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半生,一个女人养育了我,给我以生命;后半生,一个女人追随着我,给我以真情。中国女人,无论是母亲还是妻子,总是无私地娇宠着所爱的人。 记忆中,我只剃过一次光头,剃光头,是因为工作需要。在一家粉丝厂的烘烤车间里,室温是体温的两倍,每次抱着几十斤重又圆又滑的粉团进去时,我都先在光头上淋上水,然后屏住呼吸,生怕热浪吸进肺里,一口气上不来死过去。幸亏,这份工作每天只需干一小时。 后来,我的工作每天缩短到半小时,因为有了帮手,帮手就是我的妻子。那时,妻子还很瘦弱,只有九十多斤,两三个粉团加起来就能超过她的体重,她每次抱起一个粉团,就像是喝醉了酒,全身打晃。她不能像尼姑一样去剃光头,就只能把长发盘起来,每次收工以后,头发都被汗水织成了毡片。 妻子是个固执的人,我无法阻止她干这份倒霉的工作,就只能拼命多搬那些该死的粉团,我干的越多,她就会干的越少,她干的越少,我的心越安。那些日子,我真切的体会到精神的安宁比身体的负累更重要,也明白至从母亲去世后,世上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把我当成心头肉。 这份日工资只有区区十元钱的工作,对当时我的家庭来说很重要,至少儿子的奶粉有了着落。可就是这样的工作,也因为一次意外而终止了。粉丝厂里有个痞子,据说喝了酒连他爹都敢打,我虽然不是那种在哪都想当爹的人,但从来不当孙子,所以,在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痞子用板砖拍在我的光头上,那是我第一次畅快淋漓的流血,一件沾满粉面的纯白色半袖,被染成花色。 挨打的那天,妻子恰巧没在。她接到消息急冲冲赶到医院时,看到我坐在急救室的床上,用半袖捂着伤口。屋里就我自己孤零零的坐着,因为兜里连个毛票都没有,我成了真正的瘟神,连医生和护士都躲开了。透过垂挂在眼帘上的血幕,我看见妻子嘴角剧烈的抽动着,她的两行泪水瞬间决堤。她没和我说话,而是愤怒的冲进门诊,把一张全家仅有的大票拍在医生桌子上。随后,我的光头才被一针一线打了补丁。 住院的那些天,妻子日夜守候在我身边,为了不让她看着我难过,我就装坚强,我开始给病房里的病友讲笑话。有一个笑话讲得是,我小时后在邻居院子里放炮,结果二踢脚飞进邻居的锅里,把饺子炸飞出来。听了这个笑话后,一个刚做了阑尾炎手术的哥们肚子上的线崩开了。那之后,我才收敛起来,知道外科病房里的气氛不宜太活跃,否则容易引发二次伤害。 二 那次挨了一板砖,拍醒悟了我,我开始明白,挣钱多少和剃不剃光头没关系。于是,我整了个漂亮点的发型,在京郊一个度假村里干起了经理的营生。我与妻子第一次开始长期分居,她一边带孩子,一边操持家务,秋天的时候,她就到冷库里包菜挣零花钱。可能是内心充满了对粉丝厂烘烤车间的痛恨,妻子在冷库里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在气温十度以下的地方,她咬牙热爱着那些蔬菜,成了包菜能手的同时,也冻伤了双手。 分居的两年中,为了拿全勤奖,我只回了三次家,两次是过年,一次是非典。零三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在全国肆虐,度假村也因此歇业,单位同事由于害怕旅途受传染全部选择留下,唯独我不顾劝阻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原因很简单,妻子电话中说,市场里的食盐被全部抢光,家里已经一周没吃到盐了。 我背起一个沉重的行囊上了路,包里是宝贵的六袋食盐和一些包装食品。从地铁口到西直门长途汽车站本来可以打车,可出租车大都停运,我只能徒步走完这三站多地。为了赶车,我丝毫不能懈怠,背着大包一溜小跑,当时正值五月天,京城的烈日几乎快把我全身的水分蒸干了,到达车站时,浑身湿透有些虚脱的我很快被站台工作人员注意到,他们围拢过来把我当成非典疑似人员,拿着手枪一样的体温仪仔细对着我的额头比划。我虽然全身冒着热气,好在体温并不高,还是通过了检查。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见到了丈夫和盐的妻子显然有些激动,特意杀了家养的两只獭兔犒劳我,全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放上食盐的兔肉。饭后,妻子开始责怪起我来,她责怪我冒着白色恐怖千里走单骑,为了送几袋盐拿命开玩笑。 在那个谈非色变的时期,我理解妻子的心情。然而,真正可怕的其实并不是非典,而是在关键时刻放弃亲情。这么多年,我没有多高的地位,没有多少财富,没有给她想要的一切,如果在她需要的时候,连一袋盐都给不了,就不配做男人。
三
我其实是个挺浪漫的人,有时候浪漫得像是精神病人,兴致一来,大冬天也会爬到山顶上看日出。从知道有情人节那天起,就想过买一束玫瑰。这么多年,妻子跟着我吃苦受累,送她一座花园都不为过。可我从没买过玫瑰,妻子的个性我是了解的,在她看来,夫妻本来就是同体,没必要花钱用一束花来区分彼此。 有时,她也骂我自私,说我从没送过她一件像样的东西,可她要的东西实在另我啼笑皆非,无非是炒勺、扫帚、墩布、擀面杖之类的。我也尝试送她一些她没要过的东西,比如衣服、鞋子、首饰、化妆品,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那些东西不是被立即退掉,就是压在箱子底下成了藏品。我以为,只要东西贵就一定会令她满意,却不知道,她从来不看重价格,在她看来,衣装得不得体和价格无关,一个女人不懂得心疼钱,就是浑身上下镀了金也是个废物。 妻子讨厌任何形式上的爱情,包括甜言蜜语。从恋爱到现在,她只发过一句爱情誓言,那句话是热恋当中,我假装玩分手逼她说出来的,她说,讨吃拉棍都跟着我。这句话,是我听到的世上最动心的语言。为了这句话,我绝不能去讨吃要饭,所以,我干遍了人能干的活,在负累和屈辱中终于让生活稳定下来。妻子用二十年的不离不弃,履行着她的誓言,一路跟随我,走过了一段段艰苦的岁月。 世人都喜欢探讨幸福的含义,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是否算是幸福。如果上帝问我,下辈子还让你这样活,你愿不愿意?我的回答是,只要不换掉我的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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