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二人台就是沽源以及坝上四县人的乡愁。
小时候,每年过年,乡里大礼堂里都要唱几天二人台。十里八村的人几乎都要来看二人台。如果需要买票进场,一些农人舍不得几毛钱的戏票钱,就蹲在大礼堂院子里的某个角落,听着戏声,想象着舞台场景。
坝上人看戏,只看不鼓掌,也不打呼哨,遇到搞笑的就哄堂大笑。礼堂里的人笑得舒爽,礼堂外的人听见看不到,心里痒得蹲不住了,把旱烟袋的火磕出,烟杆插在腰间,大步流星走到礼堂门口,看看把门的人还在没。礼堂门口早已被舍不得买票的农人们围得水泄不通,有巧舌的妇女正向把门人哀求:把俺家孩儿放进去吧,孩儿这么远来了,连舞台甚样也没看见。把门人态度一般傲慢:和你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买票入场,不买票围在这儿作甚?那个贼猴的孩儿,见门这儿使不出招,早就窜到了礼堂窗户底下动起了脑筋。要说那会儿的孩子们学习不好,但是遇到这种情况脑子都非常好使,可谓胆大心细。大礼堂的窗户小而高,大人抬手都够不到窗户沿,可是那贼猴的孩子们就能在光滑的墙壁上如壁虎般趴上窗户,达到看见舞台上演员们表演二人台的目的。
也有公演的时候。那时候没有手机,但是乡里公演二人台的消息,口口相传的速度不亚于现在的网络。乡里公演二人台可是农人们一年里最盼的好消息,只要得到准确消息,亲戚告诉亲戚,朋友告诉朋友,赶车的,步行的,骑马的,都会把这个珍贵的消息送出去。等到公演第一天,真如宋丹丹的小品台词,那场面是相当得大,那真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做为居住在乡镇所在地的我们村是占有绝对优势的,吃过晚饭,大人们还有猪、马、羊需要添草喂料,小孩子们早已奔向大礼堂去占最好的位置,给爷爷占,给奶奶占,给爹占,给娘占,用坐垫占,用报纸占,用书包占,用石头块占。因为占地方,孩子们没少打架,所以能占住好座位的孩子大都是村里的小霸王。等大人们忙完家务来到大礼堂,大礼堂已是人头攒动,大人小孩儿分不清谁是谁。于是,大人喊自家孩子乳名的声音便此起彼伏。那时候孩子们的名字重复最多的就是二根儿、三根儿,二小、三小,一村孩子有半村是叫这几个名字的,所以当大人喊二根儿、三根儿、二小、三小时,会有无数个答应声响起。这样混乱一阵,大人和孩子大都汇合到了一起,舞台上鼓点骤然敲起,人声嘈杂的大礼堂人声忽然消失,只有紧锣密鼓的乐器演奏声,那些没汇合的大人和孩子则用另一种方法——视线搜索,想法汇合。
我小时候是个“灰孩子”,因为看二人台占座没少打架。我记得那年过年家里钱有点结余,给我做了一身新衣裳。那个年代,过年能穿上新衣服的孩子是很“牛气“的,颇有趾高气扬之态。刚过完年,乡里又公演二人台,村子上空的烧牛马粪味儿,还没有散尽,我就和小伙伴们相伴着一起到了大礼堂。进大礼堂之前,我们人手一摞砖头,进去一看好位子已经不多,伙伴义气瞬间消失,谁占上位子谁就是英雄的角逐大戏立刻开演。我一气占了六个座位,按我家人口还多占了一个。我自己坐在中间的,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两边的座位。过年没有新衣服的伙伴,占了四个,按她家人口正好缺一个。开始她好言向我央求,我此时有新衣服和多占座位的“气势”支撑,更加趾高气扬,对她的请求不屑一顾。后来伙伴终于怒了,我俩平时好得一个人似的,因为看二人台占座打了起来。最后的结果是,我的新衣服成了破衣服,被母亲好一顿训斥。
在我记忆中,我们乡(九连城乡)有过一次规模非常大的二人台演出。那二人台剧团的服装、布景、道具非常齐备,演员们的唱功、舞功也是我见过最好的。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回忆起当年所看过的剧目,《方四姐》、《后继母打孩子》、《走西口》等大型剧,每日都有。当方四姐担着尖底底水桶唱起十二月忙时,台下“眼软”的女人,哭了一片;当后继母拿着针锥扎玉莲和宝琴(剧中俩孩子)时,演员逼真的惨叫和喊妈妈声,引出的可不单单是几个女人的眼泪,而是台下所有当妈的眼泪。剧团演出结束要走时,各村好几个爱好演唱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子正在家央求父母想要跟着该剧团去学戏。家长不同意,偷偷跟剧团“跑”的也有。这些跑的人,有的是因热爱二人台演唱,有的就是“爱上”了某一个二人台演员。那个年代,二人台演员就是全民“偶像”,那女扮男装的小伙子,俊朗的外表,曾让多少姑娘心跳。二人台小戏里的男情女爱,又引得多少青年“心猿意马”。男青年大着胆子瞟一眼身边的女青年,黑暗中悄悄地拉住了她的手。那个年代,唱二人台时,就是男女青年表露心迹的时候。二人台小戏大多表演的是男女青年挣脱封建,追求爱情的故事。
我们村三小媳妇经常说:俄就是看二人台时,被他哄住的。所谓哄住,其实是早已你情我愿,只是借了一个场所,借了一些勇气而已。
也有懂戏的,只为看戏而来的。只要鼓点一响,全场纹丝不动。台上演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认真看,认真听。看完整场戏,就能学唱出好几段。那个年代,二人台发烧友哪个村都有好几个。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趁着月色,唱了好几年半截二人台。
说起看二人台的故事,能讲好几天,等写二人台需要回忆时,我猛然想起,我辍学原因居然也是因为二人台。
我从小嗓子天赋不错,加上性格开朗,所以很喜欢唱歌。上学不用功,功课落下不少,成绩不好,自然也就不想继续读书,正好有二人台剧团来乡里唱戏,我便产生了学唱二人台,跟剧团走的想法。我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我辍学去唱二人台的,于是自作主张退了学,先斩后奏了。母亲发火打骂均没把我赶回学校,等同意我去学唱戏时,小剧团我不愿意去,大剧团居然以我岁数太大,身子太硬,拒绝我入团。而那时,流行音乐像海啸一样覆盖了年轻人,满大街音响都在播放通俗歌曲——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铁门啊!铁窗铁锁链……二人台像一个小丫鬟一样被挤到了最不显眼的角落里,年轻人们都疯狂地追逐着通俗歌曲,迷恋着香港明星,我一样被这些征服,就这样,我成为一名二人台演员的梦想从此沉入生活中,再也没提起来。
三十年后的现在,从没有学唱过二人台的我,不知怎么忽然就会唱二人台了,并且一唱就收不住了,通俗歌曲几乎一首都不粘了。就我而言,当年通俗歌曲打败了二人台,如今二人台又打败了通俗歌曲,这是我“朝三暮四”,还是从小情结的必然呢?我越听越喜欢二人台那细吹细打的伴奏,我越唱越喜欢二人台那接近生活的歌词——“妻呀、老婆,你是我的人人,这个亲亲,你听丈夫把话一句一句对你明明,哥哥老命根根,我套上那一挂扁担角角耷拉耳朵花肚皮皮黑犍牛,圪蹲圪蹲圪蹲圪蹲(颠簸),去搬你的老母亲。”这段歌词生动、有趣、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坝上人曾经的生活状态。每一句歌词都是一个场景,丈夫对妻子的呼唤和称呼,不肉麻,充满情趣,黑犍牛的形象,描述得立体自然,而路上出现的颠簸用了坝上口语,特别接近生活。难怪父辈们那么喜欢二人台,如此有趣、生动的歌词,在二人台里比比皆是。唱得越多,就了解越多,了解越多,对二人台的喜欢就越多。就这样,现在的我成了二人台发烧友。
文友采风,来自全省各地,我一曲二人台唱罢,雷鸣般的掌声就会响起,并被要求再唱一曲。我知道,不是我唱得有多好,而是二人台的音律、歌词深入人心,尽管好多带方言的歌词他们并没有听懂,可是从他们全神贯注倾听的表情和之后追着我要歌词的表现,可以看出他们是喜欢二人台的。
如今,人们的文化生活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单调,但是二人台却依然深入人心。手机全民K歌里,唱二人台的粉丝比唱流行歌曲的多得多,听二人台的点击率比流行歌曲也高得多。二人台,已经抖落满身泥土,正在华丽登场。
二人台有东、西路之分,河北省张家口坝上地区是东路二人台的重要发源地。东路二人台俗称蹦蹦儿、挖莜面调、打坐腔、戳古董、门楼调。因地域环境不同,解放后称东路二人台。
都说二人台“土”,是的,二人台就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民间艺术。二人台是伴随着冀、鲁、晋、陕等地人民“越长城”、“走口外”而形成的。几个世纪以来,无数到“口外”垦地的移民、边关徭役的军卒、做生意的旅蒙商、修庙筑城的泥瓦匠、擀毡缝皮的皮毛匠,以及大量乞讨的谋生者……他们纷纷迁移到北方辽阔的草原,自然带来了各地的生活习俗,也带来了京津冀晋戏剧、民歌、社火、道情、边关、秧歌等艺术。来自各地的人群。操着各种方言土语,用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在草原、边关、车马大店、商号门前、劳动工地、红白事筵等场所……或歌或舞、或哼唱、或倾述,尽情演绎着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故事,多元文化在此互相碰撞、磨合、交融、集合……于是蕴育出一种集说唱、表演、歌舞为一体的二人台艺术。二人台在其流传的过程中,由于受秧歌和道情戏的影响,将民歌、道情逐渐情节化、人物化、由人物演绎故事,由叙事体向代言体演进,逐步形成了独具戏剧特点的表演程式,唱腔音乐也有了相对完整的板式,文舞场形成了较为固定的伴奏音乐,由此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另一种二人台形式——东路二人台。乌兰察布地区及与之毗邻的冀北坝上地区和晋东、北地区的三省(区)交汇地带,兴和、商都是形成东路二台的中心地带。
2006年,河北省人民政府将“康保二人台(东路二人台)”列入首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命名康保县为“河北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同年,国务院公布:河北省“康保二人台”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08年,国家文化部命名康保县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和“中国二人台艺术之乡”。而紧挨康保县的沽源县各地二人台剧团及演员,在传承、挖掘、抢救、繁荣东路二人台艺术之路上一直前赴后继、孜孜不倦。
歌曲《亲亲二人台》这样唱道:不记得哪年哪月爱上了你,只记得你陪我玩耍伴我游戏,挂红灯打金钱,红红火火两台戏,走西口送四门,缠缠绵绵,缠缠绵绵难分离,亲亲的二人台,土土的二人台,就像这片天,就像这块地,总在我心里,总在我心里……
沽源人爱二人台、喜二人台,想二人台。二人台的记忆里有娘唤儿的热切,有儿答应娘的急切;有姑娘春心萌动的羞涩,有小伙子大胆表白的热辣。那一场戏,曾经让多少人为之热泪盈眶,那一个角,曾经勾去了多少人热辣辣的心。二人台里浓浓的乡音,是沽源人一辈子最爱听的声音,幽默风趣的二人台小戏,是沽源人最喜闻乐见的喜剧。
那些年,坝上冬长夏短,气候寒冷,交通不便。大雪封门时,人们就聚在一起,围着火盆,吹拉弹唱二人台,自娱自乐。
如今这种形式,在各地又出现了。现在人们生活好了,不以挣钱为目的的,自发组织在一起唱二人台的业余人士很多。市、县的公园里,天气转好后,天天都有唱二人台的人,围场的观众也很多,就连我们镇上也有一班二人台发烧友,不忙时候就聚在社区唱两小时,他们有公务员、商人、打工者、家庭妇女等。他们在自己娱乐放松的同时,也为繁荣二人台添了柴加了火。
如今沽源政府也非常注重民间艺术——二人台,县委书记亲自下乡慰问二人台剧团。随着吕峰数次带着二人台走进中央电视台,二人台正被更多人知道和喜欢;2011年,康保二人台春节演唱音乐会《古道乡音》在张家口演出后,二人台被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说二人台土,是因为它接地气,深入人心,但是二人台也是艺术,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
二人台带给沽源人多少快乐和记忆,恐怕不是我一笔能书写完的,那记忆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情,稠得的搅不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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