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号也曾叫过“二豪镇”,从清代开始就是矗立在坝上草原上的商贾重镇,也是沽源伊斯兰文化的圣地。在二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这里曾留下过回汉民族艰辛创业的足迹,也曾回响着旅蒙商人响亮悠远的驼铃声,但是最让人难忘的,仍是那眼古井,那棵老树,还有那间老屋。
老树与古井
大二号村有棵老榆树,就长在缺水的高坡上,粗有几搂,高约数丈,根深叶茂。它树心空洞,却又从中部发芽,长成二代大树。树的上部分是两大主枝,树冠如一把巨伞遮荫着地面。据老辈人说,此树是清朝乾隆年间最早来大二号开荒种地的任氏先人栽种的。据说自从有了这棵树,村里的农商经济欣欣向荣,凡在树下居住的人家,都家境殷实,人才辈出。
离老榆树南约300米处,有一百年古井¬——西井。西井水质甘甜,井底的泉眼长涌不息,在最干旱的年头井也未枯竭过。方形的井台,用古老的青砖砌成。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数九隆冬,每到清晨,习惯赶早挑水的人们,都会用长长的井绳垂下吊桶打水。
正是这口古井,默默地用涓涓细流,涵养着无数生命。老榆树历经沧桑,还依然如此葱郁,也许就是因为它的根深扎进地下泉水,被西井水滋润的缘故吧?
坝上的夏季太阳直射,天气经常炎热干燥。近树的村民习惯了在树下乘阴凉、聊天、下象棋。老树陪伴着朴实的村民,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当时没有时钟,但村民们根据树影的长短和方向的变化来确定时间,通过蚂蚁上树等迹象预测气象,安排日常的生活和生产。
秋天庄稼收获后,他们更习惯在树下脱粒打场。巨大的老榆树背靠着小山般的莜麦垛,任作忠赶着三套马车来往穿梭,老胡运的石磙子在骡马的拉动下,“咕噜噜”地唱着欢歌,就连他家平时看家的大黄狗,也收起了往日的威风,跟在人后撒欢乱跑。老裴家好动的大公鸡和芦花老母鸡也不甘寂寞,领着孩子们在大树下会大餐。“八月秋忙,秀女下场”,这句话一点不假。这时节人头涌动,一片繁忙,打场时风遂人愿,就连胡麻那细小的颗粒,也被扬得十分干净。
相传谁家小孩子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大人们偷偷在老榆树下许个愿,给树上炷香,拴缕红布条,孩子的病便能痊愈。由于老树的神奇和久远,自然令人生出对它的敬畏感。傍晚孩子们玩耍是不敢去树下的,代代沿袭的习惯,更增添了老树的神秘和威严。
随着老榆树的更加苍老,它的传说也越发神奇。有一年天旱得厉害,村民自发在老榆树下敲锣打鼓祈雨,不约而同地给老树上香,挂红,还去西门口关帝庙杀羊领生,搭台唱戏。祈完雨,有时候凑巧了,开台的锣鼓刚敲响,就阴了天,一霎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这一年老榆树越发枝繁叶茂,榆钱挂满枝头。在“挣工分,分口粮”的时代,村民们打了榆钱,掺了莜面打餽儡,老榆树帮不少人度过了难关。
随着岁月的变迁,老树早已枯死,西井也被井房封存。此后每年清明,许多上了年纪的远方游子拖儿带女回村,祭父母,访乡亲,驻足观老树,顺路看老井,成了一种习惯,而老树和老井的故事,也在一直流传着……
老村与老屋
过去,沿着从县城东去的大道直行,过了二道渠再越过一道缓缓的小山坡,就步入了大二号老村地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水草丰美的“大泡子”。因这块地地势偏低,自然出水加雨水汇集,形成了一个大水淖,大二号人习惯称它“大泡子”。
环绕“大泡子”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滩。那时的草滩没有人为破坏,加上“大泡子”的滋润,草长得有一人多高。草丛中,火红的山丹丹,蓝色的小鸟花,一串一串的铃铛花,以及白色的芍药,粉紫色的火绒花,各色花花草草争奇斗艳。此外,草丛中还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植物。走进草丛,稍不注意就会被吓一跳,那是你惊起了在草棵下栖息的野兔。天空中时常有盘旋着的鹞鹰,百灵鸟和叫天子的叫声悦耳动听。散放的为数不多的牛羊,在水边悠闲地吃草,放牧的大人们在草地上铺一块羊毛雨毡,坐在上面抽旱烟聊天,或闷头大睡,顽皮的孩子们则在草地上追逐蝴蝶,打闹嬉戏。每逢盛夏,雨过天晴,草地上就会长出很多蘑菇,一个蘑菇圈能采一大筐。采蘑菇的男男女女,忘了农活的辛劳,起早贪黑、争先恐后地去采蘑菇,一般都会满载喜悦而归。这种自然的场景,有着宁静的美,质朴的美,让人流连忘返——可惜这样的美景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沿着大道直走,就是大二号的西门口。过去环村建有干打垒的土城墙,高有丈许,由于年代久远,经过风吹雨打,城墙早已坍塌。从我记事时起,这西门口已不复存在,仅存 村西北角的半截炮楼,也已经成了残垣断壁。
过西门口,一条大道贯穿全村。路南是向北开门的关帝庙,路北是戏台,台口朝南。据说,此地的关帝爷非常爱看戏,因此大二号关帝庙向北开门,叫“老爷庙倒座”。这种盖庙方式,在方圆百里绝无仅有。
踏着脚下的土路,走进古老的村巷,环顾沿街两边的老屋,都是青砖青瓦,白灰勾缝,凸显着古朴和厚重。那斑驳的木门和许多特别的窗子,尤其是纯木制的窗棂,都工艺精湛,造型奇特。有“盘长”工艺的格子造型,有雕刻“云钩”“福寿”字样的图案,花纹精美绝伦。有时,你会受这些窗子的吸引,禁不住推开一扇高大的木门,但走进院落后,却发现长长的屋檐已经残破,木制的梁柱已经腐朽,窗台下堆放着破旧的杂物,岁月无情地印刻下了它的痕迹。
你可以想象:昔日,街面上店铺林立,在繁华的街道上,有神态悠闲的老人在门口晒太阳,有无忧无虑的小孩在嬉戏,有淳朴厚道的生意人在做生意,有毡匠铺里此起彼伏的弹毛弦声,有铁匠铺里流光四溅的火星,更有“叮当”作响的锤音和钉马掌的繁忙情景,还有点心铺刚出炉的糕点香味弥漫而来,刺激着人们的嗅觉神经,不时还会传来货郎担子卖针头线脑的叫卖声……
过去村子里确实繁华,人们各行其是,但彼此又十分熟悉关心。那些简陋而凌乱的商店里,都卖着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物品,有些是现在超市里很难买到的。比如那些乡土气息浓厚的家做布鞋、煤油灯、火柴、糖枣、扒拉酥、提浆月饼、芙蓉糕、纯粮散酒、大柳筐、木制扁担和白铁桶,等等。现在这些东西好多已经不用,但仍会勾起很多人淡去的记忆,就是现在仍然在用而且超市有售的,也早没有了过去的质量和味道……
对于我这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回忆起老村里的一切,都会油然而生几分温馨,使繁忙的身心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对于老村的恋旧之情,成为我心中解不开的情结,也给了我生命更丰富更深厚的体验和寄托。
大二号村还有一处很古老的旧屋,建于何时已无从查考了,只听村里老人说过,这房子曾是大户买卖人家的住宅,土改后充公成为公产房。一排七间的老屋,土木结构,红檩红椽,椽头外露,后装的房檐,方形嵌铆,整齐划一。房子坐北朝南,当年我家住三间,邻居住四间。
窗台下铺着一溜很宽的大石条,久经雨水侵蚀,形成一排排深浅不一的水窝。很小时,我就趴在窗台上一玩一天。记忆里,我的童年很孤独。屋檐下住过一窝燕子,我时常透过玻璃看它们垒窝筑巢,进进出出……
靠东的屋檐下开了一扇单窗,有一大块透明的玻璃。中间和西边是三行对称的棱格,装九块四方小玻璃。左上角和中间的小玻璃尤其特别,是带雕刻的,暗刻有山水图案,文字隐约可见,楷书的“平湖秋色”,字体娟秀工整。玻璃上有圆圆的太阳、飘动的浮云,有小桥、流水、游船、垂柳、亭台和楼阁,水中还有一对鸳鸯在交颈戏水。
每逢冬季的早晨,拉开窗帘,总看见玻璃上冻着一层厚厚的冰。这些冰形成了晶莹剔透的冰凌花,冰凌花的图案活灵活现,有的像群山峡谷,有的像茂密森林,有的像南国阔叶植物,但究竟像什么,又谁都说不清楚。
老屋的北门仍然开着,迎南的正门从我记事起就被封死了。从屋里出来,先要从北边后续的一间小屋通过,像上楼一样,踩着两级台阶走向院落。长条型的院子虽然不大,但向北看视野开阔,靠西墙建有鸡窝、兔窝,西北角是猪窝。墙西是菜园,门前是大道。墙头用石头砌成,简单地用泥抹了墙顶。
小菜园明显高出地面,在拆除房屋后的基础上改建而成,面积不大,却欣欣向荣。菜园西南角种有一畦碧绿的韭菜,排列整齐,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总是透出一种生生不息的肃静与活泼;中间栽的几棵疙瘩白(圆白菜)都亮着白净的脸,肥胖的身躯宛若金鸡独立,仿佛要显示出永不走样的富态之美;墙边的几垄大葱在悄悄地,把不谙世事而又单纯的手,深深地插进泥土里,不动声色地拿出沁人心脾的味道。有几窝老南瓜,也放开胆子猛长,在阔叶圆伞的掩护下,各自伸展腰身去抢夺着孕育子女的地盘,不经意间,已是花开花谢,瓜大如盆。在那“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鲜美、丰富的蔬菜确实少见,而这偏安一隅的小菜园,却在丰富着一家人的餐桌,也孕育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人在愁苦的时候,看一眼这小菜园,内心就有了春色,有了因世道和人心的纷扰而丢失或减少的那种生的底色。这种生的底色也是心的底色,或者说天地生命的颜色吧。
上世纪80年代以前,回村后我还能体味到老屋的一些独特韵味,但现在是不能够了,因为老屋早已被拆除。不过,从一些遗留下来的残垣断壁中,还是可以回忆起老屋昔日的韵味,从中领略一番老屋的独特魅力。在我的心目中,虽然老屋已被拆除,但它从来没有倒,也永远不会倒。
老屋是什么?有人说过,老屋是不变的亲情,是家庭不死的灵魂,是村落历史的缩影。这话极其贴切。“梦忆深深深几许,一屋一园总关情。”当我见惯了现代城市的繁华,厌倦了眼前的热闹和喧嚣,总忘不了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曾有过在乡村小院中独守的那一处老屋。它挟着厚重的历史和沉沉的记忆,在继续呼唤着我内心的怀旧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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