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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湾是个地处闪电河畔的小村庄,位于沽源牧场场部东北南6.5公里处。因地处闪电河河湾,河床为黄土构成,故名黄土湾。从地图上看,这个小村庄位于沽源县最北端,由此向北两公里余,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公路。公路南面为河北省沽源县地界,公路以北为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地界。黄土湾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村子四周地势平坦,草滩与农田交错,村西不远处有一片杨树林,再向西一里半地,有一座毗邻闪电河的小水库。这座小水库,是由南向北流淌的闪电河水,经人工挖掘的水渠引入,为它提供一部分水源,人们又在水库中央打了一口大井,为它提供另一部分水源。两水合到一块,才建成了这座黄土湾水库。
离开黄土湾,屈指算来近三十载,而那里碧草如茵的草滩,田野开放的野花,蜿蜒曲折的闪电河,碧波荡漾的小水库,宽阔平整的农田,亭亭玉立的杨树,炊烟袅袅的农舍,它们构成了一幅幅美丽的水墨画,蒂固在脑海里,成为记忆中的链条,永远割舍不掉的回忆。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身在何处,无论是微风轻拂的夜晚,还是夏日炎炎的中午,抑或秋雨沥沥的早上,黄土湾这个小村庄的画面,总是让我感到她的温暖。我这样眷恋黄土湾,是因为有一段生命痕迹曾经烙印在这个小村庄。我不得不在时光的磁带上,将我深藏的镜头和声音轻轻地回放。那是一幅幅,一幕幕,一段段;画面,场景,故事。那是青春岁月的印记,那是如烟往事的珍藏,更是美好的回想。
1968年7月的一天,天空晴朗,风和日丽。一百多名来至张家口、宣化以及沽源牧场的知识青年,来到偏僻的黄土湾。迎接他们的是离村半里地的几间土屋几座草棚,以及堆积在草地上的椽木、草帘、麻绳、草绳。大家放下行李、提兜,上了下乡的第一课:搭建草棚。带队领导告诉大家,从今天起黄土湾“五.七连队”正式成立,你们每个人都是其中一员。还向大家介绍了连队指导员、连长。然后在连长带领下观看一座示范性的草棚。讲解搭建方法。于是知青们热火朝天干起来。太阳落山前,一座座草棚落成在落日余晖里,“晚上不用露宿野外了”,大家兴奋的叫起来。那天晚上繁星满天,一座座草棚裸露在暗夜里,远看黑魆魆的一片,甚为壮观,大家睡在麦秸铺就的地铺上,新奇满足的进入梦乡。
“五·七连队”名曰是“连”,但是分场级架子,连长、指导员是在全场分场书记中挑选最硬的书记。
“五·七连队”按准军事化管理的,正副连、排、班长配备齐整,服装是每人一套仿制的黄军装,还说到了冬天一人一件白茬大皮袄,一顶狗皮毛子,蓝劳动布手套,“五·七连队”解散后,知青们到了各队,那冬天衣服还是落实了。
有位绰号“诗人”的桑姓知青第二天口占打油诗一首:“远看是草垛,近看是草棚。缝隙观日月,阴雨接脸盆。”还真让此君说中,一日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劳累一天的知青酣睡中觉的身底凉凉的,还有东西碰撞脑袋,惊醒一摸身下雨水浸透,几只鞋子在流淌的雨水中飘悠,原来是鞋子作祟碰撞脑袋。无奈身披湿被蹲倚棚柱,在凄风冷雨中苦熬到天明。现在思起还觉得苦乐兼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即赋十六字令三首纪之:
夜,
风轻云淡月影斜,
草窝棚蚊虫叮咬烈。
夜,
电闪雷鸣骤雨泻,
惊酣梦,
地铺漂泥鞋。
夜,
雨霏风冷声呜咽,
裹湿被,倚棚梦悲切。
离开黄土湾久了,记忆的图像仍不停在脑海里轮动,或欢欣,或深沉,或忧伤。那次草窝棚遭大雨洗劫,给知青们又上了苦难的一课,虽然当时以苦为荣,以苦为乐,但每个人从心底希望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因此烈日炎炎下和泥脱坯的脏活累活,在为自己盖屋子的欲望驱使下没有一个人叫苦喊累。
大家在工地上展开脱坯竞赛,个个争先恐后不甘落后。干过活的人都知道:脱坯扛包抡大镐,号称三大累活。这些刚从校门走出的学生娃,手磨起泡,胳臂晒脱皮,却乐在其中。看着晾晒的土坯码起垛排成行,被陆续运到盖房工地,土坯砌成的墙一天天在地基上长高,大家心中乐开了花。晚饭后,三五结伴来到河边,洗去一身臭汗满身泥点,是当时难的的享受。
我的父亲当年筹建牧场时住的是“干打垒”的房子,十几年后,我也经历了这样的“创业”,是历史对我和我父亲的考验,还是牧场的领导们有意来锻炼我们这群念过书的孩子?在他们看来,艰苦算什么,老一代的农垦人都经历过,孩子们经历有益而无害。不管是什么,对于我而言是深刻的,是深刻的财富。
闪电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洗澡的河湾水齐腰深,站在水里放眼望去,夕阳下的草滩被涂上一层金黄,盛开的野花在微风吹拂下摇曳着妩媚,大家尽情的掬起清暖的河水,洗净一天的疲劳。
有位宣化知青是脱坯高手,以他为组长的四人小组,多次刷新脱坯块数日记录。可能是太累了,他洗着洗着竟然睡着了,在连喝几口河水后被呛醒,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当年那些场景,心中总是暖暖的柔柔的。那时生活虽然艰苦,劳动非常繁重,但确实使我们经受了锻炼。以后,无论是多么顺利,无论是多么困难,生活的轨迹中都留下当年下放的深深印记。
循着漫漫的思绪,仿佛看到黄土湾水库那如镜波光,听到知青们戏水时的欢快笑声。住草棚睡地铺吃大锅饭,脱土坯垒墙盖房子。劳累紧张也孕育着快乐,每逢星期日还是要休息的。这一天知青们呼朋唤友,自由组合,分散行动。黄土湾水库就是一个极好的去处。尽管连队领导三令五申。不准到水库玩水。但一群游泳爱好者架不住“水”的诱惑,假装去河边洗衣服,后顺着河湾迂回到黄土湾水库。这是一片不大的水域,东西距离不足三百米,南北长度不到两百米,但水较深。水库北岸长着茂密的野草,绿油油的一片,坐在上边软绵绵的,舒服而惬意。放眼望去水面湛蓝,和蓝天是同一种明澈的蓝。会游泳的迅速脱衣下水,畅快的游起来,那些会点狗刨的在浅水处扑腾着,剩下不会的坐在草地上看热闹,水库上空一片欢声笑语。游累了,玩倦了,就躺在水边的草地上,抬头仰望天空,惊异会是那么蓝,偌大的琼宇好像是一块碧玉打造,含一点杂色。阳光是那么明亮,热哄哄的晒在身上,连日来的疲劳一扫而光。大家静静的躺在草毯上,仰望蓝蓝的天空,微风吹拂,成群结队的云彩就会幻影般的出现在天空上,像魔术师般的变幻出各种形态,煞是好看。这种玩水连同日光浴加观赏天空云朵的“高雅”活动,让大家流连忘返,乐此不疲。
时光在劳动中穿行,连队将脱坯队伍兵分两路,一部分还脱坯子,一部到盖房工地給泥工师傅当小工,和泥,供泥、搬土坯,这些活也是挺累人的。新房子建设速度加快了。在秋风送爽时四排新房终于落成。按照排、班的顺序分配好房间,以班为单位,自己砌土炕。然后晾晒干了,知青们就可喜迁新居了。
人在等待中总觉得时间好慢好慢,那几日大家议论的是搬迁,只要有空儿,就跑到新房子前观看,有人几乎每间屋子都巡视一遍,甚至就连做梦也是搬进新屋,醒后仍回味无穷。连队中几位文体活动积极分子,向连队领导建议,留几间屋子做活动室,开辟篮球场和羽毛球场,连队领导欣然同意。又过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可以入住了。大家兴高采烈地搬进新居,告别了住草棚睡地铺的艰苦日子。但这个新屋子,没有粉刷,以黄泥为墙面;暂时只有门框窗框,没有门子窗子,只得用草帘床单麻袋片等遮风挡雨,这些长短不一五颜六色的遮挡物,让人看了忍俊不禁,但在当时被视为“美居”, 何陋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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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迁新居后,每天可干的活不多了,作息时间改为早九晚五,一日三餐改为两顿饭。生活节奏一下子变慢起来,劳累惯了的知青们,倒有点不适应了。业余文化生活便活跃起来。晚饭后,吹拉弹唱的,打羽毛球的,玩篮球的,打扑克牌下象棋的,吹牛皮侃大山的,谈情说爱的等等不一而足,像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闲能生事,各种奇闻异事小道消息,也快速的传播开来,为好事者津津乐道。
有两位老高二知青,同校毕业,又为青梅竹马,在共同劳动中,感情进一步升温。一天晚饭后,两人到村西小树林私会,相依相偎,情话绵绵,直到月上“杨稍头”,忽听见悉悉索索声,朦胧月色下,隐隐约约看到两只动物走进林子,狗也狼也?无法辨识,这对恋人顿觉毛骨悚然、冷汗透背,发一声喊,没命的狂奔出树林,慌乱中跑错了方向,落荒而去。却说连队值勤人员发现两人夜半未归,急忙报告领导。众人分头去找,一路大呼小叫,快天亮时才将两人找回。为此两人被领导严厉批评,并责令写出深刻检查,才算了事。
还有一王姓知青,父母均为师专讲师,他下乡行李简单,却有一只柳条箱沉甸甸的,还加了一把小锁。哪次水进草窝棚,他事先把柳条箱放在几块石头上,才免除水泡之灾。这位仁兄人品极好,待人彬彬有礼,口琴吹的棒,人长的玉树临风,成为许多女孩梦中情人。连队二排一李姓女孩对他情有独钟,紧追不舍,光情书就写了好几封。偏偏不巧,和这位女孩同宿舍的好友,也暗恋着王姓知青,可她浑然不知。一次两人闲聊,李姓女孩无意中说出王姓知青的秘密,就是那个沉甸甸的柳条箱,里面装着好多外国小说,她曾借过《茶花女》等几本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姓女孩好友出于嫉妒,就向连里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发王姓知青私藏禁书云云。恰好连队通讯员听到连长说这件事,就悄悄告诉給王姓知青,他就连夜把书藏了起来。第二天连队派人到王姓知青宿舍检查,柳条箱内只有几件旧衣服,很是尴尬。王姓知青深感侥幸,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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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给今后生产做准备,连队组织知青们现场观看秋耕秋割。
所谓秋耕,就是把收割完的庄稼地,用拖拉机牵引五铧犁,把庄稼地耕翻一遍。当时使用的是“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力气大得很,一小时耕地面积可达十几亩。看着拖拉机轰鸣着向前,铁犁铧翻起的黑色泥块,排成五列乖乖的伏在地上。随后,拖拉机牵引着大铁耙把黑色土块耙碎,一片松软平整的黑土地展现在面前。大家真切的感受到机械化的巨大威力。
观看秋收,齐腰的小麦黄熟了,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沙沙作响。红色的联合收割机出动了,当时称其为康拜因,是自走式的,像一艘军舰驶入麦的海洋。在晴朗的天空里,阳光照耀着金色的麦田,高大的联合收割机缓慢地行驶在麦海里,站在操纵台上手把舵轮调整着收割台,看那翻滚轮把小麦一排排打到割刀上,割刀像把巨大的剃头推子般将小麦割倒,通过传送带进入喂入口,在联合收割机的肚子里左翻右滚,脱出的麦粒通过一支长长伸出的大圆管哗哗地流淌出来,倾泻在前来运粮的车上,麦粒带着温暖,带着一种特有的芳香,瀑布般奔涌而出,映着金色的阳光,像一道绚丽的彩虹,这是麦收时节在田地里最美,最激动人心的景色!脱掉了麦粒的麦秸从联合收割机的后面,洒落在地里. 联合收割机轻轻摇晃着,在麦浪起伏中行驶。手把舵轮,活像驾驶着一艘轮船在海洋中劈波斩浪,心中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回到连队,大家议论纷纷,有一种当一名拖拉机手的欲望,希望也能驾驶着“铁牛”,驰骋在辽阔的田野上,春种夏耕秋收,做一名新型农工。连队领导的现场教育意图实现了。几天后,第一期拖拉机手培训班开班,不少知青报名参加了培训,并从中选拔十几名成绩优秀者,到邻近机务队拜师学艺,实习驾驶“真家伙”的本领。
国庆节来临前夕,连队通知放假五天,家在张宣两地的,想回家好好过个节,还可延长几天再归连队。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家欢呼跳跃起来。同时一些小道消息也不胫而走。有人说上级答应给“五 .七连队”购置拖拉机的事要黄了,预算计划未被批准,原因是根本没钱办这件事。还有新房子做门窗的木料,采购遇阻,正好也没钱买,离冬天取暖期还剩一个多月,这严寒的冬天该咋过。还有人说,一些家里有关系,父母有头有脸的知青,可能快走了,借放假这些天,正好活动活动。这些负面消息,使萧瑟的深秋变得肃杀起来,大家心里有些凉凉的,每个人的心头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更有甚者跑到了连队办公室探听虚实,领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推说无可奉告。当天下午,绝大部分人都离开了连队,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剩下没走的人,几乎都是家里无任何门路,想回家舍不得来回路费或根本无盘缠,只能听天由命了,龟缩在宿舍唉声叹气或干脆蒙头睡觉。
节后,回去探亲的知青,陆陆续续回来一部分,剩下二十几个没回来,据说是请长假了。坝上的深秋凉气袭人,白天坐在屋里已觉冷意,有的人干脆围被而坐,这些天没活干,上午连队组织学习一小时,也就是读读报纸,剩下的时间自由支配,整个连队已失去昔日的活力和笑声,一副破败潦倒的样子。又有十几个知青离开连队而去,看来大势已定,大家知道散伙的时候快到了,但都憋在心里谁也不说。又过几天的一个上午,连队召集全体知青开会,宣布上级领导决定:寒冷的冬天就要到了,为了使大家安全过冬,从明日起分到牧场六个生产队(牧场对于分场的称呼几经变更,今日分场,明日生产队)去劳动,名单如下云云。第二天,六个生产队派来大马车,拉着众人各奔东西。自此“五 .七连队”知青生活宣告结束,只留下四排没有门窗的新房,在瑟瑟的冷风里目视它的主人含着泪依依不舍的离去。
分到生产队后,中苏边界吃紧,牧场把文档材料和贵重物品转移到了赤城,同时要组建一支武装骑兵连。消息传来,分到各队有些黯然的知青们又沸腾起来,爱马爱枪是年轻人的巴望和诱惑,也是那个年代我们上过学的“知青”的英雄情结,另外那是一个崇拜军人的年代。
武装骑兵连百分之八十配备了铁柄冲锋枪,苏联近卫军的马刀一人一把,连长、指导员竟然是日本的指挥刀,鞍子是清一色的军队皮鞍。
今天想来,也不知道牧场领导是从哪儿“淘换”来的军用物品和武器的。
至于马匹,对牧场讲那不是事儿,骏马有的是儿。名马、快马几乎都集中到了骑兵连。每天拂晓,别人还在梦乡时, 武装骑兵连就在教官带领下训练打靶、劈刺、骑术等军事技术。在训练中,摔得鼻青脸肿的有之,腿瘸胳臂脱臼的有之,掉下马背被马拖走几十米的有之……
由于中苏边界吃紧,苏鲁滩劳改队撤走,骑兵连接管了苏鲁滩劳改队。珍宝岛胜利,战事松懈,武装骑兵以一半马匹的半残而宣告了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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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五 .七连队” 解散一个多月后的12月中旬,毛主席发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各级政府组织大量城市“知识青年”离开城市, 一场到农村定居和劳动的政治运动席卷全国。而做为“五 .七”模式“试水者”的黄土湾“五 .七连队”,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从此,分流到沽源牧场六个生产队劳动的“五 .七连队”知青,才真正的获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机会,有了插队知青的正式身份。
五十年过去了,回忆的闸门一经打开,各种思绪印象纷至沓来。做为当年黄土湾“五.七连队”生活的亲历者,我特别珍惜那段初次走向社会的日子,成为生命中一段重要的历程。是黄土湾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让我能正确面对生活中的艰辛和困难;是黄土湾给了我那段特殊的鲜为人知的知青经历,让我每每想到她就血脉偾张、激情不已,是黄土湾给了我无奈苦涩的青春岁月,记录下我曾经的苦闷彷徨,曾经的奋斗足迹,让往事并不如烟,让后代知道,我们曾经这样生活过。
“牧场忆,
最忆黄土湾。
草棚缝里观星宿,
地铺枕上伴虫眠,
何日再回还。”
黄土湾是我人生道路上十分重要的里程碑,是永远割不断的已融入血脉的铭心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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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红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