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蓝布,云是棉花,惠风和畅,阳光宜人,又是个好天气。眼睛像个扫描仪,我坐在故乡的窗前看天。
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是2018 年参加高考的外甥女王美静发来的信息: “大姨,我被石家庄铁道学院录取了,应用数学系,真的很开心,我终于要学习我心仪的专业了,我会努力的,谢谢大姨!”看了信息,我由衷地为孩子高兴。高兴之余,我又望着窗外的白云发起了呆。我不禁想起我们一起报志愿的事情。因为她家长都是农民,她妈就打电话,让我帮着报志愿。在报的过程中,大家的意见常有分歧。分歧的焦点是,选学校还是选专业,考虑就业还是考虑爱好。尤其是我,为这个并不算富裕的家庭考虑, 询问了好多在校大学生和已经工作的学生,希望为她找到一个毕业后好就业的学校和专业,以此表示自己对她们真诚实在的帮助。在反复讨论中, 孩子的母亲却强调:尊重孩子的爱好,以孩子的快乐为第一选择。她告诉我, 她在外边打工这么多年,见的城市孩子也不少,看着城市孩子们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快快乐乐地活着,想着自己孩子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很难受。她早就发誓,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一定要让孩子快乐。对于一个要一生从事的专业,孩子如果不喜欢,挣多少钱,也没用。当时我就感慨于社会进步之快。一个农民,假如一直在农村种地,没到外边打工,眼界被那一亩三分地所囿,她还会有这样的境界吗?想起了一位哲学家的话:什么时候个体的快乐成为选择的理由了,那才能说明这个社会进步了。
天空一会儿跑出一只小白兔,一会儿开出一朵白牡丹,还有一朵,不等看清是什么,一转眼就飘远了。
我不禁想起了我们的父母辈,没文化的居多。用我三姨的话说,主要是家里孩子多,缺劳力,缺学费。即使没有这些顾虑,父母也未必让孩子上学,因为他们还在认一个死理,那就是女孩子念书没什么用,还不是嫁给人家做媳妇,不如多给自己家挣几年工分。三姨本来是有机会做售货员的,因为不识字,失去了。每每说到这里,我七十多岁的三姨还是遗憾得满眼含泪。在挣工分与学知识之间,在物质的需要与心灵的快乐之间,老一辈人选择了前者。
到了我们这一代,上小学赶上了“文革”,农村都不怎么重视读书。到了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有人一考改变命运。全国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不过在我们偏僻的农村,还没有那么快意识到教育的巨大作用,只是知道读书有用了。记得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了,因为我家劳力少,一度出现地种不上的情况。有人就劝我娘,快让大闺女回家帮着种地吧,考上大学的有几个人,再说一个女孩子,将来还不是嫁人完事。而我娘摇摇头,坚定地说,你们不看被打倒的右派都恢复了工作,念书人又吃香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读书还是正路。我已经是睁眼瞎了,再苦也不能让孩子再走我的路。说实话,当时听说了这话,我真的泪流满面了,心中想着一定要给娘争口气。第一次高考,我的分数刚够上专科线,但是从家里到乡里都开心得不得了。我的邻居是个小学教师,当时就劝我,补一年吧,走个好点的学校。但我们并不知道专科和本科和中专有什么区别,甚至都不知道好大学长什么样,再说那80块钱的补习费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大数目了。于是,我还是上了张家口师范专科学校,从学校到专业都是我的一个补习生朋友帮我填的,那一年是1984年。我们家里一共姊妹三个,二妹妹不爱学习,为此,被我爹打过,终是没完成学业。到小妹妹读高中时,我已经上班了,家里也看到了供大学生的好处。所以,小妹妹补习了两年(在沽源一中补习一年,还去赤城一中补了一年),在我们那个贫困的地方,能这么做,可以说是做了艰难的选择了。小妹妹在自己的刻苦努力下,更在家里倾其尽所有的支持下,终于走进了石家庄乡镇企业管理学院(现为石家庄财经学院)的大门,那年是1996 年。
说起来更能体现社会进步的还要数我爱人家。
我爱人的高考有点太随意。那时,国家人才奇缺,号召高中没毕业的学生参加高考,他在高一时就和他的老师一起,随随便便地参加了高考, 结果考上了张家口师范专科学校,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的论证、思考,直接上大学去了。每每我问他,你后悔不,如果读完高中再参加高考,也许会考个更好的大学,如果考个更好的大学,说不定你还会考研,也许又会考博。然后,我说起“一个鸡蛋的家当”的理论,他总是笑笑回答,那会儿人傻, 什么都不懂,能换个户口本就觉得不错了。我爱人大妹妹也是一个遗憾。她初中学习成绩很好,在读高中还是读中专的选择中,因为家庭经济状况不好,家里决定让她读师范,早点毕业挣钱。她的感慨总是强调自己学习很用功,脑子反应快,要读高中肯定也错不了。说到他小妹妹,大家都觉得她比较幸运。首先是家里尝到了读书改变命运的甜头。其次,因为哥哥姐姐们都上了班,经济上也比过去有好转,开始特别重视她的学习,选择让她补习,将高考读书的路走到底。在报志愿上,我爱人依据自己的经验和见识,反复推敲,最终小姑子上了张家口农业专科学校饲料专业。毕业后她依靠自己的吃苦肯干和专业特长,饲料添加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小姑子的儿子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学计算机,2018 年回来过暑假,说起当年去加拿大,也是费了一番周折。在国内还是去国外读书,这在她家成了问题。焦点在于,去国外读书,孩子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但花费太高,几年下来,一套房子就没了。去还是不去,全家人纠结不清。就连我们也参与了讨论,畅所欲言,互相说服,很是郑重其事。最终,还是咬牙跺脚地决定去。他们的理由是,现在地球都成了村了,21 世纪需要的是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人才,不走出去,难以适应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钱是人挣的,花了可以再挣,受教育的时间不能等,错过了就永远没机会了。一旦做了决定,培训、预科,一路下来花费真的不少,虽然他们收入不菲, 说起来毕竟是一大笔开支,不过是为孩子的前途买单,他们也就想开了。又想起我家儿子出国的事情。那时更早,是2007 年,对于我们工薪阶层而言, 出国的花费真的是不敢想。出去多锻炼人,已经出去的学生现在能力有多强,孩子的教育投资是最应该的投资,钱不够可以借,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然将来会后悔——所有的理由,一一被挖掘出来,我们终于说服了自己,决然把儿子送到了日本。
又有一朵调皮的云,好像要挤进窗户,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眼前。
这时,我看到了朋友的一篇博文,大意是,自己以前闲暇之余爱玩个小麻将,而且很少输。突然有一天决定要告别麻将桌,原因是觉得孩子大了,应该多陪伴孩子。这篇小文章,也引发了我的沉思。一个农民,在辛苦劳作之余,娱乐一下,也是一种对辛苦的转移与分散,重要的是,还能赢,这在一般的逻辑里真的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情了。而他为了下一代的教育,却毅然选择离开麻将桌,回归孩子身边,这对孩子得多在意才能做到啊。
仔细想想,对孩子的在意也体现在给孩子起名字上。
闲暇时看村微信群里聊天,有人问,狗剩还健在不了?四胖女是不是在儿子家哄孙子呢?三小干甚了?说话啊。聊着聊着大家不禁大笑起来,他们叫的都是小名,这些人的大名叫什么,有的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
有人说,大名又怎么样,史万叶,这名字更难听,都是叶没花不说,还会有谐音,让人想歪了。又有人说,还不是她姐姐叫史万花,那父母可不就顺着给她起了史万叶。在那时,名字就是个代码,有名字就不错了。老人里不是还有人叫七十一的吗?我好奇地问,这是名字吗?为什么叫七十一?有人回答,据说是生他时他爷爷七十一岁。还有叫七斤的,原因是生下来他七斤重。我又惊讶不已,一个人的名字可以这么随意吗?有人又说,那都是过去的时代了,那时孩子还算孩子啊,养孩子跟养头猪差不多,能不饿死就不错了,谁还管其他的。我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女的不是叫招弟、领弟,就是叫带小;不是叫花,就是叫叶。男的不是叫建国、国栋,就是叫有财、富贵、满囤、满仓的,现在看这些名字虽没什么新意,但是深深地打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顺着这个思路,我不禁想起了我给我表弟起名字的过程。姑姑生下表弟,我正读高中,亲戚里我算读书最多的一个,姑姑让我给表弟起个名字。那时知识分子的地位正高,读书、考学已经成为一种社会认同的晋升之路。所以,我很费劲地斟酌,翻着字典推敲,希望给表弟起一个有文化内涵的名字,以此寄托对他的美好期盼。记得我几乎要决定一个,又立马否定, 反反复复地在心里论证,最后,终于给他起了个希望他有文采的名字—— 雪斐。
又想起我们给儿子起名字的过程了。1989 年,改革开放已经深入各个领域,改革成果也初见成效。记得当时我们看了一个电视剧,名叫《情满珠江》,看看我们的遍地荒寒,看看人家的繁华向上,不禁心向往之。再加上广播电视普及,信息流通快捷,有关特区、发达地区的信息冲击着我们的大脑,更是使得我们身在塞北,心向江南。在给儿子起名字时,我们千挑万选,最后还是定了“南”字。有人不知道,愿意写成楠木的“楠”, 只有我们明白,我们的心愿不是让儿子成为贵族化的楠木,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到南方去看看。有意思的是,他现在工作落在了上海。
想起大街上那些测字起名的地摊,网上那些专门给人起名的网站,这些都是收费的,据说有的名字收费还很高。这些都在传达一个信息,个体生命。孩子名字越来越被重视,越来越随时代的变迁被寄予了家长们的厚望。
云挨着挤着往我眼前涌,希望我注意到它们变化的美丽。
我有意无意地刷着朋友圈。
有人在挺着肚子上胎教班。有人在抱着孩子上早教班。有人拽着孩子奔波在舞蹈班、各种乐器班、美术班、跆拳道班、国学班、各种文化培训班的洪流中。我心想,家长对孩子的期盼真的是越来越全面,几乎人人都信奉一句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而起跑线的根数越来越多,基数越来越小,文化不能输,艺术细胞不能不培养,体魄不能弱,最后让人欣慰的是, 家长开始重视孩子的思想品质教育——各种素质教育班报名火爆。
我突然想,我所看到的、想到的,不就是典型的改革开放四十年教育理念大变化的形象说明吗?
大家从各个领域、各个角度在回顾总结国家、个人四十年来的巨大变化,顺着教育理念变化这个思路,理一理,也真是惊喜连连。
从没有条件就不受教育、读书无用论,到唯有读书才有出路、全民重视教育的共识;从有个学校录取就行,到从长计议,关注孩子一生发展;从让孩子走出家门读书,到让孩子走出国门深造;从功利主义的为“千钟粟”让孩子读书,到为孩子快乐让孩子读书,这是多么大的进步。从顾得上就管管,顾不上就拉倒,到宁可牺牲个人爱好,付出辛苦也要给孩子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陪伴,这是多么大的欣慰。从孩子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到在名字里不仅映射了时代的变迁,更寄予家长的各种期盼;从学龄后开始重视教育,到孩子一出生,甚至是在胎儿时期就开启了培养孩子成才的进程,这是多么可喜的变化。从专注一方面,到各个领域的关注、重视,这教育理念变得多么全面。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们首先必须解决穿衣吃饭问题,然后才能从事精神活动。有社会学家说,一个国家的真正富强源于这个国家的教育水平。而从人们越来越进步的教育理念和态度里,我们挖掘出一个信息:四十年,我们的变化不仅仅是穿衣吃饭层面的,我们的国家正走在通往富强的大道上。
此刻,那些白云,更加搔首弄姿,变幻出千姿百态的造型。望着这幅美丽的白云图,我开始注意那块幻化无穷美丽的底色,那是沽源特产——沽源蓝。那是比蓝布更清澈的蓝,那是比海洋更深邃的蓝,那蓝似乎要蓝出人的想象之外了。
我大沽源的天,是蓝蓝的天,我几乎要哼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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