村是1972年,各公社相继成立了自己的电影队,到农村轮流放映,老百姓才开始每个月能看上一场电影。丰源店公社电影队于1973年成立。起初是由姚富和郑太生两个人组成,一台35毫米提包式放映机及银幕和一台汽油发电机是他们的全部家底。开始到哪个大队放映,由哪个大队接送,后来,公社给他们配备了专门的毛驴车,到各地放映就更加方便快捷了。
电影队每到一个大队,好吃好喝好招待不说,有许多份内的工作都有人代劳。他们神气地往那一站,只要“指手画脚”, 立马就有一帮影迷们前来,卸车的,喂驴的 ,摆布机器的,爬杆挂银幕的,比自家娶媳妇办喜事干得都欢。那时露天电影放映,不管哪个大队哪个村 ,都是在学校院或大队部院里进行的。当时农村没电,只要一听到发电机的声响,那准是要演电影,七里八村的人们就是不吃饭也要赶来。 有搀着老人的,有抱着孩子的,有领着情人带着相好的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尽情地享受着这并不多得的文化“盛宴”。
那时放电影之前,为了等待远处观众到场,或许是为了放映前的准备工作更加充分,一般先放些革命歌曲。《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北京的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人们听了一遍又一遍。这时认识的人们开始互相招呼,互相寒暄。刚刚赶到的人急着询问今天电影的名称。快开演了,照例先请村革委会主任讲话。主任讲话从来没有掌声,但他仍很欣赏自己讲话的风度与水平,却忽视了孩子们都捂着耳朵,周围的人也在左右躲闪着他猝不及防的,四处乱溅的唾沫星子。
当时,每次放映通常有两部正片,讲话与正片之间加演两三部纪录片,那时叫做《新闻简报》,内容类似现在的《新闻联播》,形式如同当今的微电影。
那时,为了能看到一部新片,往往不惜跑十几里或几十里路程,只要得到准确消息,开演之前准到。最使我难忘的是我上一年级的那年,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第一次在我县公演。为了看上《卖花姑娘》,村里的年轻人联合起来,向老队长 “请愿”。经不住死缠硬磨,老队长以“不能耽误生产”为条件,批准了大家的请求。更让大家高兴的是,队长还“破天荒”地批准了派生产队的大皮车搬着大伙去县城看电影。我村到县城足足80里,赶大车少说也得四五个小时。有了大车做“脚力”,看电影的队伍由原来的七八个扩大到二十几个人。我因年龄太小,被拒之车外。听去了的人回来讲,去时他们一路扬鞭催马,笑语欢歌。看完了《卖花姑娘》连夜赶回,一路上,沉默不语,泪眼低垂。是动人的故事、撼人的情节使观众久久不能自拔,爱恨情仇,才溢于言表,甚至几天之后,激动的心情都难以平静。这,就是电影的魅力。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群星簇拥着一轮圆月,给大地洒下淡淡的银灰。学校的院子里黑压压一群人,正在盯着银幕上女赤脚医生上山采药的情景,一曲《赤脚医生向阳花》唱得满场鸦雀无声。此时此刻,一对青年男女越看越掉边,越看离人群越远,最后牵着手离开了人群。在发电机的喧闹声中,倾吐着只有他俩彼此才能听得到的心声。确实,那个年代提倡晚婚,大男大女们,平时都忙于生产劳动,开会学习,哪有时间说爱谈情?每月一次的电影倒是他们绝好的约会时机。有时一场电影结束后,一段美好的姻缘就诞生了。在那个年代,城里人带着情侣恋人,出入影院舞场,那可是最浪漫的事情。 而农村的电影文化起步较晚,但在这“露天电影院”里,人们除了受到电影文化熏陶,同样也会有“意外收获”。
那时的露天电影,对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有些情节也足以唤醒他们萌动的春心,尽管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记得有一次在学校院里看歌剧电影《白毛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围着红围巾的女孩在向四处张望,她就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当她发现了我时,就立刻向这边靠来。在寒冷的冬天里,我俩和其他几个同学被攒动的人群紧紧地挤在了一起,相互享受着对方的体温。起初看着喜儿的苦难遭遇,我们一起流了泪,那是同情的泪水,更是仇恨的泪水。换片期间,我们又一起痛骂黄世仁,一起怒斥穆仁智。当电影演到后半部分,白毛仙姑从庙门内一跃而出时,“哎呀!------啊!”的一声,“红围巾”双手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左臂,很长时间她才松开,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但彼此都感受到对了方“咚!咚!”的心跳。当剧情发展到喜儿与大春成亲时,我们的手再次触碰到了一起,虽未抓紧,但我半握的掌心中,一个如同刚刚剥了皮的鸭蛋一样细腻的小手在蠕动。我们不敢对视,如果这时打开灯,你一定会看到我俩脖子以上所有部位该有多红!至于后边电影都演了什么内容,就全然不知了。我的双眼傻傻地望着朗朗的晴空,群星眨巴着调皮的眼睛,皎洁的月光下,一切变得朦朦胧胧,只见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了寂静的长空。“红围巾”说:“让我们来许个愿吧!”直到电影散场,我们那湿润的小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第二天来到学校,我们互视对方,同时脸红,又同时跑开,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本来平时又说又笑的玩伴,这时倒很陌生起来。只是在有人欺负她时,我就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她出气。就这样,我们特别渴望每月一次的露天电影。几天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书包里多了一个用田字格作业纸包的小包,好奇地打开一看,是一块已经抽了水分的红糖,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比如我是喜儿,你愿意当大春吗?”我一下就猜到是谁写的。随之又是心跳加快,又是一通脸红。这一块红糖,我自然不会轻易吃掉,但也无法保存。装在书包里,怕被同学发现了,放在家里又怕被父母看见了,无奈,我就把小纸包装进一个塑料袋,塞进我家的院墙窟窿里,当我再取时,看着满是牙痕的塑料袋,红糖早已被老鼠吃光了。后来我读了初中读高中,“红围巾”读完小学,父母就给她找婆家了,日子过得怎么样至今没有音讯。那件事,今天回想起来,虽觉得好笑,但当时,在十多岁小孩的心里,那至少是认真的。因为喜儿与大春的感情那么真挚,历经苦难后,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人民打到地主黄世仁,才使得他们最终重逢。剧情十分打动人,特别能引起当时像我们那个年龄段人的共鸣。
那个年代,人人学做模范,个个想当英雄。像董存瑞、黄继光、刘胡兰、邱少云等许多银幕上的形象早已成了青少年心目当中的偶像。在上小学高年(四、五)级时,我们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叫“中国——敌人”。其内容,大都是从看过的电影中“复制”过来的。记得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生产队刚刚收回的小麦堆在场院里,像一座小山,大人们正准备要连夜加班脱粒。我和小伙伴们也不闲着,晚饭后早早来到场院里,手持用唱阳花(葵花)咯榄子(茎杆)自制的“枪支”和“手榴弹”,准备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我是“中国”,当王成,爬上“山头”,坚守阵地。其余十几个小伙伴是“敌人”,当美国鬼子。在阵地上,我一会手握“机关枪”向敌人扫射,一会手持“手榴弹”向敌人抛掷,“敌人”越来越近,最后把“阵地”统统包围了。这时的我手拿一根“爆破筒”,目视前方,昂首挺胸,右手拉响导火索,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霎时间,石头块、土坷垃一起向我抛来,其中一个牛皮纸包着灰土的“炮弹”迎面而来,正中我的双眼。我“啊呀”一声,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含着满眼的涩痛跌倒在了麦垛里。最后“中国”胜利了,大伙唱着《英雄的赞歌》,在欢庆之余,却发现没了我的踪影。后来发现我确实是受伤了,可我仍然坚持着,俨然一个大“英雄”。“要想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是当时最为响亮的革命口号之一。也是从那时起,我就立志当兵,保家卫国,用自己的生命捍卫祖国的安全和人民的幸福。成年后,想做一名军人的我虽未如愿,可在三尺讲台上也时时处处引导学生,刻苦学习,掌握本领,做一名对国家和人民有益的人。这种观念的养成与小时电影中英雄的爱国情怀密切相关。
直到1980年,全县各乡镇都陆续建起了大礼堂,每月下乡一次的免费露天电影,开始在电影院卖票放映,并转型为个人承包商业经营。从此,轰轰烈烈的农村露天电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后来偶尔能看到的露天电影,也是上面为完成文化下乡任务,看的人再没有从前那么多了,只是在放映过去的老电影时,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会深情地把电影看完。
童年岁月如歌,因电影及其背后的故事而精彩,现在回味起来,就像咀嚼着被一根竹签串起来的颗颗红果,甜蜜中流淌着酸涩,酸楚中渗透着甜美,一桩桩,一件件,让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永远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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