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形容在他乡见到同乡无比激动的心情。那么是什么让素昧平生的老乡远在异乡发现了对方呢?是乡音!那熟悉的乡音承载着浓厚的家乡感情,让人瞬间产生亲近感、认同感。正如明代李昌祺的七绝《乡人至夜话》所写“形容不识识乡音,挑尽寒灯到夜深”,异地相逢,一声乡音,陌路人顿成亲热的老乡,促膝深谈,对家乡对亲人万般思念的乡音,只有到了异地才有深切的感触。
一声乡音,宛如天籁。
离开家乡沽源后,我经常在异乡嘈杂的街头竖起耳朵,努力捕捉张家口坝上方言,一旦发现目标,马上追上去攀谈一番,然后这一天也觉得神清气爽。特别是同在异乡的同学朋友相聚,大家痛快地说着家乡话,不用考虑别人能不能听懂,哪个音对不对,每个人都极其亢奋。这时才明白,乡音让我们不忘远方的家,乡音是故乡扎在每个人生命里的根,是亲情乡情的维系纽带,是烙印在人们心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在街上捕捉乡音也有尴尬的时候,有时我清清楚楚听着是张家口坝上的口音,追上去一问,回答是山西天镇的或内蒙化德、宝昌的,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要从我们这一带共同的方言晋语说起。
晋语的形成南部跟太行山黄河的阻隔有关,晋语的向北移动则跟清朝开始的向内蒙大量移民以及晋商的活动密切相关。人口向北移动,语言向北移动,以语言为载体的文化自然也向北移动。这一带人们都喜欢唱二人台就是有力的佐证。我去年去二连,一个旅行社的老板的口音跟张家口一模一样,问他是哪里人,回答是土生土长的二连本地人,我奇怪你口音怎么跟张家口一样,他哈哈大笑说:"一样就对了,张库大道嘛”。晋语最北到了二连浩特中蒙边境。小老板也明白人口流动和方言的形成有关。
虽然没有挑出晋语的大旗从北方方言中独立出来另立山头,晋语仍然是北方方言的一个分支,但这一带方言确实是有自己的特点的。我们是河北人,但在异乡时,听到内蒙中西部山西北部方言感到好亲切,反而除了承德听到河北其它市的口音找不到老乡的感觉。沽源大部分居民是近百年来的移民,所以肯定是在晋语北移的路线上,但沽源又在晋语坝上区的最东边,依移民的路线不同,一个县的方言又有不同,大致分东片西片南片三个方言小片。这几个小片最有特点的是疑问代词。
普通话——什么?
东片——啥?
西片——甚?
南片——刷?(方言词,读四声)
沽源方言可以说是多种方言互相渗透的产物,几种方言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按照李荣先生晋语划分的依据是有入声,沽源方言也是有入声的自然也属于晋语的范畴,东片方言则没有入声,属于北方方言东北次方言区,我们就简单分析一下属于不同方言区的东西片方言的区别。我们先说东西片方言的共同点,两种方言的共同点是鼻韵母韵腹是中高元音的不分前后鼻音,都说成后鼻音韵母。例如:“分”说成“风”,“春”,说成“冲”,“民”说成“明”,“金”说成“京”。庆幸的是韵腹是低元音a的我们前后鼻音还能区别,例如:抽烟我们不说抽央;吐痰我们不说吐糖;船上我们不说床上,有的方言区这些也不分的。
另一个共同点是零声母音节前加辅音ng,例如“安全”说成“ngan全”,欧洲说成“ngou洲”,爱说成“ngai”。不同的是第一人称代词我,西片人说“nge”,东片人说我。两种方言的其它不同我们这里就不一一细述了。
既然按有无入声把东西片方言分到两个方言区了,那说到两种方言的不同点自然首先得说声调。沽源西片方言调类和古汉语一样,有平上去入四个调类,也就是说它有晋语区共同的入声,而且每个声调的调值与普通话完全不同。什么是入声呢?入声是一个短促调,坝上入声还有塞音韵尾。如普通话阴平调的”吃“、哭”,阳平调的”没“、“活”,上声的“渴、“尺”,去声的“麦、“客” ,沽源方言中都读入声。什么是入声,西片人体会一下上述字的字调就明白了。所以沽源西片的人认为学说普通话最难的是声调。他们说“哎呀,普通话太难学了!捉不住调子”。而沽源东片的几个乡是没有入声的,东片方言有和普通话相同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个调类。没有入声那肯定不能划入晋语片,只能划入北方方言东北次方言区。东片方言因声调和普通话差不多,像不像,三分样,西片人觉得东片人说的几乎就是普通话了,实际上每个声调读得和普通话都是有细微差别的。
东西片方言的另一不同是东片方言有平舌翘舌两套声母,尽管有的也不准。而西片只有一套。
所以,有入声,平声不分阴平阳平,鼻韵母不分前后鼻音,平翘舌不分,这四个特点是晋语的主要特点,按照这四点划分,沽源大部分地区是属于晋语区的,至于细微差别,那十里不同音,只要是一个语音系统就是一个方言区。
沽源西片方言有一个特点就是单音节词复音化,这里就要说到晋语区都有的前缀“圪”,这个圪用的太多了,好多时候西片方言就加个“圪”把单音节词变成双音节词,例如,挤—圪挤,球—圪蛋,皱—圪抽,撇—圪撇,瘸—圪拐,嚼—圪嚼。语言从来都是互相影响的,像许多毗邻晋语的官话区一样,东片也有少量圪做前缀的词,如弯曲叫圪溜,蹲叫圪蹴,并且圪也是入声,只是没有了塞音韵尾。但这个入声仅限于圪字,不是成系统的,所以东片的声调是没有入声的。
西片方言复音化另一特点是喜欢用叠音词,例如,刀刀,碗碗,盘盘,盒盒,肉片片,剜菜铲铲。叠音后有的指小表微,例如:“棍棍”“棒棒”这个体积肯定就不大;有时只是用词习惯,例如:“从这里到那里这一片片都是我家的承包地”,三十多亩呢。有时表程度,例如:“生巴巴的”“干崩崩的”;有时表喜欢或不喜欢;例如:喜欢的“粉突突的”,不喜欢“蓝瓦瓦的”有时更形象生动了,例如:“嫩灵灵”“忽颤颤”。量词有时也用重叠,例如,一堆堆,一筐筐。形容词加叠音,白生生,亮瓦瓦,喜扑扑,有时单音节形容词和叠音后缀之间加衬字“圪”如,白圪生生,蓝圪莹莹,是不是更生动形象了?也有时前面加圪后面叠音,如:圪蛋蛋,圪台台。
西片方言有很多很精彩的词,例如把小口喝酒叫圪抿,普通话找不出一个和它对应的这么形象的词。普通话说盛了满满一碗饭,我们西片方言说圪堆堆的一碗,比那说满满一碗要生动得多。现代汉语做补语的程度副词“极,很”,强调渴,说渴极了,渴得很,而我们方言说渴坏了,渴死了,把渴的严重后果说出来了,渴得厉害吧?西片方言还有很妙的一个词“圪业”,专指玩耍时的小矛盾,矛盾的双方必须是小孩子,比打架程度轻。普通话没有和它完全对应的词,方言真是一个语言的宝库啊!
东西片共同的方言词有:喊—吆喝,傻子—俏货,这两个词跟外地人说话都容易引起误会。第一个在我们方言里就是中性词,在别的方言里就是呵斥的意思,或者就不能用在人身上。第二个正相反,他们不能理解怎么俏货是傻子的意思。还有:喜欢—待见,厕所—茅厕,讨厌—膈应,忍让—让范,怂样—摊场,也许—备不住,可笑—失笑,虐待—受靠,恶心—干哕,这个词好有历史感,像有些方言区叫筷子仍叫箸,锅叫鼎,眼睛叫目一样。
有好多词,东西片的叫法不一样。火柴,东片叫洋火,西片叫取灯;东片叫拳头西片叫圪都;东片叫煤,西片叫炭;东片叫母鸡,西片叫草鸡;东片叫缸西片叫瓮;东片叫风箱西片叫韛;玉米东片叫棒子,西片叫玉蜀黍;东片叫雹子,西片叫冷子;东片叫耪地,西片叫锄地。西片的方言词更多一些吧?不管东片西片学名叫马铃薯的都叫山药,走出家乡发现人家叫长山药叫山药,而我们叫山药的人家叫土豆。所以,文艺界曾经有所谓“山药蛋”派是对山西籍作家的戏称,可见“山药蛋”一词地方色彩之浓厚。
这就是沽源方言,它们同种有异,异中有同,操不同方言的沽源人各说各调的在这块土地上自如地交流着。但是沽源话的主体是晋语是不容置疑的。
研究方言,保护方言,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沽源方言有和古代一样的声韵系统,入声就不用说了,我在教学中发现,九连城镇靠近康保的村子有的韵母"ie"和“ian”不分,叶子读成“燕子”,介绍读成“见绍”,原因是在古代“ie"和"ian"就是一个韵,后来分化成两个韵,而他们这一带就没有分化依然是一个韵,这一发现当时是让我欣喜万分的。方言词里我们也处处能找到古汉语的影子。例如,我们只知道“日啖荔枝三百颗”却忘了我们这里给羊喂盐就叫“啖”;只是词义范围缩小了。我们只知道《诗经》里的诗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知道现在的“倩影”是一个书面语用词,忘了“倩”是我们方言里一个常用的形容词。我们只知道“戴月荷锄归”,忘了荷是我们几乎每天都用的动词。我们看《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觉得“觳觫”是个很古老的词,忘了我们经常被吓得“觳觫”一下子。我们的“知根知柢”;我们的非血缘关系共同生活叫“朋锅”;我们把儿子送给没有儿子的兄弟叫“过房”;我们叫勤劳叫“勤谨”;我们把灾荒年叫“遭年馑”都有丰富的古文化内涵。我们说“悄悄迷迷”实际是“悄悄冥冥”读白了,《长生殿》“悄悄冥冥,墙阴窃听”。就跟其它方言区的“羹浇饭”叫成“盖浇饭”“泖菜”叫成“冒菜”一样。就连我们的“腰迷子”也是说起来话长。我们知道古人衣服是没有兜的,需要带的小东西塞进腰带或挂在腰间,我小时候人们就把烟袋别在腰间,别的不需要装,钱是没有的。古代钱是有孔的,也可以穿起来挂在腰带上,所以有腰缠万贯这个成语。我不知道兜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但腰迷子确实指出了放东西的部位。说我们的方言是古代汉语的活化石一点也不为过。
我们的方言中还包含着丰富的传统文化,我们骂人最恶毒的是“妨祖货,”辱没祖宗是最严重的无德。我们忌讳说“死”,而委婉地称为“老了”或“老逸”了“下世”了。
改革开放前的沽源,交通极其不便,人们极少与外界往来。大家说着共同的方言,有共同的生活饮食习惯,他们觉得自己的方言是最美的,称与自己说不同方言的人为“侉子”,“侉子”这个词带有几分隔膜几分排斥几分嘲笑。连东西片的人都互称侉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大批农民走出山村到异地打工,人口的大迁徙加快了方言的融合和民族共同语的普及,人们自然不排斥其它方言了。最近几年沽源旅游热的兴起,又有大批外地人来到沽源,封闭的局面被打破了,人们开始艳羡说普通话的人,感觉说方言土气。不论出去打工还是在家,只要和外地人交流,不同方言必然碰撞融合乃至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2000年我们下乡入户搞方言调查,村里只有教师学生在课堂上说普通话,甚至有的老师只有读生字读课文用普通话,讲课仍旧说方言。村民无论参加生产活动买卖东西一律说方言,不会说普通话,但是都能听懂。说明环境封闭和外界交流很少。
随着经济的发展,交通的更加便利,加速了方言的趋同。现在说普通话的越来越多了。现在连偏僻农村的妇女也称她丈夫老公,而不叫孩子他爹,我们家那口子了。我小时候有的妇女称她丈夫为“掌柜的”。有的是时代进步了,旧的表述方式自然退出了历史舞台。比如对时间的表述,原来没有钟表,人们按日月星辰的运转来表述时间,人们表示时间早晚是:鸡叫了,鸡叫三遍了,所以才有“半夜鸡叫”的故事。天蒙蒙亮了,阳婆爷出来了,阳婆爷出来一竿子高了,现在想太阳出来的高度怎么量?这竿子是多长呢?接着是晌午了,阳婆爷偏西了,阳婆爷快落了,天麻麻黑了,后天爷(月亮)出来了,星星出全了,三星到头顶了,三星偏西了。这三颗星星后来知道属于猎户座,我小时候的冬天它就是表啊。更有头年种地时候、割地时候。前年下头场雪时候。还有一柞来长,一步来长,一扁担长短,一筷子来长,一人多高,至于这个一人高是指姚明还是潘长江就不管了。再有拳头大,指头粗,针尖大是极言其小。表时间的长短也都是模糊概念,比如:一眨眼的功夫,一转身的功夫,抽袋烟的功夫,一顿饭的功夫,现在哪个人说:大家辛苦了,我们停下手里的工作,休息上抽袋烟的功夫,会有喜剧效果的。
语言的变化,有的是出于和外地人交流的需要,比如自行车,我们方言叫车子,现在你说我想买个车子,外地人会误解为买汽车。我们去菜市场问山药多少钱一斤 ,卖菜的肯定告诉你的是长山药的价格。我们说某个小孩很皮,是说这个小孩老实乖,可大部分地区是顽皮的意思,正好相反,我们这里说小孩顽皮是说“害”,这孩子可害呢。我们说某人好人才是指长相,可大部分地区是指才能。
我是闪电河乡土井子村人,我的话属于沽源东片话。虽然我能给我认识的所有字准确注音,但我生活中一直习惯说闪电河话不习惯说普通话。例如我韵腹是中高元音的鼻韵母没有前鼻音韵母,我们说成“我盟”;盆子说成“棚子”;天津说成“天京”;孙子说成“松子”。我调到张北师范后,有一次逗同事家可爱的小男孩玩说要领走他,小男孩坚定地说:“不行,我不跟你走,你太胖,普通话说得也不标准”。
在外地人看来,闪电河话就是讲得不标准的普通话。实际上沽源话是多种方言融合的产物。东片话就是承德话和晋语的融合。东片话虽然接近丰宁话,但因为行政区划上属于不同的市,所以丰宁沽源地挨地的两个村子口音也有区别。西片人觉得我说的就是普通话了。我顾虑人们说我普通话讲得不标准,一直跟人们解释,我讲的不是普通话,是闪电河家乡话。我讲闪电河方言外地人也有猜我是承德人的也有猜我是山西人的。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变是绝对的,不变只是相对的尽管我认为我一直说的是正宗的闪电河话,回到村里发现还是变了,村里人有的把阳平声说成阴平声的,平翘舌音说的不对的,我不知不觉都 纠正过来了,零声母音节也发对了,例如,我说西安“xi’an”而不说“xi’ngan”,我说欧洲“ouzhou”而不说“ngouzhou”了。一些方言词也从我的语汇中剔除了,例如:我说香皂肥皂而不说“胰子”了,我说厕所再文明点说卫生间洗手间而不说“茅厕”了,我说太阳而不说“老爷儿”了,我说去年昨天而不说“头年”“夜儿个”了,我说衣兜而不说“腰迷子”了,我叫手章而不叫“手戳”了,我说讨厌而不说“膈应”,我说鼻涕而不说“能带”了。我叫“被子”而不叫“盖物”了,不说了,我冷汗已经出来了。
回想起来,随着经济的发展,我们对方言的态度,也经历了封闭时的排斥其它方言,开放后羡慕说普通话的人,因说方言而自卑,直到现在方言之间包容借鉴。明白了每一种方言都非常生动,既是乡土文化的一部份,又是乡土文化的载体,承载着丰富的地方文化和深厚的家乡感情。
沽源话,对于我们身在异乡的人来说,不管是东片话还是西片话,都是寄托着亲情,寄托着乡愁的乡音。有一年我去成都,在出租车让听成都交通广播,那个主持人普通话和四川方言随意切换,精彩极了!普通话字正腔圆,四川话风趣幽默。四川话叫自行车也叫车子可能,他讲一个人迟到了打电话跟领导请假说我现在在路上,我车子的后轮驱动出了点问题。然后切到四川话说“啥子后轮驱动嘛,不就是链子断了嘛”我当时想这就是我们的理想境界,每个人都能两种语言随意切换。让我们珍惜方言吧,这是我们这一方水土的文化根基,让我们守住我们文化的根。我们期望我们的有着丰厚文化底蕴的方言能够像其它文化遗产一样,得到完整的保留。让我们在学会说普通话的同时,生活中继续说我们山药蛋味浓郁的沽源话吧,让我们为我们的家乡而自豪!而我不管走到哪里依旧在人群中继续捕捉家乡话,然后激动地追上去说:听口音你是沽源人吧?我们是老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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