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方,长城纵贯东西。清朝以前的大部分时间,长城是农耕区和游牧区的分界。长城会在地理位置重要的谷地开一个口,作为人员过往和物资交流的通道。修筑长城时所开的这些口,实际上是两种文化的边关,我们在这里称之为边口。在这些边口之处,往往建有城关。局势紧张时,这些城关是军事要塞;局势平稳时,它们就是贸易和人口迁移的通道。长城一线,为人们所熟知的边口有喜峰口、古北口、张家口等等。
沽源地处坝上草原的最南缘,是内蒙古高原向华北平原过渡的丘陵地带,正处在农耕区和游牧区的分界。沽源南部和邻县接壤一线,雄伟的长城犹如一条飞舞的巨龙在崇山峻岭间逶迤蜿蜒。这段长城的走向,呈尖角状,尖端向北,正对独石口以北的棠梨沟。尖角向西南延伸的那条边,是小厂镇和莲花滩乡与赤城县的交界。尖角向东南延伸的那条边,是小厂镇和丰源店乡与赤城县的交界。如果说这个尖角像一个箭头,它的形状就象征了历史上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战争和冲突;如果说这样的形状像一把铁锨,它就传递了温和的气息,象征着和平,象征着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融合。
沽源南缘的长城,在谷地处也开有边口,有的在本地小有名气。
马莲口
上文所说的尖角向西南延伸的那条边,也就是从小厂镇棠梨沟村前边开始,西南走向的这段长城,张家口境内的学术界称之为三棵树长城。过了莲花滩乡三棵树村以后,这段长城在缸房窑子村南面开了一个口:马莲口。马莲口所处的这段长城以北,东边是缸房窑子村,归沽源县;西边是谷嘴窑村,归崇礼县;长城以南归赤城县,马莲口村就是以这处边口命名的。当地人说这块区域“鸡鸣闻三县”。这里离张北县地界也不远,向西走不到10公里,就会进入张北县境内。现在看,马莲口没有城关,县级公路“小云线”从长城的开口处通过。
当地有一个传说。有一次,关公带兵越过长城北伐,大战之后,凯旋南去。过了几天,一位村民到滩里割草,老远看见关公骑着马在草地上行走。村民想要近前看个究竟,但没走几步,眼前出现了两朵红光闪闪的莲花。只见战马的前蹄和后蹄分别踏上了一朵莲花,莲花驮着战马,战马驮着关公快速飞走了。村民顾不得割草了,急忙回村里和乡亲们了说了此事。乡亲们获悉关公显灵,就集资在关公现身的草滩里盖了一座关公庙。庙里关公的战马,脚踏两朵红灿灿的莲花。关公庙所在的这道滩,取名莲花滩;关公征战所过的关口,取名马莲口。这显然是一个经过演绎了的传说。可以推断,关羽本人以及刘备的军队没到过塞外。但莲花滩确实曾经有过关公庙,庙里所塑关公的战马,确实立于莲花座上。也许地名和故事互为因果,这其中的奥秘,有待进一步探究。
在马莲口南面2公里处有一道山梁叫挡将梁。据说早年间,北国频频进犯,边关战事不断。后来,朝廷派了一位都督镇守这里。北国几次进犯都被都督带兵打退,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边境太平了,百姓得以安心耕作。
朝中有一个奸臣被北国收买,他借故把都督调走。都督前脚走,北国后脚来犯。敌军攻势凶猛,眼看马莲口一线抵挡不住,这可急坏了守边众将。最后,有人想了一个办法,依照都督的长相塑造了一尊泥像,涂红抹绿,打扮妥当,抬到山梁上。第二天,守关将士稍作抵挡便从马莲口后撤。北国军队冲过马莲口,发现原来守关的军队一下子没了踪影。正纳闷的时候,山梁上突然战鼓齐鸣。北国领兵的将军抬头一看,梁上挺立一员大将,正是前都督。只见“都督”手握令旗,直指北国军队。山野里冒出了几队人马,喊杀声震天,疾速冲向北国军队。北国的将军被吓得魂飞魄散,调转马头,落荒而逃。北国军队兵败如山倒,退到了关外,再也不敢冒然进犯。后来,这座山梁便叫挡将梁了。
日据时期,日军曾经在谷嘴窑村后面的山梁上修筑炮楼和附属兵站,现在还存有遗迹。20世纪70年代,这里挖了好多战备洞。可见,马莲口一带,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高山堡乡盐淖村的郝家,老家在坝下的怀安县,迁移到坝上以后,已有六代人。郝云这样描述他的祖父辈出口外时的情景:父亲用侧挎的大筐(这种筐的筐口也是椭圆形,但筐系不在筐口的两个长弧的中间,而是在其中一个长弧的两端,便于背挎)背着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孩,大一点的孩子拉着父亲的袄底襟跟着走,成年的大儿子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行李、食具什么的。裹了小脚的母亲实在走不行了,还得在独轮车的行李上坐一会儿,由大儿子推着走。
这种独轮车和我们小时候去田野里挖猪菜时推的车构造差不多,两根车辕由车轴和木板固定。前端窄,十厘米左右,容得下独轮车的那个铁轱辘即可。后端宽,比人的身体稍宽一点,双手把辕合适即可。前端的车轴上安装一个不大的铁轱辘。钉在车辕上的木板,随着顺序往后,渐次加长。相邻的木板没有紧挨着,中间有一定的空当。这种独轮车是一种简陋的、全靠人力的运输工具。
可以想见,一家人相互扶持,穿过了怀安县和崇礼县。进入山区后,在漫长的谷地中迤逦而行,风餐露宿,出口外寻找新的生活。郝家的先祖过了马莲口以后,先在莲花滩一带定居。后来,家族中有的分支逐渐散居到西辛营、小河子和高山堡一带。边口,不但是迁徙的通道,还是人口辐射散居的原点。
独石口
这处边口被称为独石口,但城关坐落在现在的赤城县独石口镇以北5公里的北栅子村后边。
在清代,独石口镇是军事重镇。在独石口镇的北面、白河的西岸,设有两处营房。南营房形成了现在的青羊沟村,北营房形成了现在的北栅子村。当时,紧靠北营房的城关上建有瞭望楼,取名德胜楼。城关设两层城门,外层朝北,内层朝东,两个门洞之间由一条呈直角形状的通道相连。这样设计使道路出现了两个连续的直角弯,增加通行的难度,降低通行的速度,有明显的军事考量。在城关的东边、白河流经的地段,设置铁柱,修建钢闸,建成水关,连接河两岸的长城。这样,使防御设施没有缺漏的同时,又让白河水畅流无阻。
独石口和棠梨沟相通,沟里有一条重要的商路,从清代中期开始,被称为大官道,南北贸易十分频繁,有茶马贸易、食盐贸易和皮革贸易等等。这里只提一端,大集体时代的粮食贸易。大集体时代,口里人常拉着小米、黄米、柳条筐、柳条笸箩等物品来口外换莜面。
我大姨家在小厂镇脑包怀村。记得我小时候,大姨父给我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脑包怀村不在棠梨沟商路沿线,少有口里人来这里做买卖。有一年,大姨父跟着生产队的车队拉着莜面去口里换小米和黄米。换回来的米会以口粮的形式分给各家各户。在那个时代,小米粥可以调节一下日常饮食,还是产妇的必备滋补品。过年时,黄米糕是必不可少的节日食品。
在没有隧道的年代,从脑包怀去口里,多数人选择的路线是翻越坝头的红泥滩梁。那时候,牛拉的车没有磨杆,为了让牛在险要的盘山道坐坡,避免车辆冲起速度无法控制而发生危险,就把牛的眼睛蒙起来,车倌儿拉着牛,引导它一步步下坝。
车队经独石口赶到猫峪,天已经黑了,按计划在那里的车门大店打尖过夜。口里米多,人们很乐意用米换一些莜面。生产队会计在猫峪的朋友帮忙张罗,车队在猫峪东面串了几个村子,粮食贸易顺利完成。回来的时候,车队沿着“之” 字形的盘山道上坝。两个人负责一挂车,一个当车倌儿,一个抱着一根偃车木,专门负责在牲畜需要停下来歇脚或其它必要的时候给车打偃儿。偃车木是把圆木削出对应的两个平面制作而成,这样的形状不打滚儿,偃车牢靠。偃车木比车轴长一点,能同时偃住两个轱辘。
大姨夫前面的那挂车走到了一个弯道处,牛已筋疲力尽,鞍子周围的汗水把牛毛都湿透了,紧贴在牛背上。那头牛身体发抖,四条腿颤动着小步后退。车轮倒转,车往下滑。赶车人弓着腰,右手紧握羊角(读入声)桩子(畜力车的一种部件,用质地坚韧的木棍或铁棍做成,插在车辕前端凿出的孔中,用以固定套绳),拼命往前拉车,左手推牛犄角,声嘶力竭地喊:“快打偃儿,打偃儿——”打偃儿的人有些慌乱,偃车木没放稳,被倒转的车轱辘蹦跑了,掉进了山谷。牛车离陡峭的崖壁只有几步地了。在这危机时刻,大姨夫快步冲上去,用自己的偃车木紧紧地偃住了车轱辘,不松手,同时,右肩扛在里手的车轱辘上。后退的牛车戛然而止。我了解大姨夫,他有一种英雄情结。这次,他偃住了满载小米的车,避免了一场严重事故,挽救了集体的财产,保全了社员的口粮。
大姨夫把他负责的那辆车用石头偃好,拔出羊角桩子,把套绳从车上解下来,让套绳仍在牛身上。大姨父把牛拉到前车辕子的外手,在车轴上拴了一条长绳,把绳子接在拉过去那头牛的套绳上,让牛拉边套,帮着把前车送上了坝顶,再把牛拉回来,歇了一会儿,套车,起车上坝。
无论是驻守边关的军人,还是走西口出口外的游子,抑或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他们都是胸怀冒险精神的勇者。
老掌坝
丰源店乡的东部、前坝村东西两面的山梁上有一段长城,虽然只存遗迹,但走向依然清晰可辨。来到实地,你会赞叹古人的智慧。这段长城正好选址在南北分水岭一线。黑河川地处分水岭南面,那一带山高林密,盛产木料。
时间再次回到大集体时代。1980年,春节过后,我的父亲和生产队借了一挂牛车,去口里拉木料。从我的故乡到黑河,要经过小河子、小厂、丰源店,过了前坝村,顺着老掌沟下坝。人们习惯称这一带的坝为老掌坝。黑河河道在两山之间的谷地里左右曲折,牛车行进在沟道里,需要多次穿越黑河。冬天,河面封冻,上游的泉眼里涌出的泉水流不了多远就被冻结。父亲去的时候,河面还没化冻,从冰上穿越,轻松愉快。父亲在赤城县三道川乡山神庙行政村王木匠沟自然村的亲戚家住了两天,把所需的木料置办齐了,开始返程。
本地有一句谚语:七九河开,八九滟来。没想到那几天天气突然快速回暖,滟水已经顺着河道流了下来。在气温升高和滟水的共同作用下,河道里的冰不坚硬了。道路和河流交叉或重叠的地方,经过重车(这里指装载了货物的车)碾压和牛马踩踏,冰面破碎,冰凌漂浮在水上。这一段返程须要上坝,加上这样的路况,牛车走走停停,行进得特别慢。
天近傍晚,离车马大店还有五六里的地方,车辆在穿越一处不太宽但很深的河道时,超出车尾的木头的末端触到了河岸。由于杠杆原理,车尾抬高,车辕下沉,牛的腰部受压,无法动弹。如果强迫牛前行,牛的腰和腿会严重受伤。面对这种情况,父亲只好把木头一根根地卸到河里,让牛拉空车上岸。父亲往返多次,把卸在河里的木头都扛出来,装上车。
在冰水里长时间滚战,棉裤湿到了大腿。晚上气温下降,棉裤经冷风一吹,逐渐被冻得僵硬,迈步很费劲。平时,牲畜拉着重车,如果道路平坦,赶车人可以坐在车上,省些力气。但是那天晚上,父亲不敢坐车,怕把腿冻僵。虽然已经十分疲惫,还是坚持步行,以保持血脉的活络。进了车马大店的院子,卸了车,给牛添上草,才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已经麻木。父亲进屋吃了几张莜面锅饼,没有睡觉,把棉裤脱下来,在大柴火盆旁边烤棉裤。大柴要先放到和火炕相连的灶膛里燃烧,放了烟以后,再掏到火盆里。天快亮的时候,棉裤基本干了,迷了一会儿,起床,套车,赶路回家。
父亲在2014年夏天去世了。2015年,姐姐、我和妹妹,我们三家为母亲在县城买了房子,搬来住。但母亲念念不忘村里的老房子,经常回去收拾、修缮。每次和母亲回去,屋里那个三节的大红柜都特别引人注意,那是父亲从口里拉回木料,请木匠做的。抚摸着红柜,眼前就浮现出父亲从冰水里往出扛木头、深夜守着火盆烤棉裤的情景。我会在脑海里看到,火盆里熠熠的火光照在父亲疲倦的脸上。但父亲的眼神却充满了坚毅和向往,这眼神就是他心里的话语,诉说着他要把我们这个家经营好的决心。怎么,父亲的形象模糊了?用手抹一把眼睛,眼眶里满是泪水。
东坝里
说到边口,往往会提到“坝”。沽源南部边界长城沿线有驼骆槎坝、老掌坝等。东部和承德市接壤一带没有长城,但也有坝,比如古道坝、牛圈子坝、千松坝等。沽源人把这些坝东面的地域称为东坝里。从华北平原过渡到内蒙古高原,地表经过几次抬升。从东坝里到沽源,同样需要从某些谷口上坝。
沽源早期的移民从不同的地域带来了不同的方言。现在,沽源南部和西部的居民以晋语口音为主,东部长梁乡、闪电河乡、二道渠乡、大二号乡的居民以燕语口音为主。沽源东部居民们前辈的迁徙路线,大都经过东坝里。他们的口音,从空间上看,近处受承德话的影响,远处受山东、辽宁等地方言的影响。
1933年,日军从东北三省南下,侵入了热河。当时,承德属于热河省,丰宁东坝里一带也被日军占领。接着,日军又以东坝里和大滩为桥头堡,不断向沽源侵扰,对整个察哈尔东部地区造成越来越大的威胁。
在两次“察东事件”期间,29军选择在五女河、长梁一线与日军对峙。可以看出,这是经过精心谋划的。因为这里的丘陵虽然不很高峻,但也是峰峦叠嶂,易守难攻。1935年,“第二次察东事件”以后,29军军长兼察哈尔省政府主席宋哲元被调离,29军退却。日军越过了这一带起伏的山地,沽源沦陷。所以有观点认为,不管是险要的地形,还是绵延的长城,从来就没有起到本质的防御作用。一个国家的众志成城,才是终极国防。
结语
沽源南部和东部沿坝一带,大大小小的边口还有很多,上文提到的是比较典型的几个。
边口,主要功能有三项:战时守备、货物贸易和人口迁徙。纵观历史,长城和坝从来没有成为民族融合的阻隔,而是口里口外人民交流的纽带。比如小厂镇庞家窑村的关姓和那姓人家,都是满族,是清代驻守独石口的八旗军人的后裔。他们于1947年从长城内的北栅子迁到了长城外,可三亲六故还生活在长城以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又有很多长城以南的居民迁徙到长城以北。小厂、丰源店、莲花滩一带的居民,好多人的祖籍在赤城县。长城内外,血脉相连。封闭只是某些特定历史阶段的状况,比如战争时期。开放、交融和变革是历史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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