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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3月29日,是烙印在我心里的日子。这一天,我作为知识青年大军中的一员第一次离开家,离开母亲,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插队落户到闪电河公社石头坑村。
清晰的记得那天我起得很早,收拾自己简单的行装。母亲把家里最好的一床棉被给我带上,还塞给我五块钱,那时五块钱就是个大数。母亲忍着泪水千叮咛,万嘱咐,万般的割舍不下全写在了脸上……
我是家里姊妹排行最小的一个,和同学们相比,我的母亲是年龄最老的。刚六十岁,患有严重的肺心病,稍一活动,就心慌,咳嗽,憋气。常年靠氨茶碱,麻黄素之类的药维持。什么家务也做不了,过早的瘫卧在炕上。最难熬得是夜晚,咳得不能入睡,也不能平躺,只能双膝跪着,头顶着枕头撅着屁股,只有在天快亮时,也是这种姿势小睡一会儿。我挨着母亲睡,一晚上要起来几次,给母亲送水送药,接小便,捶背。说实话,当时母亲的情况确实离不开我,可是上山下乡是当前大势所趋。全国都在响应,像我这样“根正苗红”的子女更没有理由留下。
吃过早饭,我背起行李不忍看母亲一眼走出家门,来到窗外,又情不自禁地回头往屋里炕上望一眼母亲,天那,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只见母亲艰难地爬到窗前,额头紧贴在玻璃,满脸的泪水,嘴不停地颤抖着,她是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放声哭出来。那种感觉像是生离死别。我哽咽着喊了声妈,说声我会回来看你的,就狠心的离开了。一路上,脑海里回放着母亲的这一幕,那紧贴在玻璃上的泪脸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挥不去,抹不掉,心里痛极了。
2
在东围子十字路口处,当年百货商场的位置,同学们早已聚集在那里。大多数同学都有家长来送行。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表情都很严肃。有的还在不停地嘱咐着,有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只有几个男同学,在嘻笑打闹,看样子显得很兴奋。
今天走得这一批同学,都是沽源一中六八届毕业的老高一、老初一。我们全部被分配到闪电河公社所属的各个大队。有蝈蝈山的、黑山嘴的、石头坑的。我和同学李凤珍、高爱玲、张秀全、陈建民、陶忠义六人被分配到石头坑大队。
平时只听说过县城周边的几个村子的名字,元宝山、后湾子、双井子、小河子、四人洼等。从来就没听说过石头坑,经打听说是在闪电河东边,闪电河离县里二十华里,估计石头坑也不太远吧。因为心里惦记着母亲,总盼着离家越近越好。
这天,凡是被分配到知青的生产队,都派来了大皮车来县里接人。那年代,除了县政府有出入的小吉普车外,三匹马拉的车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在知青办负责人的指挥下,同学们很快对号入坐,上了马车,前边的车清点好人数后向东出发了,我们的车是最后一个离开县城的。
接我们的车夫是个三十岁农民大哥,一米七以上的个头,很健壮,黑黑的眉毛,紫堂色的脸上挂着笑容,他那憨厚朴实的样子让我感到踏实,像是遇到了一个娘家亲人。
我们乘坐的马车也向东追去,出了县城,只听车夫大哥说声孩子们坐稳了,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和“得驾”一声吆喝,三匹马同时飞快地跑了起来,县城的影子很快被甩到了身后。
我还是第一次乘坐这样的大皮车,觉得很新鲜。那时的公路全是土路,垫上点儿沙子就算是好路了。当马车跑起来时感到有些颠簸,俩手紧紧抓紧车扶手,生怕被颠下来。
沽源的春天似乎来得很晚,路两旁除了耕过的大片大片的黑乎乎的土地外,无一处绿色。风裹着沙尘不停地向车上袭来,我们每个人被刮得灰头土脸的,不仅如此身上还觉得有些寒意。
马车走走跑跑,跑跑走走,爬上了一个陡坡,就看到四人洼村了。这个村子我熟悉,假期常来这附近搂柴火,遛山药。过了四人洼,又走了大约一小时,来到了闪电河村,这也是公社所在地,这是个比较大的村子,南北拉得很长,望不到头。马车从村中央穿过,公路北是公社政府办公的一大排房。
过了闪电河,继续往东走个不停,这时我很着急,怎么还不到石头坑?脑海里又出现了母亲紧贴玻璃的泪脸,心又是一阵刺痛,我真想让马车停下来,我不想离母亲太远了。可哪能随我所愿,马车还是不停地向东走,我离母亲越来越远了……
又往东走了几里,远远望见路北有一大片村庄,像是看到了希望。心想,这儿肯定是石头坑了,可赶车的大哥说这个村叫黄羊窝铺。好失望啊。车又继续往东走,这时又看到一个村子,结果再次失望了。原来这个村是土井子。这时已经离开县城二十多公里了,路也越来越窄了,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在车上被颠来颠去的很疲惫。
车过了土井子,又向南行走,我的心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放心不下母亲,那种感觉就像是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我可怜的母亲了,我把头埋在怀里,悄悄地抽泣着。
不知向南走了多远,突然车夫大哥兴奋的说:孩子们,我们到家了,前边看到的那个村就是我们石头坑村。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向前望去,我也跟着朝前张望,在坡下有一个不大的小村子,这个村子很特别,居住得很不集中,从东往西一字排开,“阵地”拉得很长。
终于到了我插队落户的地方了,以后要和这里的村民生活在一起了,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苦辣酸甜什么都有。
3
随着马车的走近,村子清晰的展现在眼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家家户户用石头垒起来的院墙。一眼望去,白哗哗的一片,好漂亮的一道风景线。不光是院墙是用石头砌的,就是住人的房子也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猪窝、鸡窝、狗窝,所有的建筑都离不了石头。石头坑石头坑,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村北的山坡上,石头特别多,而且质量也特别好,附近的村里的人都来这里刨石头,形成了很多坑,村庄在石头坑的前面,故名前石头坑村。前石头坑位于闪电河乡驻地东南偏北10.5公里处,地处丘陵,为轻壤质黑粘土,有耕地3397亩。据说1910年张玉山、张奎明等到此开垦建村。
马车在村西头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随后院子里走出一对夫妇来迎我们。这是一对个子不高,很墩实的中年夫妇。男人显得很沉稳,女主人眼睛不大,但总是笑眯眯,让人觉得她和蔼亲切。
原来这家男主人姓许,叫许连才,是他主动要求让六名知青都安置在他家住的,也许他对知青上山下乡政策是理解的,是很支持的。上边给知青拨建房款,在房子没建好之前,我们只能先住在老乡家。
主人热情地指挥我们从车上往下搬行李,这时街里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人。在村里,来了几个城里的学生他们都觉得好奇,因初次见面,都是陌生人,谁也不说话,只能傻傻的上下打量着我们。
这是一座有三間大正房的一个农家院,在西边的院墙上开了个小门,进了小门,又是一个小院和一间小正房,房子里的陈设一目了然:有一盘只能勉强睡三人的小土炕,炕上铺着破席子。有一个灶台,狭窄的地面上放着一口盛水的大缸。
我们三个女同学就住在这个小屋里,三个男生和房东住大屋。
放好行李,来到院子里,房东有俩个调皮的小男孩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们的到来,他俩觉得特别开心。
这时来了一个中等个,有点儿偏瘦的一个中年男人,说着一口非常好听的石头坑普通话,显得很干练。他就是我们的生产队长高树春。他热情的和我们打招呼,表示非常欢迎我们来,还说了一些嘘寒问暖的话,给我们安排了晚饭,就这样,我们就在这石头坑安家落户了。
4
躺在这陌生的小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传来风珍姐甜甜的鼾睡声。我眼望着窗外,望着天空。宁静的夜晚,天是那样的干净,姣洁的月光无私地洒在窗前,洒在整齐的石头墙上,那墙就像是夜里值班站岗的卫兵,一动也不动庄严地屹立在那里,顿时是感到了一种安全感……。
第一次离开母亲,心里很是牵挂,脑海里再次出现母亲的影子:那紧贴在玻璃上的泪脸……刚刚离开母亲一天,就像离开了一年那样思念。此时母亲又在咳嗽吧?仅有九岁的小侄儿会不会像我那样给奶奶送水送药,给奶奶捶背,他不回贪睡醒不来吧?
朦胧中听到了一声嘹亮的鸡叫声,声音离得很近,一定是房东家的大公鸡在报晓吧,几声叫后,远处也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众多的鸡叫,也不知有多少只鸡遥相呼应,演奏着农村特有的黎明交响曲。窗外渐渐的发白了,真是雄鸡一叫天下白。母亲只有在此时才能跪着睡一小会儿,但愿母亲今天多睡会儿吧。她最小的女儿离开她,她会睡着吗?
院子里传来房东几声示意的咳嗽声,勤劳的农民总是起得这么早,爱睡懒觉的同学们也跟着起来了。
懂事的张秀全同学拎起扁担抢着去挑水。以后在我们自己做饭的日子里,挑水的活也是落在了他的肩上。男同学都不会做饭,就担水,抱柴烧火,女同学做饭。风珍姐很会做饭,莜面窝窝推得很拿手,其它饭也做得很好,有个会做饭的风珍姐,也是我们的褔气。
我们刚来没赶上队里分粮,吃得粮食是县粮食局统一发放的,发到九月份,以后由生产队分粮。队长派车给我们领回了粮,用安家费给我们买了一些简单的炊具,就这样,我们白天出工劳动,收工后自己做饭,集体的插队落户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一大早,热心的高队长端着一大盆腌好的芥菜疙瘩来了,一进屋操着一口好听的方言笑着说:小青年们,村里没啥好吃的,这是我从家里给你们捞了点儿咸菜,凑合着吃吧。
这里的口音是沽源县最纯正,最接近普通话的地方,虽然地方味特别浓重,但听起来很悦耳,即便是骂人也带着韵味。
咸菜散发着香味,看看都觉得好吃。那时哪有什么绿叶菜,咸菜就是家家户户的主打菜。要不是高队长想得周到,我们咸菜也是吃不到的。
高队长带着我们去上工,一边走一边介绍村里的情况。在这一字排开的村庄里,中间是队里的核心,有学校、藏库、场院、牛圈,羊圈等。这里住着一户人家,是惟一没有垒石头院墙的人家,门前放了几口大缸。高队长介绍说,这是陈皮匠家,是蔚县人,也是队里惟一一个不下田劳动的人,他就负责酥皮子。那些大缸里就是用硝泡的牛皮、羊皮。陈皮匠家的东边就是学校。这个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的学校,却承担着全村二十多名一至六年级学生的教学任务。我们好奇,一间教室,六个年级,该怎么上课啊?队长笑着说,老师有办法,农村的学校都这样,不像县城里条件好。
再往东有一棵大树,树旁有一口井。因这口井的井口大,大约直径有两米,所以人们习惯叫它大口井。这也是全村惟一的水源。
来到藏库,这里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大多都叫不出名字,更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队长让我们每人拿了一把铁锨,自己扛了把镐头领着我们来到了牛圈,说今天的活就是起圈。
起圈就是把牛、羊圈里积了一冬天的粪便清理出来,作为肥料拉到地里。圈里的牛早已赶出去放了。留下来只有满圈的牛屎和难闻的臭味。
这里早有十几个人正在干活。队长把我们介绍给他们,他也没问过我们的名字,只是统称我们小青年们。这里的老农很热情,都说着一口好听的石头坑标准语。他们主动问我们的名字,问这问那。有一位老伯说:孩子们,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家了,缺啥就去我家拿,我姓薛,最东头那家就是我家。其它几位老伯也说了同样的话。几句暖心的话很是感人,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很快我们就熟悉了。
队长挙着镐头轻松地一大块一大块的刨着牛粪,我也想试试。从队长手里接过镐,太重了,举都举不起来,别说刨了,只得放弃,还是铲人家刨起来的吧。
刨时溅起来的粪渣时不时的溅到脸上嘴上,鞋上也粘满了牛屎,闻着浓浓的牛粪味,这时真正感受到了农民的艰辛,若不是插队落户到农村,像我们这些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孩子是体会不到这些的,这就是毛主席让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意义吧。
干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想停下歇会儿,见人家都还在干,就不好意思停下,坚持着继续铲。好容易队长喊歇会儿吧。大伙这才停下来,几个老伯不约而同地从怀里掏出烟袋来,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吸着。一边吸烟一边聊着,气氛好祥和。
那个年代大多数人都没有手表,时间的掌握全凭看太阳,有着丰富经验的老农把时间掌握的很准确,和钟表也差不了多少。歇了一会儿,又继续干活,大约下午四点多终于收工了。
回到“家”,顾不得疲倦,赶紧打水清理个人卫生,尤其是鞋上的牛屎。房东女主人笑着说用不着急着洗,明天还得穿,洗了也白洗。农村就这样,干净不了,到了农忙时,累得要死,哪还有功夫洗衣服。
是啊,大嫂说的不无道理,来到农村就要学着适应农村的生活。吃过饭天很快黑下来了。那时村里没有电,家家户户都是点煤油灯。为了省油,灯点得晚,熄得早,早早睡觉也成习惯了。
累了一天了觉得很疲惫,简单的洗洗也准备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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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熟悉的鸡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翻了个身感觉全身好痛,两只胳膊不能上举,一举不是一般的痛,我吓坏了,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这时风珍姐也醒了,她也翻了个身,哎呀一声,我赶忙问怎么了?她说全身痛,我们这才知道不是得病了,是劳动一天累得。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劳动了一天就累成这样,以后日子长着呢,不能干活了那可咋办。
我们把担心告诉了房东,房东笑着说你们从小没干过重活,咋一干可不全身痛,没事的,再坚持几天,换过骨头就不痛了。换骨头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骨头怎么换啊,我理解的意思是慢慢适应,习惯了就不痛了。就这样,我们咬着牙,忍着痛,每天坚持出工劳动,几天下来,真得不觉得痛了,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考验,从一个学生变成一个农民,算是交了第一张满意的答卷。
刚过了清明节,就开始春播了。
种地只是听说过,可没见过怎么种。
吃过早饭,凡是能参加劳动的社员们,包括十几岁的孩子都集中在藏库的门前。保管员薛兴礼忙着往外搬东西。各种农具、大绳。队长也在一边大声指挥着,有的往牛车上搬,有的往车上装种子,有的把耕牛都赶过来,队长开始安排了。原来种地是分组合作,每组有三人和三头耕牛,前边两头牛拉犁,一人扶犁,负责把地耕出垅沟,中间一人撒籽,负责把种子均匀地撒在沟里,最后一人牵一牛打滚子,负责把种子掩埋好。这合理的搭配,不得不钦佩农民们的勤劳和智慧。
几组人员来到地里,各就各位开始播种。扶犁撒籽是技术活,不安排我们干。我们只能是牵着牛跟在后边打滚子。打滚子看着容易,干起来也是不好掌握的,也需要技巧。
滚子是用石头凿成的圆球型,中间有孔,被固定在一个用木头做的方型框架里,框架的正前方突出个方头,整体像个乌龟,突出的地方像是乌龟的头,村民们称它为王八脖子。
牛拉着滚子,人只要牵着牛跟在犁后边直着走,保持王八脖子在垅沟里就可以了。看着村里的小姑娘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显得很轻松,而我牵的这头小黄牛总是走偏,害得我时不时的回头,调整那王八脖子,几遭下来,累得我脖子痛。后来有人告诉我,原来我使得这头小黄牛,是人家挑剩下的牛,也是队里最不听话的牛。村里的人有经验,人家都挑听话的牛使,把那最不好使的牛留给我,他们也太不厚道了,明着欺负我这外乡人,想着心里很委曲。更糟糕的是,这头牛还不打末遭滚子,每当种完一块地,再去种另一块地时,只要前边的牛一走,它也要急着跟着走,最后一遭滚子就不给打了。我拉它不住,常被它拽得摔倒,身上也被它用角抵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使尽吃奶的劲也硬不过它,每次都多亏了好心人帮忙才能治服它,把末遭滚子打完。
就这样,我们两条腿的人和四条腿的牛在地里不停的走,不停的种,一天下来要走几十里路,有时连牛都走不动了,真是太累了。种上几遭,人和牛都累了就歇会儿,人有的就地坐着的,也有躺着的,牛也累得卧下了。有人还靠在牛身上休息。
老农们一袋接着一袋吸烟,说是吸烟能解乏。老农们吸好了烟又继续耕种,春天的风很大,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嘴里也是沙子,那时也没有口罩,细嫩的皮肤就这样被摧残着。
好不容易熬到收工了,人困牛乏,疲惫而归。
回到家,又饿又累,躺在坑上懒得烧火做饭,这时想起房东女主人说得那句话:到了农忙时,人累得要死,哪还顾上洗衣服。
在种地的那段日子里,虽然我们已经换了骨头,还是比不了村里人的身体素质好,每天超强度的劳作,真不敢想我们是怎样硬撑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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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了春播,可轻松几天了,趁这段时间,队长领着人开始给我们盖房子,地址就选在村中靠东,离学校很近。就地取材,房子也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盖了四间,男女同学各两间。我们的房子是第二家没有院墙的,门前就是貫通村东西的一条必经之路。
近两个月的接触,我们和村民们已经很熟悉了,他们也都能叫出我们的名字,我们也知道不少他们的名字及他们的亲戚关系。有了自己的家,来家串门的人也陆续多了起来,有几个小姑娘差不多每天都来,还给我们带来一些土特产,比如干粉条之类,还请我们去她们家里做客。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去保管员薛兴礼家吃饭,一进家就是眼前一亮,屋里收拾的特别干净,墙粉刷得很白,就连柜底下的地面也都粉刷了,农活那么忙,能把家收拾得这么干净,这在农村是不多见的。她家的女儿秀莲是个很勤快也很漂亮的女孩,也是我们的常客,这屋子就是她收拾得吧。
更让我忘不了的是她家腌的各种小菜:葱叶、豆角、野韭菜花里的小蘑菇,还有酸白菜…… 在那吃不上肉的年代,感觉这就是满汉全席了。
常来光顾知青点儿的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个子很高,智商有点儿低,他就是第一天接我们来的车夫张国荣的儿子。也不知家长给他起了个啥名字,人们都叫他“臭小” ,这孩子脖子黑得像车轴,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但性格傻乎乎地很可爱,他几乎天天来我们这儿。有时和村里的小姑娘碰巧遇上,那可热闹了,这些调皮的小姑娘们就拿他寻开心,逗他,耍笑他,也常常把我们逗笑,和她们常在一起说笑很开心。
一天,好客的张国荣大哥请我们去他家吃饭。我们一走进他家的院子,臭小见到我们来高兴坏了,咧着嘴只是傻笑。这时臭小母亲也出来迎我们。记得那天很热,这位大嫂下身穿着条单裤,上身却一丝不挂,两个乳房赤裸裸的露在外边,我们看了很害羞,而大嫂却不以为然。
一进屋,苍蝇扑面而来,早已推好的莜面窝窝也落满了苍蝇。更让人不解的是,别人家养得鸡晚上是呆在鸡窝里的,她家养得鸡晚上是和人住在一起的。她们住里屋,外屋留给鸡住,拴了个竹竿,训练有素地鸡到晚上都会腾空而起,飞到竹竿上就寝,地上自然少不了鸡屎,这也是她家苍蝇多的原因吧。
不得不佩服这位大嫂饭做得非常好,整齐的莜面窝炖鸡蛋汤,可不知为什么,那天就是没食欲。
在农村,政治课也是不可少的,领导给各大队都派了工作组,经常组织我们学习。会议室就是学校,晚饭后人们都挤在学校里听工作组的人给我们读报纸,那个工作组人是个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小伙子,常常把柬埔寨读成东埔寨,就连没文化的老农都知道读错了,谁也不愿指出,还是很尊敬的听他继续读报。
队里的皮车要去县里办事,好心的张国荣大哥就提前告诉我,我请假搭车回家看母亲,离开母亲两个多月了,每晚都在思念母亲,终于可以见到母亲了,觉得马车走得太慢了。
母亲看到我晒黑的皮肤,摸着我手上老茧心疼得直掉泪。看着母亲越来越病重的身体,隐隐约约的感到母亲说不定哪天就会离我而去,心里痛极了。
这次回来也只能在家吃顿饭,再搭车回去,这次走母亲还是塞给我五块钱,手哆嗦着,我不能拒绝,我也不忍拒绝,更不敢拒绝,只是眼泪噙着泪,近乎痴呆地看着母亲衰老的面容……我的娘啊,儿走千里母担忧,闺女也牵挂着你,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病体?
7
夏锄开始了,和种地一样,凡是能参加劳动的村民全部出工。每人扛一把大锄随着日出日落整天在田里拉大锄。
大队有一个林场,那里有很多树,也是培育小树苗的地方,每小队派人来管理。我们队派我和张国荣的哥哥张国华去了林场。林场一共五个人,有前石头坑村的俩人,还有三队的老王大爷。
我们的任务就是锄小树苗地里的草,同样是锄地,风珍姐她们是站着用大锄锄草,我是蹲着用小锄锄草,相比之下,我还不算很累。老王大爷七十多岁了,性格开朗,爱开玩笑,国华大哥也是个爱说笑的人,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两逗嘴,很开心。
前石头坑村的老郎大哥是个少言寡语之人,高高的个子,稍有点儿驼背,非常沉稳,我总感觉他不像村里人,感觉是个有文化的城里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张家口市的人,是个汽车修理工,不知犯了什么错,全家被下放到石头坑接受改造。因他有修理技术,队里的水泵、农机具坏了他都会修,再加上他作人低调,村里的人也不为难他们,和他家和睦相处。我们在一起劳动,时间久了,大家都熟悉了,他也变得话多了,而且很有学问,恼脑里装得东西很多,经常给我们讲一些我们都不懂的知识,很受益。
我每天上工,路过一片豌豆地,我从地中间的小路走。路两旁的豆秧长得非常壮,上边结满了豆角,每天经过这里,总要摘几个豆荚吃,去掉外面的纤维,里边的豆板儿又脆又甜,可好吃了。一天我伸手去摘,感觉手下边有个东西在动,仔细一看,天那!吓死我了,是一条蛇盘绕在豆秧上,它的头正冲着我的手,好险啊!我吓得腿都软了,赶紧离开,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生怕它追来。
来到林场,王大爷见我这惊慌的样子问我是怎么了,我说看到蛇了,王大爷不当回事的说:这地方的蛇可多了,看到条蛇那还不是常有的事。在他们眼里,看到蛇就像看到只鸟,太平常了。接着人们找到了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蛇。有的说他家灶坑出现过蛇,有的说他家柴禾堆里有蛇,还有的说地头放着衣服,穿的时候发现袖筒里有蛇。听他们讲,我感觉我被蛇包围了,说不定哪就窜出一条来。之后,我再也不敢摘豆荚吃了,走路也特别小心。脑子里总是有那条蛇的影子。
一天,我们正在干活,觉得后背有个东西在蠕动,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哭喊着蛇!蛇!老王大爷哆嗦着,小心的掀开我的衣服,哪里有蛇,原来是条虫子,虽不是蛇,我还是被吓得灵魂出窍了,还是想哭。那段日子里,做梦也是蛇,睡梦中常哭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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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悄悄的下了一夜,都说春雨贵如油,哪知夏天的雨比油更贵。全村无一寸水浇地,全凭老天眷顾,夏天多下几场雨,庄稼就长起来了。每当下雨天,也是农民们最开心的一天,一来丰收有望,二来能歇雨工,可以在家休息一天。我们也盼雨天,不出工了,洗洗衣服,搞搞个人卫生。在农村没有洗浴的地方,只能用盆凑合着洗洗。来到村里,我们也不像在城里那么干净了,但和村里的人比,我们还是爱美,爱干净的。有几个小姑娘也效仿我们,买了牙具,学着刷牙了。
我们住处村里人习惯叫知青点儿,下雨天,男同学吹起了笛子,拉起了二胡,村民们也来湊热闹,大伙一起说话笑笑,我们比此之间没有了距离,就象毛主席教导的那样,真正的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
一年当中,最忙的季节来到了。庄稼一片片的成熟了,熟好了的庄稼是金黄色的,被风一吹,一波一波的麦浪闪着金光,真就像歌里唱得那样美。其实比歌里唱得还美。半熟的是黄绿色的,晚熟的是绿色的,三种颜色同时出现在这一望无際的田野里是多漂亮的一道风景线啊!画面如此之美,使人不忍去毁坏它。
农民们辛苦了一年,就盼着有个好收成,所以每熟一块地,就得赶紧抢收,否则大风一刮,熟好的粮食就撒落在地上了,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割地是所有农活中最累最受罪的活。时间抓得紧,天刚亮就出工,天黑了才收工。人们揮舞着镰刀,九十度的大弯腰,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第一次割地,显得很笨,镰刀也不会用,第一天就割破了手,没有东西包扎,就用草叶子裹。现在想起来都后怕,没感染了破伤风再幸运不过了。
轻伤不下火线,继续接着割,前边的人已经割出很远了,我被远远的落在后边,腰疼的厉害,也不敢停下来,咬着牙坚持割。一天下来,老农民都喊腰疼,何况我们。
割地再次突显出农民的智慧,割地也是分组合作,几人一组,一字横排,中间一人先割几刀,把割下的麦子放好,这叫拉趟子,两边的人把割下来的也都按照前边放的位置整齐的放好,最后一人专负责把这一堆麦子捆起来。捆好的麦子叫个子,最后再把几十个捆好的个子分两排相互靠着立起来,这叫码子。码子竖着看成“人”型,这样方便晾晒。
秋天是最美好的季节,也是农民最累的季节,连续几天下来,人们早已是疲惫不堪,说是用辛勤劳动换来成果,还不如说是用命换来的。
一天我们割累了,队长让休息一会儿。不远处有一块大豆(蚕豆)地,结的豆角也快熟了。队长问我们吃过大豆吗?我们回答说吃过。队长又问,吃过烧得大豆吗?我们都摇头,这时队长派了几人拔了一大堆豆秧过来,上面结满了豆角,隔着黄绿色的皮都能看到鼓起来圆豆豆。好诱人。这时有人去地埂上抱了一大铺干草,把豆秧放在干草中间,点燃了,随着缕缕炊烟冉冉升起,空气中立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味。过了一会儿,火灭了,我们迫不及待地就要吃,队长说,再让它焖会儿。又过了一小会儿,终于可以吃了。年轻人抢先围过去,从草灰中寻找着豆角,我们也效仿着找。
我是第一次吃这样烧出的豆角,剥开皮,清香的豆味儿扑鼻而来,放到嘴里,面面的,还有淡淡的甜味儿。太好吃了,只顾低头吃,抬头看见队长和其它几位老伯还坐在那里吸烟,一边吸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他们就像我们的父辈,眼里透着关爱,看孩子们吃得香,他们都舍不得吃,这种没有语言的关爱让我很感动。
一会儿就把豆吃完了,吃得鼻子上,嘴巴上,手上全是黑,互相看着笑。这次吃烧豆角,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美食的味道和那慈祥的眼神永远烙印在我心里。
哪块地熟了我们就抢收哪块,哪种庄稼先熟我们就收哪种,这样我们抢收了麦子,莜麦,豆类,胡麻,最后起山药(土豆),起山药那几天,天气变凉了,大清早还有霜冻。起山药的感觉太好了,先是用犁把土豆秧翻起来,露出土豆,我们就捡到筐里,有时候土豆没有露出来,用手一刨土里边还有土豆,如果刨出个大个的,可开心了,像是捡了个元宝,我就喜欢那种意外惊喜。
八月十五中秋节到了,队长派人杀了几只羊,按人头给每家分了点儿羊肉,这是来到村里半年多第一次吃到肉。
9
秋收总算结束了,我们又幸运的熬过来了。
蔚蓝的天空上传来几声雁叫声,排列整齐的雁队从头上飞过。望着远去的大雁,我也想家了,我也想回家看母亲……
小麦莜麦陆续拉进了场院,堆了几大垛,准备脱粒,农民们叫打场。
天越来越冷了,我们新盖起的石头房显得特别冷。水缸早早结了冰,屋里感觉像个冰窖,晚上睡觉不敢脱衣服,被窝太凉了。早晨起被头都结了霜。家里没有炉子,更没有煤,只能挨冻。参加了一个月的场院劳动,总算没啥活了。
接下来就是分粮了,那时是统一分配,每人每年的口粮是360斤,如果收成好,最多不超过420斤。知识青年的口粮要高出社员,最低480斤。打下的粮食除了社员们的口粮,留足了籽种,剩余的全部交给国库。回来的粮款留出队里的开支,剩余的按每人挣的工分分配,这些事我们也只是听说,具体怎么算是队长和会计的事,我只知道扣去我的粮款,我还分到二十多块钱,这就是我一年的收获。
队长终于给我们放长假了,让我们回家了,说是明年开春,天暖和了再来。我们高兴的收拾好东西,坐上去县里卖粮的大皮车上,看着车下前来送行的村民们,他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听着那熟悉的石头坑普通话,心里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时才发现我们和村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离开了他们,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出了村口,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再看一眼那一字排开的村庄,再看一眼那再熟悉不过的白华华的石头墙。
再见了石头坑,明年春天我们再回来!
10
我总是在心中对故土有一种莫名的牵挂,莫名的惦念,是什么,几十年我总是难以捕捉到我意念中那模糊而又清晰的牵挂究竟是什么,那惦念又是什么。此次写石头坑,我时而哭着写,时而笑着写,时而让我心中沉甸甸,时而又让我很是轻松。哦,我突然恍然大悟了,原来几十年的惦记、牵挂竟然是石头坑。
石头坑是我人生迈向社会的第一步,那3397亩的土地上印满了我的脚印,滴下过我的汗水,我的泪水。
石头坑是我人生的起点,当劳累,当懵懂,当惧怕包裹我的时候,石头坑告诉我,必须该长大了。
石头坑有我的苦闷,有我的思索,有我的彷徨。当我离开石头坑的那一刻,我的苦闷、彷徨被石头坑百姓的真诚稀释了。人生的痕迹很多,也很深,但大都抹平了,而石头坑百姓那音容笑貌时常在我的脑海、梦境中出现。我才知道,我的莫名是爱他们,牵挂他们,惦念他们。
石头坑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正是有了我们几个知青去,正是有了几个知青50年后用各种方式去回顾那里的一切,石头坑成为沽源一中老三届心中的“名村”,人们纷纷问石头坑的历史,问石头坑的点滴。
急切想回去,几乎流变成了梦牵魂绕。去年我们几个当年的知青不约而同地说,回去看看。
石头坑依稀,岁月的痕却深。我们回去,当年认得我们的乡亲依然热情,脸上的皱纹绽出当年的笑。
我们告别了乡亲,在我背过身来,泪情不自禁地流下。
老的是人,乡愁却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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