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初秋,我和妻儿从沽源县城踏上故乡九连城镇高家营村寻觅往事之旅。从高德导航地图上看,沽源县政府大院距我的故乡七十八公里。清晨,沿着省道半虎线向西疾驰。一路上,一台台大型收割机轰鸣而来、集队东去;田野里,各式各样的机动车和忙忙碌碌的人们随处可见;草滩中,成群连片的光伏太阳能板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向南驱车与207国道垂直交叉的二秦高速相逢不久,又向西穿过建成通车的张石高速的一处涵洞,不一会儿,沐浴在晨光中的绿树掩映的村庄便映入眼帘。
村里静悄悄的,偶尔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和断断续续的几声狗吠。沿着穿村而过、将村庄分为南北两片的主路缓缓西行,小轿车在水井房旁的村委会门口停了下来。街上不见孩子,也不见行人,稍远处的几家庭院门口,偶尔有老人进出。一只威风凛凛、昂首阔步的大红冠公鸡,领着几只草鸡在车周围悠闲地散步,并不时咕咕地叫着。
走近坐北朝南、砖缝分明的单间井房,我特意观看了一下高家营村的生活水源——那曾经养活了定居于此的几代村民的生命之源。记忆中的井水甘甜清冽,香醇可口。后来由于求学和工作的关系,我也陆续到过祖国的大江南北,但再也没有找到饮用故乡井水时的那种甘甜感觉。如今她静悄悄的,不做任何声响,仿佛仍沉浸在过去的欣喜和忙碌之中,拒绝与当今的繁华同步。近一丈长的石槽孤零零地横亘在井房的南面出口,阻挡着人们进出井房的脚步,在风吹雨打、严寒酷暑中倾诉着陈年老井被废弃不用的心酸。那口静默的老井, 那个表面粗糙的水石槽啊,引起我多少孩童时代的纯真回忆!
记得村里有一位十里八村闻名的鳏居老人,双眼全盲,听力出众,面容白净,不长胡须。他有一个全村人特别称奇的本领,那就是不论雨雪风霜、春夏秋冬,能够独自到井口提水,从不借助别人的帮助。即使冬天井沿上结满了冰,也没有一次失脚掉进井里。小时常常感到好奇惊讶,现在更多体会到的,是老人为生活所迫的无奈和艰辛!如今几乎家家都有压水井或清洁卫生的自来水,可惜老人已驾鹤西去,如果活到今天,能减轻他多少负担和危险,想必他定会热泪盈眶吧!人生有许多遗憾,而更令人遗憾的是,像痛失亲人一样,许许多多的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从沉思中醒来, 缓步到村委会门口。抬头见几辆轿车停在院内,有一辆福特越野崭新发亮。车对于偏远的农村,也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听父亲说,早先为了看一台人们口口相传、神乎其神的拖拉机,一伙人曾专门步行二十多里,到过外地的白塔村。我孩提时代,偶尔有一辆汽车从村内驶过,光着脚丫,穿着蓝色、绿色、灰色打补丁衣服的孩子们,高声叫喊着,在滚滚的飞尘中紧紧追赶着车辆疾跑,直到被远远甩在后边。每当听到巨大的轰鸣声,人们总会冲出屋外,在偌大的天空中寻找。飞机飞得极高,循声难觅踪影,常常看到的是凝滞在天空中的一道白白长长的印记, 逐渐变粗变淡,直到像云一样全部飘散。十三岁时,我离开水泥桌子的小学,到三十里外的九连城中学读初一,每个星期六从校回家,星期日再从家返校,全靠步行,读初二时,才有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有一年开县乡村三干会,我乘着村干部参会的三套马车去学校。那天滴水成冰,极度严寒,好像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天。大狐皮帽子、大皮袄、毡疙瘩统统加身, 即使这样,到了公社我仍然冻得发僵。村干部们不让躺着,他们把我团团围在中间,嬉笑着你推我拉,我前仰后合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我父亲常常骄傲地说,我是村里第一个有自行车、第一个有摩托车的。每当此时,七十多岁的老人兴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如今,轿车已进入千家万户,成了寻常百姓普通的交通工具,高铁、飞机已不是仅仅有钱人的专利。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高效快捷的交通工具,极度方便了人们的出行。网上说,中国高铁已经跑在了世界最前面,时速有望超过一千公里的磁悬浮列车正在研制之中。现在,就连高家营这个偏远的乡村,也早已通了客车,有不少家庭有了自己的轿车,40年来交通上了多少个台阶啊!
从村委会大门口西行不远,向北穿过一个胡同,就到了我的姑舅大伯家。大前年(2015年)5月中旬,我回村办事,顺便拜访了大伯大婶。临走时,好客的大婶从堂屋案板上摆放的一把把整整齐齐的曲曲菜中挑选了些,硬是塞给了我。在院门口,她指着北面盖了不久的五间砖瓦房笑着说:“你兄弟这几年一直在外打工,过几天要回来,打电话特意嘱咐让给挖点儿野菜吃。这是刚从地里新挖的,给你们带点儿吃个新鲜。”曲曲菜茎多叶小,都是刚刚出土的小嫩芽,有的通体雪白,有的茎叶结合处透出淡淡的粉红。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可我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满心欢喜。这种野菜,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遍地都是,是挖回家喂猪的东西,如今成了人们争相抢吃的降三高、保健康的营养菜。以前,人们连粗粮都吃不饱,而现在,到商场、超市买混合面、棒子面、黑荞面等各种粗粮的人比比皆是。抚今追昔,怎不让人慨然喟叹!
人民公社时,周边十里八村联合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吃母亲节省下来的开花大馒头,是多么香甜!初冬大队突击打场,凌晨一骨碌爬起来吃父母“夜战”挣回的几斤油饼,是多么解馋!七月十五孩子们拿着个面娃娃,左玩右玩,直到又干又硬时,才掰胳膊揪腿地慢慢吃掉。八月十五,一个孩子一个果络子,网上个小果子,不时举到鼻子前闻闻,玩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直到变紫变烂,才依依不舍地吃掉。有一次,我和我姐发现集体菜园里井水上面漂着一个“苹果”,整整打捞了一个上午,大失所望的是,捞上来的竟是一个不大点儿的番瓜蛋子。一个男孩趁家里没人,翻箱倒柜找出几个零镚(共1角钱)去供销点买糖吃,半路上让他姐追住,搜出9分后,气喘吁吁地逼问剩下的那1分哪去了。青黄不接时节,断粮断顿是常有的事。有的靠亲戚救济豌豆面过活,有的靠借粮甚至偷吃喂牲口的麻饼料豆度命。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奶奶,一步步挪着旧社会缠裹过的三寸小脚,拿着个秤盘东家出西家进借面借粮,她撩起围裙不断擦拭的泪眼并连声叹息,这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过去,人们不仅吃穿用度极度短缺,医疗卫生条件也极其恶劣,得了病全靠硬扛,他们说庄户人命硬,不碍事。实在打熬不过去,买点小药, 止疼的有安乃近、去痛片,消炎的有四环素、氯霉素,止咳的有麻黄素、氨茶碱、百喘朋。除非生命垂危和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输液,而且不管多少人也只是那一套胶皮管子输液器具。如今农民和城镇居民一样享受医保待遇,健康扶贫深入千家万户。据沽源县医保网站统计,到2018 年4 月18 日, 全县城乡居民参保人数已达到190531 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历史进步!
由大伯家向北走三十米许,就到了我家庭院大门口。站在我太爷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不论我睁大眼睛如何寻找,再找不到那泥土坯垒建的低矮小屋,也再听不到他老人家讲亲手打土匪的生动故事了。那时,老人白玉长烟锅子中的火一明一灭,烟油滋滋地响个不停,烟一口口从嘴里吐出来、吐出来,慢慢弥漫了整个房间。那耄耋老人的一双皱皱巴巴的大手和我一双稚嫩的小手,伸向屋里唯一取暖烤火的红彤彤的火盆……那情景在我的头脑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红……我怎能忘村里家家户户用牲畜粪便和庄稼秸秆生火做饭时从灶膛里喷出的熊熊火焰,怎能忘用于抵御严冬的那条条烧得火热滚烫的土炕,又怎能忘冬季房顶披胡麻柴、窗户蒙塑料布的又低又矮的土坯房!
沿着街门继续向北走,便到了我的老家。那个曾经令我父亲无比自豪的电视天线架子不见了,只有那根木制的天线杆子孤零零地待在房檐旁。20 世纪80 年代中期村里通电,我家就买下了第一台14 英寸长城牌彩电。当时因货源紧缺,作为买电视的必要条件,要同时花六百多元买下了一台录音机。一开始,每天家里炕上炕下满满的全是人,屋里实在没地方,就把电视搬到了院里。如今,14 英寸电视早已被拉去了宣化(在废品站卖了30 元),录音机作为历史的见证承载着过去太多的回忆,我一直收藏了很久。妻子打扫卫生时,常常抱怨干吗弄这么一个又大又愣又占地方的东西, 还不趁早扔掉。后来我把这个“古董”也一并带给了父亲,大半生极尽节俭的老人见了笑着说:“这个录音机你还留着呢?哪天快卖给废品站吧。” 现在,我躺在被窝里就能用智能手机收看新闻、电视剧、电影,用支付宝、微信远程付费。一块手表、一台缝纫机、一辆自行车作为结婚“三大件”的时代真是一去不返了。
前年春节,当我和父亲说起那曾令全村人梦呓般向往的天线架子时,父亲说刚才和村里你大伯视频了,听得真真的,人的眉眉眼眼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提起我奶奶,老人无限感慨地说,那一辈人活得实在是太可怜了,吃没吃,喝没喝,穿没穿。打他记事起,常听人们念叨将来“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一千多里地说话就像人在跟前一样,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真的了。现在的人多幸福,想吃甚吃甚,想穿甚穿甚,亮瓦瓦的灯点着。过去用棉花搓个油捻子点个麻油灯,后来公家每个月供应二两煤油、一盒火柴,就是这两样东西当时都穷得买不起。你们现在甚也不当个东西,看电视还要开个那么亮的灯。沉思中,渍迹满身的长嘴煤油灯、黑烟腾腾的玻璃罩子灯、咕咕发声散发臭味的嘎石灯、饲养院防风挡雨的马提灯、大队部明晃晃的煤气灯,还有村里唱二人台时在废弃机油里沾沾滚滚,在一根木头长杆子上悬挂的忽起忽落、忽明忽暗的半个洗脸盆大的“火疙蛋”,纷纷闪现在我的眼前。从沉思中醒来,我笑着对母亲说,我爹又翻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后来我想这就是代沟,这就是时代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烙印。贫穷落后的生活给人们心灵刻下的是深深的伤痕。
过去,村里没有电视,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才放一场电影。孩子们的游戏主要是打方、打岗、跳绳、弹蛋子、推铁圈、溜冰、过家家、钻战备洞、自制车链枪和木头弓箭、用木炭和芒硝自制流星火。大人们偶尔听一下走街串巷的民间艺人说唱山东大鼓,孩子们听听收音机和小喇叭广播,看一下皮影戏、小人书和二人台。为了去邻村看一场电影,人们成群结队走夜路,往返一走就是十几里,甚至更远。从《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红色娘子军》《小兵张嘎》《艳阳天》《青松岭》,到后来的《少林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看完后人们常常摩拳擦掌地谈论好几天。有手电不舍得用,走夜路靠星星靠月亮。有一次去村北五里地的常铁炉村看电影迷了路,遇到黑黢黢的障碍物,有人说是一圪塄,就要跳。打开手电一照,大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是一口大口井,水面反着乌油油的亮光,宛如一块硕大的镜子。如今村里开通了因特网、有线电视,电网实行了升级改造,尽管有不间断的电影下乡活动,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改革开放的春风以撼人心魄的力度吹遍故乡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 也吹遍华夏神州、大江南北。四十年,在历史长河中像白驹过隙一样短暂。共产党人带领全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在历经曲折中对改革开放的艰难抉择,以及由此带来的沧桑巨变,却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华!这是亘古未有的历史性变革和极富创举的伟大事业!四十年来,我的故乡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是我国飞速发展的一个小小缩影。如今,我的祖国正在改革开放的历史征程中乘风破浪,奋勇前进。我为祖国的强大而由衷自豪,我为我国继续坚定不移地执行改革开放政策而大声欢呼。
踏上归途,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停车驻步村东北正在拓宽的通村公路高处,透过模糊的泪眼,我再一次向西凝望蓝天白云下那层层叠叠的红砖瓦舍和袅袅炊烟,注目正午阳光笼罩下的村西山坡上高耸林立、隆隆旋转的巨大风车,感受改革开放的扑面春风。再见,高家营村,生我养我的故土,衷心祝愿你乘上新时代飞速发展的列车,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康庄大道上,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再展华姿,再放异彩,再谱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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