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前我和妻子同在一家企业工作,那时企业效益不错,在这座小县城里,我们的生活也算能说的过去。妻子非常疼爱孩子,也很体贴我,她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和孩子,她给我买衣服时从不吝惜花钱,自己却穿着十几元一件从地摊上淘来的便宜货。妻子是个勤快人,她承担起所有的家务,结婚以来,我没有洗过自己的衣服,没刷过一次碗。她对我的包容,助长了我的懒惰,一直以来,我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生活。 直到那一年,妻子和我双双下岗,危机感才骤然袭来。政府称作的“下岗”,其实就是失业。失业就面临家庭经济的危机,看着存折上那点有限的积蓄在一天天减少,感觉贫困象一只无形的巨手渐渐勒紧我的脖子。 我决定外出打工的时候,妻子哭闹了好几天,她无法想象,只知道坐在餐桌边喝酒吃肉的丈夫,怎麽能背井离乡去出卖苦力,饿了谁帮他做饭,衣服脏了谁帮他洗。然而,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并非只是一只坐享其成的寄生虫,他有血有肉,同样爱他的孩子,爱他的妻子,爱这个家。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他必须挺直男子汉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经过一番痛苦的抉择,我毅然踏上了南下的汽车。送行的那天,晨风很冷,妻子没有梳妆,一直抱着孩子两眼红肿的看着我,直到车走了很远,她的身影才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所从事的工作名义上叫电工,实际上就是连傻子都会干的力气活,由于有一些危险性,所以定的工钱也稍高了一些。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差点打了退堂鼓,从小我就有恐高症,怕蹬高,可这份工作偏偏每天要求站在四米高的梯子上干活。后来见工友们都那样干,我就咬牙坚持下来。我从梯子上摔下过两次,两次都很幸运,一次是举着电钻在屋顶上打眼,手一滑面朝下摔下来,幸好电钻垫在地上,我才毫发无损,只别断了一支钻头;第二次是拉断了电线,背朝后摔了下去,正好跌到了下面工友身上,我到没事,工友却扭伤了脖子。除此以外,我还经常被电击。随着对工作的熟练,危险渐渐减小,但疲劳是无休止的,短短几天,我的掌心磨出了血泡,肩膀酸痛的要命,一身崭新的衣服弄的赃污不堪,头发里积满了泥土。 我的工钱是月薪800元,可从干活那天起,一个月只能领到200元的生活费。工地上没有食堂,吃饭就必须自己掏钱去买。每到开饭时,我就跟工友们成群结队到附近的街上去找最便宜的小吃摊。中午一般是每人3元钱吃一碗削面,下午则去买两张大饼带回去吃,咸菜一般很少有人买,因为一旦有人吃这种奢侈的东西,大家就会流着涎水瞅着他,直到他用小刀把手中的咸菜切成小片分给大家为止。在这些人中,我虽然也是一身尘土,满头的污垢,但毕竟是穿的最体面的一个,所以我吃东西时有些特例大家也就不足为怪。 和他们不同的是,下午我只买一张大饼,用另一张大饼的钱买一只煮鸡蛋,其实,我并非比他们饭量小,我只是觉得饭应该吃的营养一些。事实上,我这种聪明的吃法很奏效,晚上他们一个个躺在地铺上喊饿时,我并未觉得怎样。时间长了,竟然有很多人效仿起我的吃法来。每当蓬头垢面手捧大饼坐在地铺上时,我就会想念妻子,我想如果她此时突然走进来,看到他丈夫如此狼狈的形象,她的心一定会碎了。 为了省下几元钱,从去打工我就没理过一次发,我想,对于时下的我来说,理发也是一种浪费。即使这样,在这群人中我也算形象好的。其中最邋遢的一个工友叫大谢。他穿着一身又破又脏的迷彩服,不系扣子,露出一排结着黑伽的胸骨;他总是把裤腿挽到膝盖处,干瘦的小腿上时常溅满污泥;他从不穿袜子,黄胶鞋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脚臭。从见到他那天起,他就没洗过一次脸。另我作呕的是,每次吃饭时他都会凑到我跟前和我搭讪,他一手拿着大饼,另一只手则不停的擤鼻涕,他擤鼻涕的动作洒脱而娴熟,先是用拇指和食指在鼻子上一拧,然后向地上奋力一甩,一条晶亮里透着暗黄的鼻涕便呈现在地板上。开始的几天,每到饭点我就刻意躲避他,时间一长,他象济公一样的形象和神态吸引了我,我也就不在乎他的龌龊。后来,他不知从哪弄了付象棋,每到吃饭时他就摆开棋盘和我对弈。我一边嚼着大饼一边绞尽脑汁看着棋局。在原单位上班时,我最爱下棋,而且从未遇到过对手,可面对其貌不扬的大谢,我成了学徒,他的棋招千变万化.高深莫测,好几次,他吃光我的棋子不说,还要围着老将推磨。他一边出着损招,一边讪笑着用话激我,和他下棋时,除了气愤外,我竟然能忘记一切。 然而,打工的日子终究是难熬的,除了身体的疲惫外,还要忍受精神的空虚。工棚里没有电视,甚至连一张象样的报纸也找不到,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轮流讲“黄段子”,那些日子,我听了很多精美绝伦的下流笑话,这些由无名氏原创的作品,虽然被社会所不齿,却深深直根于下层阶级的土壤里,就象一些奇异的花朵,在工地零乱的瓦砾中坚强生长,在工棚潮湿的地铺上悄然怒放。其实,每一位讲笑话的人,都怀揣着一份美好的想念,当工棚里的爆笑声渐渐平息时,无数个梦就爬进大家的身体里,幻化成一对对翅膀,带着每个人飞跃千山万水,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从工地到饭摊要经过一段热闹路段,那里有一排洗头房,洗头房一间挨着一间,约有半公里长。每到傍晚,洗头房门前就坐满穿着暴露的小姐们,她们一个个油头粉面,浑身洒满香水,在门口招揽客人。进店的都是些西装革履的有钱人,洗头要50元,如果客人肯加些钱,就会被带到店铺后面暗房的床上,在那里便可以享受更全方位的服务。这样的享受对于我们这群人来说,只是可以想一下而已。每次经过那里,工友们都会盯着那些超短裙一饱眼福,可从来就没有一个洗发女愿意走过来拉我们一下,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听到她们附到耳边娇声娇气地说那句“先生,洗个头吧”。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本来就只是水泥和砖块,是被用来填埋的,只配成为一切美丽的殉葬品。我们虽然也有种种欲望,却找不到宣泄的途径,只有把旁观到的潇洒转化成虚无的贪念,用以慰籍心灵,就象埋在地下的管道,被城市流动的脏水冲刷着,感受着别人的畅通,自己却积了满身的污垢。 晚上出工时,大谢会拉我到窗口看对面楼里的女人洗澡。他偷窥的经验很丰富,他告诉我,亮白灯的窗子是客厅,亮黄灯的才是洗澡间。他随身带着一个5元钱买来的望远镜,当发现目标时,他会激动的把望远镜递给我,那时我就会在他指点的楼层里看到一个模糊的裸影,由于距离远,加之望远镜的镜头模糊,所以,很难分辨看到的是男还是女。其实,更多的时候,接过他望远镜只是为欣赏一下夜景。这座城市的夜晚实在太美了,虽然我清楚,自己只是这只巨大花瓶的旁观者,但仞为她的美而陶醉。一年一年,成群成群的建设者来到这里,用血和汗塑造起这里的一切,又默默回到贫瘠的家乡,他们和我一样,只是这里匆匆的过客,真正的主人居住在那些高楼大厦里,他们虽然过着“十指不沾泥”的生活,却每天可以在洗澡间里享受热浴。 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大谢如愿以偿的获得了一次艳遇。那天我们在一所校园施工,傍晚歇工后我和大谢在后操场闲逛,忽然听见有个纤细的声音在喊我俩,侧脸望去,见一个女生蹲在高高的院墙上不敢下来,短裙里露出半截雪白的大腿。显然,这名逃课生不敢走校门回宿舍,所以翻墙,不想院墙下挖了深沟不敢下来。这样的好事大谢是不可不做的,我琢磨此时他脑海里一定浮现出雷锋的形象,只见他一个箭步跨过去,象求雨一样伸出双臂,并一脸虔诚的示意那位天使把脚伸进他的手里。女生没有多想,从天而降,滑落进大谢的怀抱。或许是女人的体香熏晕了大谢,他竟抱着怀里的天使不忍撒手,女生实在无法忍受他满嘴的大葱味,就伸手给了他一巴掌跑回宿舍了。女生的粗野丝毫没有另大谢感到难堪,他呆呆的望着那个远去的倩影说了句老家话:“俺的娘哎”。 回去以后,大谢便开始在工友中炫耀自己的艳福,并添枝加叶的描绘他如何摸腿.搂腰,并把手伸进那女生的裙子里。然后他告诉大家,每天都会有很多女生从那里翻墙。他的话大家竟然信以为真,接连几天操场上都会有人去“守株待兔”,可“兔触株死”的情况却再未发生,直到后来校卫发现异常后一顿臭骂,这出“牛郎望织女”的闹剧才收场。这件事被工头知道后,我们被每人扣了100元工钱。 其实扣不扣工钱最后都一样,我们除了每个月200元的生活费以外,再没领到一分钱。剩余的血汗钱被工头卷走了,他拿着这笔飞来横财消失的无影无踪。幸好,我兜里还有一点钱,我用这点钱买了一张车票.一个面包和一件朔料玩具 ,车票是回家必须的,面包是路上的干粮,玩具是这半年打工生涯唯一剩余的劳动果实。离开家那天,我答应过儿子,回家时一定给他买个玩具,现在愿望实现了,我就要看到他灿烂的笑脸了。 回到家后,为不使妻子伤心,我没有把打工的真实情况告诉她。我对她说,我从事的工作很舒服,每天吃四菜一汤,睡两个人一间的宿舍,至于工钱,我说回家的路上丢了。妻子没有责怪我,显然我能平安回来她已经很满足,她只是对我没有遭罪的说法将信将疑。她疑惑地看着我消瘦的脸,象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首饰。我不敢正视她,善意的谎言使我内心充满矛盾和惊慌。长久的凝视,她的眼中忽然涌出泪水,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搂着朝思夜想的妻儿,一路上的疲惫和茫然消失了,那一刻,我感到家的无比温暖,也深深懂得了亲情的珍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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