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儿唱大戏。搬闺女、请女婿,没皮脸的外孙也要去。一块糖,哄回去,还要去;一个馍馍哄回去,还要去;嘎一逼兜(巴掌)打回去,还要去......”这首通俗的童谣,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广泛地流传于沽源及周边几个县的千家万户。它道出了当时当地人们文化生活内容匮乏中的渴望和喜悦之情。
谣中所谓的“大戏”,就是家乡一带人们叫做的“山西梆子”,又称“中路梆子”。这个戏种,是百花齐放的中国戏种之一,是山西、内蒙古、河北西部乃至陕西、特别是张家口地区最喜闻乐见的、从清代开始就久传不衰的传统戏种。因为它最初发祥于山西中部,故名山西梆子。1956年,国家以山西省的简称“晋”作为剧种命名,正式叫做“晋剧”。家乡的老人们现在还执着地叫它山西梆子,足以说明那是一种多么刻骨铭心的烙印。
那时,农村文化生活确实十分乏味,不像现在有电视、电脑、手机等,想看什么应有尽有。大年正月、赶庙会和一年一度的物资牲畜交流会是仅有的几次能看到大戏的机会。哪里确定了唱戏,正如童谣所言,“搬闺女请女婿”,好生热闹。家家户户马上准备金黄的炸糕炸麻花、又白又长的粉条、又嫩又绿的豆角丝......然后,赶骡马车的、赶牛驴车的、骑自行车的、三里五村步行的,还有去不了让人捎话的,总之要把外村的七大姑八大姨等亲戚请来或至少通知到才可罢休。那种浓情,正像当今的同学、战友聚会不见不散的情谊。唱戏,既给人们创造了串亲访友的机会,同时也是说媒相亲、喜结姻缘的最佳良机。
戏班子到来之前,淘气的孩子们高兴得屁颠儿屁颠儿的,绕街窜巷,奔走相告;老人们听后更是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嘴却合不拢。村干部指挥,勤劳的社员们用椽、柱、苫布或炕席子在较为开阔的地方搭建戏台。在村里还没有输电之前,夜戏的照明设备是用铁丝拧两个大棉花圪蛋子,派一专人负责不时地蘸桶里的煤油。点燃后烟很大,弥漫于戏场上空。但它是那么的光亮温馨,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谁也不嫌它的味儿呛。戏台搭好后,在戏场中央整齐地排列几排从各家各户借来的粗檩子,有的人用石块垒个小方台,这些东西就是供人们坐以观戏的上好硬座儿了。
台上敲响了第一遍锣鼓《烂劈柴》,接着第二遍锣鼓《秦王点兵》响起。一来是预告演员已化妆完毕,准备登台出场;二则是提醒观众演出即将开始,请大家马上入场。当第三遍锣鼓《喜鹊登梅》结束,那就正式开戏了。
戏台两旁乐队奏出的悦耳温馨的晋剧曲调,原汁原味、耳临其境的唱腔,似懂非懂的剧情,在乡村里响彻和弥漫,把台上台下的所有人连接在一起。台下,除了时而的喝彩声外,鸦雀无声。人们看得痴迷,听得入神。有的人傻乎乎的,脖子伸得老长,嘴巴张得老大,半天不往住合一下,那神情甭提多失笑了。坝上的正月,天气很冷。人们身穿白茬儿或吊面儿的羊皮大皮袄,脚套毛袜子和毡圪垯,不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都不挪开戏场半步,生怕少看一眼。
说来也好笑。有时,不知是观众来得早,还是戏开得晚。人们等得心急了,便有捣蛋者编出“某某村的戏,破锣破鼓烂响器,拉胡胡的瞎掴锯。行头烂了不换替,踢个飞脚露鸡鸡”等顺口溜,来褒贬人家戏班子。
村里唱戏雇哪里的也有。因为在我们沽源境内,颇有名气的戏班有1925年秋原山东省观城县李家楼村的李秉同,在长梁西山堡(西山坡村)创办的“同顺和”戏班;1929年莲花滩的东米克图村创办的戏班子; 1951年小河子羊圐圙村聂万财创办的戏班;1957年,沽源县委书记刘星光、县长梁聚山决定成立的沽源晋剧团;1963年黄盖淖富河大队王玉昌任团长的戏班。再加上其他好多村自发组织的小型戏班,像莲花滩的王保戏班(十里八村都知道的演员有郝玉、韩文举、孙树琴、刘志梅等),西辛营的五合庄戏班等。这些根植于家乡沽源的大小戏班,不论配套设备和演出水平高与不高,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为家乡曾经的文化精神生活抹过浓浓的一笔重彩!
改革开放之前和初期,沽源县城和各乡镇所在地,每年都要举办至少十天或为期不等的“物资牲畜交流大会”。大会期间,买卖牛马驴骡的“桥”上,拴满了乡亲们准备出售的牲口。来自山南海北的“伢子”和本地的二道贩子,用毒辣(看得准)的目光穿梭于牲畜空隙之间四处打量。他们把手藏在袄底襟下,用伸直或弯曲手指的动作加上挤眉弄眼的神态,来敲定一头牲口的价钱,然后促成买方和卖方的交易。这样的交流会,晋剧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一般来说,雇(旧时叫写戏)的大戏是上档次的正规剧团。沽源晋剧团自不必说,有时雇山西省阳高和大同剧团,有时雇“张家口青年晋剧团”或蔚县晋剧团等。
县城和乡镇都有固定的戏台。有的戏台两侧用水泥永久性地抹着“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等对联,而大多是唱戏时临时张贴祈盼丰收等吉庆语句的红纸条幅。它不但装点了戏台,更重要的是给人们带来美好愉悦的心情。
每个剧团都能演出好多出剧目,文戏武戏都有。如单本的《打金枝》、《明公断》、《算粮》、《三休樊梨花》等等等等,也有连本的《王莽赶刘秀》、《杨家将》等等。剧团把每天白夜两场剧目排列好,乡里找一个书法好的人用彩纸和广告色写戏广告(这样的差事我干了好几年),叫做“戏报”或“海报”。戏报提前贴在鳞次栉比的饭棚和货棚之间露出的墙壁处及大街的显眼处。熙熙攘攘的人们都要看看下场戏唱什么,心里做好来不来看的打算或回村告诉别人。
开戏时间一到,台上“千军万马”待发;台下人山人海,真可谓“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围得不透风”。男女老少,挨挨挤挤,会看的看个门头脚道,不会看的看个红火热闹。有时前边有不自觉的站起来挡住别人,后边的人随着一站一大平片,谁也看不见戏了。人们不能自控地随着人群的涌动拥来挤去,戏场就乱套了。这时,管台人员(也叫压台的)可就派上了用场。只见他们手拿细竹竿或杨树枝,在人们头顶上空胡乱晃动,口中呼天喊地地大声喝吓。随着“坐下、坐下......”的吼喊,渐渐地人们才乖乖地坐或蹲在原地,戏场恢复了一个回合的平静。
台上,生旦净末丑用或轻或重、五颜六色的油彩涂着或花容月貌或怪异狰狞的脸谱,穿着古朴艳丽的行头,各展其艺。唱红的、大二花脸、老旦、青衣等,用不同的音色和唱腔展示着他们富有特色的嗓音。一句句唱词,通过扩音器的播放,如果是夜戏,二里开外也能听得见。武生们肩插背护旗,有的头戴芨芨翎,手执兵器,行云流水,打斗自如,煞是威风凛凛。
白场散戏,饭棚里热闹非凡。那时没有什么炸火腿、面筋之类,更没有烤串、鱿鱼什么的。每个饭棚几乎爆满。一家子的、请亲戚的、叫朋友的,桌桌围拢着笑容满面的就餐者。男人们猪头肉、羊下水、马板肠、驴肝肺等肉食就着二锅头、龙潭白,喝得红头胀脸、晕天驾雾。挨心窝子的话说个滔滔不绝,生怕剩到肚子里半句似的;女人们吃着泡生生的现炸糕、金灿灿的炸油饼,嘴唇和嘴岔好像富得流油。树阴下、马车旁,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儿,在草滩滩上喝酒吃肉啃西瓜,更是别有风味。
晚场散戏,以戏场为圆心,人们向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各自的村庄出发回家。赶车的、骑马的、骑车的、步行的,不论远近,有的说说笑笑,有的游迷打盹,渐渐消失在乡间的每条道路上......
爱看晋剧是父老乡亲的一种戏缘,它包含了人们对戏的永恒情结。记得同村的一位老大娘,不知有多么爱看戏。那时家穷,她带了5角钱,趁车去莲花滩看了一天一夜的戏。她只花1角3分钱买了一个麻饼吃,也算填饱肚子,剩下的钱晚上又装回家。还记得大概是1978年夏天,我和好友李印贵步行从村里出发,翻一座大山,走11华里到西辛营村。再花8角车票钱,坐唯一的一趟张家口通沽源的班车到沽源县城,在灯广场看丰宁京剧团演出的《金沙滩》。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最好的武戏。演员们从戏台一角沿对角线翻“没底子跟头”到另一角的边缘,以及各种打斗的娴熟精湛动作,博得台下观众的阵阵掌声。那场面令我震撼,至今记忆犹新。
其实,我们沽源县晋剧团也是非常棒的。1957年已初具规模,能演出《九江口》、《雁塔寺》、《盘丝洞》等十多个剧目。1958年起,不仅担负着县内物资牲畜交流大会的演出任务,而且每年赴张家口、张北、康保、丰宁县大滩等地演出剧目八十余场。期间有好多著名的演员,当时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如:
朱玉兰,女,1940年出生,沽源县高山堡西壕堑村人。14岁学艺,1957年进入沽源县晋剧团,担任正旦(青衣)演员。在练习发声时,爬在家里水缸上或到青年水库爬在冰窟窿喊嗓子,练就了一副“铁嗓子”。1959年被派到太原市晋剧团进行深造,从师国家一级演员、晋剧“花派”艺术创始人王玉贞(花艳君)老师学习。得到花艳君老师口传身教,她演的《秦香莲》、《清风亭》、《三上轿》等剧目,红及张垣大地。
金方红,女,回族,1945年出生于沽源县大二号。6岁与孩子们在村里玩耍时开始学唱《打金枝》。1957年被选拔到沽源县晋剧团,1960年由张北晋剧团选送到山西实验晋剧院学艺。先后与晋剧“丁派”传人须生大师丁步云(丁果仙)、懿莲春(乔玉仙)、王步云(盖天红)老前辈学艺。1962年在张家口戏曲学校进行了三个多月唱腔专业训练。1964年沽源晋剧团与赤城县晋剧团合并,她被分配到赤城继续从事攻须生行当。1965年至1977年任赤城县晋剧团副团长、团长职务。1995年退休,2018年3月病故。
金方红在从艺晋剧三十八年里,主演《打金枝》、《明公断》、《空城计》、《金水桥》等戏百余部。她嗓音高亢洪亮,唱腔以声达情,寄情于声,在张家口地区戏剧界有很大的影响力。
马玉明,男,原籍赤城县猫峪村人。14岁学唱晋剧,是沽源县晋剧团创始人之一。既擅长文、武和三花脸,又内行须生、小生。他表演艺术既有传统的继承,又有独特的创新,功底扎实,技巧娴熟。虽然嗓子出现瑕疵,不够完美,但是他的艺术成就与名角并驾齐驱。他的记性特强,只要听过一出戏,台词都能记得住,肚子里装有40多出戏,享有“里红外不红”的雅称。他的艺术成就被载入《中国民间艺术名人录》,在沽源县乃至张家口戏剧界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还有出生在沽源县黄盖淖西大井村的大花脸男演员李占江、出生在黄盖淖村的攻花脸柳占魁、出生在小厂万水泉村的马太(1987年至2001年先后任沽源青年晋剧团副团长),他们都是沽源晋剧史中的拓荒人和佼佼者。
村里的剧团、戏班也有很多优秀演员,他们同样是沽源晋剧史中不可遗忘的和演员。如:东米克图戏班的赵全德,是一个痴迷晋剧须生、老生演员,只要唱起戏来,家里再重要的事情都会抛到脑后。他在二十多年戏剧行当中,寻找出适应自己声腔条件的演唱方法。1958年,不幸的是在村里拉黄土时,塌方不慎将腿砸坏,留下残疾。但是他还那么执着,继续上台演唱。为了掩饰自己走台步一瘸一拐的不足,每次登台演出,一只脚穿薄底的朝靴,另一只脚穿厚底的朝靴,不细心的观众看不出一点儿破绽。古往今来,瘸拐人唱戏寥寥无几,但在沽源戏剧界只有赵全德独树一帜。后来,东米克图戏班的刘占鳌夫妇,赵桂香等演员,十里八村,很有名气。羊圐圙晋剧团的陆森林,主演须生兼青衣和老旦。所扮演的戏剧角色,做派大方,形象逼真,他更是个多面手,剧团里缺什么角都能独挡一面。张文金,因其是一个木匠,村里人习惯叫他“三木匠”。大花脸演员,他的声腔宽厚,功架稳健,扮相大方。狮吼般的声音堪称一绝。过去,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提起“三木匠”唱大黑头,都说“三木匠那家伙一声吼,人们窗户抖三抖”。陈玉仙,女,出生戏剧世家,其父亲陈凡就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花脸演员。其妹杨桂花是沽源晋剧团小旦演员。陈玉仙饰演青衣角色,扮相漂亮,唱腔清脆,有“嗨嗨腔”的韵律。尤其是“流水”和“滚白”板式唱得颇具特色。尚金荣,女,刀马旦演员,扮相婉约文静,表演传神,农村人看了她的拿手戏《穆桂英挂帅》、《破洪洲》等,都深受感染。黄盖淖镇富河村的仝利云,男,晋剧科班出身,武生行当。十五岁从师山西晋剧武生名家郑雅楼(小三儿生)学习武生,固有的手、眼、身、法、步套路。经过师傅口传心授,苦练基本功,舞台表演时打的倒折蹦(后空翻),轻松自如,连贯流畅。长靠、短打、翻扑、跌滚、飞腿等表演技艺样样精通。1946年春天,仝利云去山坡上搂柴禾,听到邻村里传出戏班子乐器声,就忍耐不住来劲了。他把搂柴禾耙子一扔,一溜烟地跑到去,到戏台上和人家唱起《战马超》的戏来。家里人苦苦等着他搂回柴禾烧饭,结果等到天黑也不见其踪影,家里人整整饿了一天。这段村闻趣事一直流传至今。有趣的是,1964年他在村里教戏时,指导儿子仝钱打板时说过一句行话:“仝钱你听大,吧啦、吧啦、彩摪”!因为音调套上儿子的名字,很有趣, 当时逗的人们前仰后合,两眼儿生泪。后来这句话一直成为他的一个笑料。
就这样,沽源这片多情的热土,孕育着多情的演员们!
1964年,依据张家口地区文化局《关于精简县级剧团机构的通知》精神,撤销了沽源县晋剧团。金方红、柳占魁、钮文魁等二十多名演员合并到赤城县晋剧团。1976年,沽源县晋剧团重新组建,改名为“沽源县文工团”。排练演出《红灯记》、《沙家浜》、《五把钥匙》、《朝阳沟》、《李双双》等革命现代戏剧以及二人台和歌舞剧等,登台剧目突出了现代戏和古装戏的兼容比美。
1985年以来,因受市场经济的冲击,沽源县青年晋剧团进行了体制改革,实行自主经营,自负盈亏。演员择优聘用上岗,招收了尹海生、孙富丽、艾艳雯、赵海生、郭爱萍、于金平、徐艳萍、申涛等五十多名青年演员。他们利用三年时间,打拼出沽源戏剧的一片崭新天地。在原有剧目的基础上,又排练了大型古装历史剧《五女兴唐传》、《呼杨合兵》、《杨家将》、《血手印》、《金镯玉环记》等多本剧目,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丰富沽源人民精神生活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家乡的晋剧文化,有着近百年的历史。近些年来,由于祖国强大,科技发达,多元化文艺繁荣,人们文化视野十分开阔,大部分年轻人不再爱看大戏了。戏台底下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戏迷们了。他们打着遮阳伞,坐在自家的电动或机动车上,惬意地享受着晋剧这古老而文明剧种的唱腔与曲调。他们将这份享受逐渐传给他们的后代,让晋剧这种大戏得以传承,传承,再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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