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老屋会成为我记忆中的花朵。
初次见到老屋,是我八岁那年。一辆红色的马车拉着母亲,哥哥和我来到老屋门前。老屋三间房,西房放杂物,外屋盘了一个锅台,里屋是一大通炕。母亲拉着我和哥哥走进里屋,屋里飘着一股清冽的白土子味道,墙上还有刚刷过的痕迹。母亲指挥着继父把车上那三节跟了她大半辈子的红柜抬到里屋靠北墙的空地,刚才还有些空旷的老屋一下子变得拥挤。
第二天,母亲又用白土子把里外屋的地边仔细地粉刷了好几遍,把红柜底下能够着的地方都粉刷成白色的,又在里屋的门上挂了一块小碎花的门帘。没多久,母亲拿出她和继父所有的积蓄,又把老屋房顶的黑油毡换成了红色的瓦片,老屋一下子“蓬荜”生辉了不少。
老屋的前面是一个一亩多地的荒废园子,里面杂草重生。继父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个人的日子好将就,也吃不了多少,所以也没怎么好好种它……”
正是春天,母亲开始把粪堆的粪翻湿、拌匀,把园子里的土地挖松一遍,用镂耙把大块的土坷垃镂出来,再整成一小畦一小畦的,里面分片种上各种菜籽,园子四周又种了一圈的葵花,一个多月过去了,园子已经呈现出一片盎然的生机。
夏天,母亲总会把吃过的黄杏的杏核扔进园子的一角,期待来年能长出一株幼苗,直至开花结果。继父说:“这个肯定活不了,果树都需要嫁接的……”母亲说:“不试试咋能知道行不行呢?”
应了母亲的话,没多久,园子的角落里真的长上了三颗树苗,嫩嫩的,绿绿的,那么坚强,又好像特别娇弱。母亲怜爱地看了又看,给树苗施肥、浇水、除虫,成为她每天的必修课。
那时我每天放学回来,推开老屋的屋门,总是先喊一声“妈”,听不见母亲的回答,顾不得放下书包,我转身就往出跑,那声“妈”,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身高亮,直到母亲从园子里直起身子,擦着额头的汗珠,嗔怪我,“一天大惊小怪,没个闺女样。”
不知不觉,园子里呈现出一片彩色织锦,紫色的豆角花、绿色的菠菜、黄色的黄瓜花、金色的向阳花等等,绚烂诱人。母亲向侍弄自己的孩子一样经营着这片小小的土地,土地也以感恩的心情回报着她,夏天到秋天,家里四五口人的菜,基本上全靠这个小小的园子供应着。
冬天来临时,杏树并没有长粗长高多少,母亲把树苗的根部培了厚厚的一堆土,可是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小树苗孤零零地活了一棵。母亲的眼里有一点点的失落,她开始请教村里比她年长的人,从幼苗开始,到土壤的质量,到培植时土壤的厚度,水的深浅等等事宜,逐一问到。其实坝上的土壤、气候、雨水本来就不适合种植果树,而且村子里除了一两家有一两棵小沙果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果树。但母亲不信,她总是认真听取每一位老人的建议,怕忘了,回去还让我记在本子上。
像是感恩母亲的培育,这一年的小树苗可着劲地生长着,几年后的一天早晨,饱满的花卉终于绽放了,远远望去,如霏雪般,婉转而下,几天后,竟然吸引了一群彩色的蝴蝶翩然而至,在花朵上面窈窕起舞,沁人的花香美丽了一向寂静的老屋,也明亮了母亲和继父两颗饱经沧桑的心和他们开心的笑脸。
坝上的冬天是奇冷的,带着刺的白毛风呼啸着刮过田野,刮进村庄。披一身雪花放学归来的我和哥哥,带着寒冷冲进老屋,屋里炉火正旺,炉子上的沙锅突突冒着热气。我们在炉筒旁烤烤快要冻僵的小手,从炉底掏出母亲早已为我们烤好的土豆,那熟软醇绵的香味迅速弥漫了老屋,就着烤土豆,我和哥哥吸吸溜溜吃着酸菜粉条,好像只有这样,我们因天冷而紧缩的心才会放松许多。
后来老屋的房梁上住进来一窝小燕,母亲警告我和哥哥,不许惊吓它们。我也一直以为,我们兄妹就像这些燕子,无论飞多远,总会回到老屋的窝里。
可是我们长大了,终究还是要各自飞翔的。继父去世,母亲却不愿跟随我们任何一个,自己依然住在老屋,老屋依然窗明几净,老屋前面的园子里,春夏依然一片五彩缤纷,那棵杏树依然郁郁葱葱。
老屋就像风筝的线,无论我们怎么飞,总会在每一年的每个月中的某一天把我们兄弟姊妹拽回到母亲身边。母亲盘腿坐在炕头,我们姊妹几个围着她坐满了一炕,午后的阳光透过老屋不大的窗玻璃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时候的事,讲着现在发生的家里家外的事,母亲那只养了有五六年的老猫慵懒地躺在她的身边,不时抬起头蹭蹭母亲的手。
离开时,母亲依然坐在炕头,看着我们一个个推出自行车,隔着玻璃喊着:“路上都慢点,车多的地方下来给他们让道,让他们先走……”
不忍回头,总想回头,眼泪总会模糊双眼。夕阳西下,老屋就像母亲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我们,直到我们成为来往路上的一个个小黑点……
母亲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每天都坚持做针线活,为我们兄妹缝鞋垫,帮村里的人们用旧衣服缝凳垫,给村里刚出生的娃娃们缝老虎枕头,做老虎鞋……我一直以为母亲的身体很硬朗,硬朗到我们都没有觉得她已经很老了,硬朗到我觉得她会一直硬朗下去,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就躺下了,春节的鞭炮声还在响起,拜年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一辈子没进过医院的母亲忽然就躺下了。
那是我陪她过得最后一个春节,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人真的很脆弱,脆弱的竟然不如老屋墙上那张照片,那是我们兄妹六人还有嫂子、侄女和母亲照的唯一一张全家福。
给母亲烧完七七,我们就很少再回到老屋了。母亲就像一根线,把她的儿女穿在一起,母亲的离去,儿女就像散落的珠子,再也没有在老屋团聚过。
三年前,我回村庄办事,远远看见角落里的老屋,脚步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
其实村庄离我现在工作生活的地方并不远,只有十五公里而已。母亲在,这是我每月必回的唯一理由,母亲不在了,便有了无数不回去的借口。
尽管老屋还时常在心头萦绕,心里一直想着再去看看老屋,可是竟然一直拖到母亲去世后的第七年。
熟悉的村庄,熟悉的老屋,却再也没有了我们熟悉的样子,墙外的树影摇曳着,投落在老屋的窗玻璃上,玻璃上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老屋前边的园子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甚至挡住了原本的道路,那棵杏树越发高大了,可是枝叶长得参差披拂、旁逸斜出。
老屋里还是母亲在时的摆设,三间大红柜却早已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和作用。没有了炊烟,没有了撒着欢儿的老猫,没有了母亲,阳光下的老屋竟然显得那样的单薄、落寞和衰老。
我知道老屋没有厚重的历史,可是我也知道继父是在老屋度过他的青年、中年和老年的,母亲也在这儿生活了将近四十年。老屋是不动产,我以为不动产的东西即使再衰老,也会巍然不动。可是去年,村庄在城市建设的浪潮中迎来了大拆迁,如潮水般无法阻挡的城市化进程,让我们的村庄和老屋成了只能记忆的碎片。
我是想赶回去给村庄拍张照片,给老屋拍张照片的,我想通过一些东西留住一些记忆的,可是等我赶回去时,村庄和老屋早已成为一片废墟。
我的心头一片茫然,这是我的故土,我的村庄,我的老屋,这是人心最清澈的地方。可是村庄的星星、村庄的月亮、村庄的一切,老屋的一切,终究成为了我们再也回不去的记忆,成为我们、我们的下一代一个缥缈的梦,成了一个曾经的故事。
面对消失的村庄和老屋,我不知道究竟该拿什么在岁月的面前感伤?我不知道究竟是该高兴还是原本就不必感伤!
站在废墟上,有风刮来,风不大,却迷了我的眼。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老屋,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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