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年间放垦政策正式推行,始有大量平北、直隶、晋北汉族破产农民,来到自古便是北方少数民族游牧之地的坝上沽源开荒垦种。农耕文明在沽源大地正式开篇,村落也由此产生。 沽源的村落,在整体布局上随县域地形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特点。在南坝头沿线一带的莲花滩、小厂、丰源店等乡镇,村庄主要聚居在大马群山的狭窄沟叉内,背风向阳,随两山相夹的走势多呈带状分布,一般户数较少。有的村子地势渐渐升高,村民的房子便也由低到高分层建造,远远看去就像一栋特别的“楼”。高一层人家的院子与低一层人家的房顶几乎等平,上下院落鸡鸣狗吠人声喁喁清晰可辨,烙油饼、炒鸡蛋、蒸莜面的香气亦贯通相闻。越过莲花滩坝头,进入丘陵区,村庄多选址在平缓开阔处,户数较多,呈不规则块状分布。及至到县域东北部草原,旷野千里,村庄更大,分布更散。虽然没有像西南部的高大山体可供依傍,但因聚居人口众多、房屋稠密、街道纵横,自带一种大堡子才有的四平八稳的精神气象。 随意散落于沽源大地的原始村庄,大小、形状、格局各不相同,但基本上没有经过科学规划。土地又足够多,村民建房便以“方便自家”为第一原则,几乎是想怎么建就怎么建。而每一个村民,都是村庄的建设者;每一栋民居,共同拼出了村庄的样貌——房不成排、街无直道,就像老太太种下的面瓜,无力掐头上架,便任其随便爬藤随便开花。外来人进村,倘若没有熟人领路,难找到所要找的地方。而人口变化,盖房不止,村庄样貌便永远处在变化之中。常有游子归来感慨:“我认不出家了!”但常住者却能以一口泉、一棵树、一条路界定村中方位,只要说起“泉子底下”、“树东头”、“路南边”,“坡上边”,人们便像通晓暗语一般明白所指何处——村庄自带排外属性。 近年来,国家大力推行易地搬迁整村新建政策,从村庄选址到功能布局再到设施配套,均经过科学论证与规划,房屋成排、街道井然,有些新建村还建起居民楼甚至是二层别墅。这不仅有效改善了农村脏乱差的落后面貌,更用街道、楼栋、单元、门牌号为每一户居民精准定位,传统村落一改私密封闭而转向对外开放。有些村凭借良好的旅游资源发展农家院、特色民宿,房屋的结构布局、装修功能、装饰品味均受消费市场影响有很大改变,这从根本上打破了传统村落单纯的居住地属性,分化出了商品经济的服务功能,开启了沽源村落发展的新阶段。 沽源的早期移民,不仅是农业文明的垦荒者,也是坝上民居文化的创造者。最初,他们只身上坝开荒种地,只要有个可供睡觉歇息、躲避风雨的地方就已足够。所以那时最常见的是“马架子房”,砍几根木头搭起三角屋架,上面再覆盖些树枝草叶即可。就地取材、搭建简单,但也简陋得不能称其为“房子”。后来发展到“地扒坑房”——先向地下挖半人深大坑,再在边沿以土坯或石头加高垒墙至一人高,粗木做梁,细木为椽,灌木编织成栈铺满房顶,再和泥抹平糊严,一栋可挡雨雪、避风寒的坚固房子就建好了。讲究的人,屋檐下还会留出窗户通风透光。这可以算得上沽源民居的最早雏形。随着农耕事业的发展壮大,移民渐渐安定下来,对房屋的需求也越来越迫切。特别是移民中的商贾大户,急切希望改善居住环境。到民国时期,沽源民居基本上已发展成为打地基、有墙体、分间隔的成熟的地上建筑,样式普遍延续北方民居的山脊式,“道士帽”房在中西部地区也比较普遍(房顶起脊,前面坡度长,后面坡度短),仅有少数贫困人家建“一出水儿”房(后墙高前墙低,一面坡度)。 受自然条件限制,不同地区的房子建筑材料有所不同。西南山区及中部丘陵区,石料、木材、砂土都不缺,这里的房子便以石头为垒墙材料,纯黄土泥充当粘合剂,加盖屋顶后再用黄土加铡碎的莜麦秸和成泥抹内墙,用黄土加铡碎的胡麻秸和成泥抹房顶和外墙。院墙也用石头垒,有的人家只利用石头的天然茬口相互契合彼此找平,层层垒叠,俗称“干插墙”。有的讲究人家会像盖房砌墙一样内填泥、外抹平,还要戴上墙头帽——即向墙头两侧抹出斜坡以减少雨水冲刷,这样的墙既结实又美观。沽源北部草原地区,石头不仅稀缺,而且受盐碱腐蚀质地酥脆,不能用来砌墙承重。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智慧的劳动人民发现牧草的绵密根系把土壤紧紧连接成块,可代替石头作为墙体建材。且利用特制的方形草皮锨,还能切挖出规则矩形的“草土坯”,盖房、打院墙均十分便利。后来人们又发明了脱制土坯的模具,随即进步到用人工土坯垒墙盖房,再用加了秸秆的泥抹平。但泥经不住雨水冲刷,为防止漏房、塌墙,村民们常在锄完地的干燥初夏,互相帮工抹房顶、补院墙,这也成了沽源农家不分南北每年必做的“泥水活”。 解放前,就地取材建造房屋是普遍情况,只有极少数的官方建筑或富户人家,才用得起灰色方砖与圆筒小瓦。普通民居用得起砖瓦,是到七十年代以后,瓦已发展成为烧制更为简易的灰色鱼鳞小瓦,但砖还是局部使用——即仅用来砌“前脸儿”的“垛子”以及加盖三面大墙墙头,打地基、砌山墙都还是用石头。后来又进步到可用砖砌起房子四角的墙体以起支撑作用,这便是流行一时的“四角硬”。直到八十年代,整个社会的发展水平跃上一个新台阶,“硬砖到顶”的敞亮民居成为了年轻人成家娶亲的起码配置。砖瓦普及最终消弭了县域南北民居建材的差异,颜色也一改朴素的浅灰而为喜庆的大红,刨石头、脱土坯盖房子成为了远去的记忆,新时期的坝上村庄都是一副红彤彤的喜笑模样。 对于筚路蓝缕的垦殖先民而言,盖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是何等庄重的大事!从选址定点、动土开槽、立架上梁、压栈盖瓦,都要请风水先生郑重看过才可开工。选址讲究“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依照五行学“大门开在东南角、厕所设在西南角”。动土挖地基时要烧香上供,立架上梁时要挂红辟邪,压栈盖瓦还要动油锅吃炸糕。这些习俗看似迷信,实则饱含着主人祈盼福安的朴素愿望,更表达着对天地自然的敬畏顺服。鞭炮齐鸣、油香缭绕、红符高悬,这红红火火的活着的态度,为严寒荒僻的塞外之地灌注了蓬勃生机。而从建筑风格上看,沽源民居与以四合院为代表的北方民居一脉相承,但又在具体的生产生活实践中不断改变演进,最终形成了与当地水土高度契合的独特制式。正房坐北朝南,早期基本上是三间,现在普遍是五间,较少超过六间。以三间房为例,东西两屋住人,用泥坯盘大炕,炕可临窗,也可靠后墙,分别称做“顺炕”与“倒炕”,面积基本是占满以腰门为界的半间屋子。中间屋子称“外头地”,主要功能是厨房。盘锅台,位置与炕一墙相隔而又紧密相连,因其不仅是做饭炊具更是火炕的取暖热源。北方气候寒冷,“热炕头”始终都是坝上农家最尊贵的位置,一般留给家中老者坐,而老者又必会让与来客——哪怕你仅是隔壁邻居来串门。 屋檐下用石板铺出有一定高度并向院子略有倾斜的平台(后来改用砖砌水泥抹平),俗称“流水檐台”、“散水”,主要是为了将房檐落下的雨雪水向院子尽快分流,而不至于家门处泥泞不堪。同时,这也是“家”功能的向外延伸,可洗衣择菜纳凉叨唠话儿;又是“野”院子向家的过渡,可供晴天拍拍身上土,雨雪天跺跺脚底泥。偏房或东或西,一般为大通间,用以存放粮食杂物,还得辟出一间拴骡马。有院墙,无影壁、无回廊,院子利落宽敞,房屋通风满光。院内砌矮墙围出园子,夏季种植菜蔬花卉,冬天收纳秸秆柴草。园子一角常设鸡窝,顶上再披一层土就可种韭菜或羊角葱,绿芽一出土就为天地和饭碗同时带来春色。除去园子以外的院落,夯平铺沙,再用砖瓦石板铺出小路通向大房。院墙地势最低处留一小洞,或用石头镶成方形或按一筒状物,是为“水道”,用以夏秋暴雨时院内泄洪,也供童男童女在大旱时祝祷求雨(在旧时叫“烧水道”,是一种迷信的祈雨方式)。 院墙外砌高墙围成牛羊牲口圈,一半敞篷可“晾场”喂草料,另一半砌墙加盖屋顶供产崽避风雪。猪窝也设在院墙外,靠紧大门某一侧,方便农妇端猪食一出院门就“来啰啰”呼唤肉猪紧跑回家。雨后,牛羊猪圈积水,牲畜无法安卧。村人便拉来砂土均匀铺撒,任牛羊猪自由踩踏与粪水中和,慢慢发酵成为肥料。次年春耕之前,男劳力用铁锨剜起粪块,再用木榔头逐一敲碎,便可马拉牛载送往田地。而整块的牛羊粪砖垒成圆柱,再用泥糊住顶,晾晒干透,便成为过去冬天最主要的取暖燃料。院子不远处还要挖出方形地坑,四季家常的锅底灰、扫地土等等一切废物都可向内倾倒,受天光雨水作用沤化成肥。半农半牧的沽源人民,世代累计的生存智慧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小小院落的结构布局与功能设计上。而家家物尽其用,村庄就可吐纳吸收,人与自然遂形成良性循环的有机链条——农耕文明的精华要义莫过于此。 沽源人民不断提高其住所实用性的同时,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于美与思的追求。尽管早期所建房屋,不过是三两间屋檐低矮、墙体笨重的小土房,屋内除了两盘大炕,一盘锅台几乎再无其他家具,但人们还是会挖来“白土子”(当地特产的一种碱性土)加水泡透搅匀,再用苜蓿草扎成小刷子,把屋子一遍遍刷得雪洞一般。窗户台、炕席四周、炕沿底、地脚边,天天都要刷一遍以压尘土。小木格窗户用白麻纸糊得平平展展,仅有的一两块玻璃也会擦得干干净净。锅台上方腰墙留出一个中空方框,放灯盏可一灯两屋用,盛汤添饭又可里外接应。里外屋窗台以小洞互通、外屋窗户再留一小洞,俗称“猫道眼儿”。不仅可供深夜灭鼠的家猫出入自由,还要按上小花布帘暗示这是——“门”,并因此赋予了猫与人同等的尊严与荣耀。西番莲的一小株球根,天寒地冻时小心藏进地窖,春来地气升再早早取出以防腐烂。只是几株小小的球根,却因保存得当年复一年在院子一角开出明黄、魏紫、鸡心红。怀着对生活的美好向往而来到这鬼方之地的先民们,对万事万物都以同理心平等关照,从不因物质贫乏而因陋就简。 等到砖瓦普及,人们不仅会用灰色的小瓦在屋脊拼对出三叶草、四菱形等各种精致的镂空图案,还会千方百计地把砌窗台的石头调兑得平面一致冲外,再用水泥勾勒出行云流水般的接缝。山墙、前垛、大门墩,又成了画一幅花瓶插牡丹、写一个倒福字、刻几句吉祥话的好地方。前墙是大格玻璃窗挡风通光,后腰墙还要再挂一组水银漆花镜与之相应,屋里不仅比之前更宽敞明亮,家具样式也越来越多,三节上等木料的大红躺柜必不可少,每天女主人都会用干抹布爱惜地擦得通体红亮——不能用湿布的,否则只会越擦越暗。等到家家盖得起硬砖到顶的大红瓦房,人们便要配上组合柜、沙发床、21英寸大彩电。虽然不如躺柜板凳那么经脏耐用,但人们正也是在轻手慢脚的惜财爱物中,一点点地蜕化掉了成就陋习、养成了现代文明。气候恶劣,非但没有磨灭掉人们的生存意志,还激发出了他们热爱植物的心性。春夏秋三季,随便走进一户农家,必有蒿子梅、大守期、金盏盏、羊指甲等等寻常花草热烈地装饰着小院。即便数九隆冬,家家窗台都有一列盆栽花卉姹紫嫣红地与屋外白雪傲娇对望。 沽源民居房屋高大、墙体厚实、院落开阔,整体气质刚毅质朴,一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登高远望,缱绻于大马群山褶皱里的小村子,散落于内蒙古草原辽阔处的大村落,在早春的漫天风沙和严冬的纷飞大雪里,沉默而温厚,忍耐而克制,有一种格外动人的宁静之美。灰砖灰瓦的老式民居,与肃静萧杀的秋天最相配。寒山冷雨后木本植物转红转黄,小小玻璃窗澄净明亮,就要开始一个冬天的纳藏。干燥温暖的夏天,属于高门大窗的现代砖瓦房,洗一铁丝衣裤被单,片刻就飒利利的热风干透了。傍晚,坐在屋檐下用晒了一天的水泡泡脚,潮润润的夜风还在传送着虫鸣与花草香。而所有的村庄与平房,都适合过节日。不论是端午、中秋、除夕还是元宵,那吊在门头上的一把艾蒿、摆在海棠树下的一张供月方桌、贴在窄条门楣上的一副春联还是屋檐下在沙沙静落的雪粒中亮着的一盏红灯笼,不仅仅成为了沽源儿女的精神念想,更孕育出高山高原的人文美学。 从第一座“马架架房”开始,沽源的民居,就秉承着移民者的先天文化基因,开始了与这里一草一木的互动融合。用上百年的时光流转,在沽源大地浮雕出一幅鲜活的生命图景。惟愿沽源人民以勇气与智慧建设美好家园,自立于时代,无愧于先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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