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
我们沽源县人在食物这个意义上的天,在相当长的岁月里,是浅褐微黄色的,那是莜面的颜色。
而揭开锅盖,最常看见的,是莜面餽儡。
那时候,农村里都是自给自足式生产和生活,我们这里气候凉,无霜期短,适合种植的农作物就是有限的几种:莜麦、蚕豆、胡麻、山药、荞麦、油菜籽等。所以,我们成年累月地吃莜面,那是没有悬念的事。因为生产队里的劳动忙,出工要求时间点,家家户户人口多,劳动的人也费体力,工序简单、省时间的莜面餽儡就被确定为家家户户每日早饭的不二选择。
全用莜面做的餽儡叫做净面餽儡,以区别山药餽儡和菜餽儡。搅净面餽儡的难度实在很大。主妇们清晨即起,蓬头垢面,掏灶膛里的灰,柴禾垛上拽一筐莜麦秸,或者用手从牛粪垛上嗖嗖地捡满一筐干牛粪,在大铁锅里烧开多半锅的水,哗哗地灌满两个竹皮子暖壶。再往洗脸盆里舀几瓢,以备大人孩子们洗脸。锅里留剩下的水就是用来搅餽儡的。把几碗莜面倒进去,灶膛里烧火,煮开锅,用特制的餽儡叉子用力搅拌,等面与水变成了碎颗粒,就盖住锅盖烧火,文火焖。如果木头锅盖不太严密,就调动家里所有的笼屉布出来,把锅盖蒙严实。等听到锅里滋啦滋啦响,再揭开锅用铲子把餽儡翻个身,再盖住锅,烧火,这火就更得文了。等屋里屋外飘满了莜麦面的略焦糊的麦香味儿时,餽儡就熟了。稍微回回气,就可以出锅开吃了,餽儡讲究即熟即吃,耽搁久了,口感发瓷,没有蓬松感了。刚盛在碗里的净面餽儡咬起来有点弹性,像咬破一颗颗煮熟的嫩豌豆似的。
炕桌擦得干净,碗筷摆的齐整,咸菜条儿一盘子,秋冬季节还奢侈地再加一盘酸菜,夏秋季节会有洗净的大葱,绿叶儿白根儿,也可能爆腌一盘子长白菜,水萝卜,也可能有一碟酱。浓烈的莜麦面的香味儿、新切碎的咸菜味儿散发在屋子里,钻进鼻孔里,孩子们迅速从被子筒里钻出来,在已经洗得有点脏的洗脸盆子的水里抹拉一把脸,就跳上炕,坐在桌子边上了。灶屋里暖烘烘的热气也营造着吃饭的气氛。
饭桌边围坐着一家子人,大大小小的白瓷蓝边碗里都是一色的餽儡。大人吃三碗、两碗,大孩子吃一碗,小孩子吃半碗。屋里响起一阵咯嘣咯嘣咬咸菜的声音、呼噜呼噜扒拉餽儡的声音。也有嘴馋嘴刁的人,揭开锅,铲一点锅底带饹馇的餽儡,聊以调剂。也仅此罢了。吃到尾声的时候,有人往碗里倒点开水,泡点咸菜,又变了一种吃法。剩饭是不敢的,小孩子也经常撒了饭在桌上,也必须捡起来放进嘴里,偶尔扣了饭碗,也需要重新收在饭碗里吃掉,因为大人们告诉过自己,浪费粮食是有罪的。
也有极少的例外,那就是娇惯小孩子的母亲,会悄悄地给嘴馋的最小的孩子碗里滴几滴麻油,让他们悄悄拌餽儡吃。父亲们是反对娇惯孩子的,这情景不会让当父亲的看见。大孩子看在眼里,也偶尔怀着犯罪般的心理趁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也滴一次,拌冷餽儡吃,那是要忍受道德煎熬的,一般做过几次就不再重犯。
农村里的早饭基本就是这个场景,重复多次,铭刻进多少人的脑海,遂成为沽源经典。吃饭的过程很快,因为,农活儿是很忙的,屋里屋外的鸡儿、狗儿、猫儿、兔儿、猪儿、牛儿、马儿、骡儿,都等着吃东西呢。
剩下的餽儡并不多,一般情况下,在大人们散工回来前,就被正在长身体的、肚子里住着饿狼的半大孩子,泡着暖壶里的开水,就着咸菜呼噜掉了。其实,开水泡冷餽儡的滋味并不坏,冷餽儡有劲道,咬在嘴里很有口感,开水也能冲出面香,素素淡淡,加上咸菜,反差恰恰好,我至今爱吃。也很可能爱吃的不仅仅是我。
假如,昨晚有客人住下了,今天早饭还是餽儡,也有可能在铲出一多半餽儡后,锅里留下一两碗,再烧热锅,倒点麻油,炝点葱花、盐面儿,炒一炒,就是待客了。麻油,似乎是最香的东西了,日日相见,日日不能饱享,不知道在多少人的记忆里,都永恒地留住了自己长大的那个家里的那个装麻油的瓶子或罐子,那上面一定刻满了大小孩子贪婪的眼神。
餽儡,也是带到野外的干粮种类之一,加咸菜,水。采野菜的时候,去距离村子比较远的地里干活的时候,都带上。
农活儿稍微闲一点的时候,农妇们常做的细致饭是搓莜面,常见的是窝子和鱼子,窝子是揪一小块面剂子,在窝窝砖上推成长方形的片儿,再卷成筒筒。鱼子是细长条,我们沽源人叫饸饹。
做这些食物和面一般用开水,软硬要适度,好搓也好吃,太着急顾不得烧开水的时候也用凉水,劲道程度比较差,当然也能吃。搓莜面窝子和鱼子,很见主妇的手上功力和心性,搓的窝窝片儿要薄、匀、边儿要齐整,在玉米杆儿、竹子片做的篦子上码出来才像蜂窝一样美观,吃起来也劲道滑腻。鱼子也要搓得尽可能细、匀。如果做饭匆忙或者主妇心性急躁,也胡乱捏一些窝窝头、大扁鱼子、格托儿(音)、面箍儿等等。有邻居媳妇来串门儿,赶上搓莜面,往往洗手跨在炕沿上帮忙的。这是常见的邻里亲睦的动人场景。也有时候,母亲为了哄孩子多吃饭,给孩子用莜面捏豆芽菜,那就是搓几个短鱼子,再卷回来,形状如豆芽儿。也有冬天闲在的时候,大小孩子都围坐在篦子四周跟妈妈搓饭,有帮忙的意思,也有游戏的意思,母亲就会喝令孩子们都把手洗净,挽起袖子,并不时指导搓的方法,这一顿莜面蒸熟端出来时,竹篦子上呈现的是每一个孩子形形色色的作品,有的母亲命令孩子们自己吃自己搓的饭,以激励他们努力搓得更好,这其实也是很重要的生存教育,也是传统游戏,更是记忆里温馨的回忆。
吃蒸莜面,蘸的汤子非常重要,直接区分着这一顿莜面的档次。羊肉蘑菇汤应该是最高水平,猪肉蘑菇次之,之下,可能是鸡蛋汤,再就是山药条子搭配酸菜、芹菜、咸菜等,加荤油,或麻油。也可以山药熬白菜、豆角、南瓜、茄子,以上几种菜的干菜等,加肉或者不加肉。
那个年代里,最常吃的汤子是山药条子、酸菜、葱花、花椒面,一点黑酱。富裕人家,倒一股麻油,节俭人家用筷子头蘸几滴麻油,甚至有的人家不加麻油,撒一点辣椒面儿,民间有句话,辣椒是穷汉子的肉,也能让人开胃。
山药蒸熟了很糯,捣碎了,让汤子很黏糊,能让莜面挂上汤,山药也是本地域特产,四季可用。酸菜,可以调节莜面的寡淡,刺激食欲。这三种东西是天造地设的好搭档,是沽源人生命里最重要的食物。这是不可选择的宿命和相遇、厮守和情缘。
还有其它一些莜面食品,莜面锅饼子,是莜面捏成饼子,烙着吃的,蘸汤或就着咸菜、韭菜花干吃。烙锅饼子的时候,锅底最好放一些山药片儿,等饭熟了,山药片儿也焦黄地,带着饹馇,和锅饼子一起吃,是锦上添花的境界。三下锅儿,是蒸莜面鱼子的变种,无非是蒸熟了,再下到锅里,成为汤多饭少的稀饭,权当晚饭。当年,有节省粮食之意。这种饭,最好配上腌葱叶儿,因为,饭实在有点寡。下鱼子。莜面搓成半个小拇指肚的小鱼模样,先在锅里煮山药条子,等山药烂了,把鱼子倒锅里煮,加菠菜叶儿或者芹菜叶儿,没有这些叶儿的时候就只加葱花儿,盐,滴几滴麻油。是莜面稀饭的另一种。
山药与莜面组合起来,可以做许多种饭,一则可以节省莜面,二则可以调剂口味。实在是本地区人民伟大的发明。在莜面里加入山药,分熟山药、生山药两种做法。常吃的有山药餽儡,分加入生、熟山药两种做法。山药饼,加熟山药泥。磨擦擦、灵丘片儿都是加生山药,蘸汤吃。汤也不外乎酸菜、咸菜。
偶尔也吃米饭。捞干饭,米汤也喝掉,或者,用米汤在锅底儿熬山药。稀粥。米类,有小米、大米、高粱米、糜子米,玉米糁,珍贵的添加物是红芸豆。红芸豆稀缺,常用高粱穗煮出来颜色哄骗人们的眼睛以引起食欲。
沽源人过年总要蒸糕、炸糕。平时偶尔蒸一点儿,不炸,叫面心糕,蘸熬菜吃,滚豆面儿吃,锅里抹少许麻油煎一煎,叫煎糕。蒸糕炸糕是盛事,大白团的蒸汽冒着,甚至把房顶上的灰尘吊子打湿了,跌下来,落在放糕的笸箩里,人们一把拽出去,继续捏糕。没记得糕有多香,记得油锅冒出来的味道香,喜欢主妇们脸色红彤彤的喜气。倒是正月里,偶尔饿了,用破书纸沾上水,把冻成铁疙瘩一样的糕包住,放火盆里面烧,焦香浓郁,算一种美食。
馒头不多见,许多人不会蒸,甚至要请人搭碱面。饺子也吃得少,许多人家没有会擀饺子皮的人,也需要请别人来帮忙。那时,印象深刻的饺子馅儿是晒干了的芥菜丝儿,大萝卜丝,蔓菁。都别有风味儿。现在细想,那味儿是顽固的菜的本味儿,即使晒干有又烫熟,仍然不改其香。
虽然,我们这一方水土物产贫乏,但盘点起来,还是挂一漏万了。好在,莜面、山药、酸菜在列,就不算离谱。某种意义上说,食物即故乡,或者说,食物是没有明确信仰者的宗教。其楔入每个人生命的深度,每个人唯其半生漂泊后方才知晓,只有在其它激情淡去后才能彻底承认:在五味杂陈、品相琳琅的食物面前,我们循着味道和模样与那些喂养自己的食物一一相认,并凭借这些密码,找到自己的来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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