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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里的人伦
时间:2019-06-13   作者:张瑞明   来源:沽源乡愁   点击:


孝当先
 
  父亲耳背,用老年手机,音量极大,贴着耳朵听,依然听不清。于是,他学着发短信,抖着双手找按键,简短的一句话,需要一袋烟功夫。对于八十岁的人来说,玩转手机的确是一门功课。
  父亲发来的短信,大多时候是两个字,“过来”。由于无法确定事情是否紧急,“过来”二字,成了一道不可违抗的指令,我就是忙成陀螺,也必须放下手中的活,急匆匆赶去。打开门之后,心就放下来,父亲必是安然地端坐沙发里,一如庙里的神像。他指派我办的事,除了鸡毛就是蒜皮,比如把白炽灯换成节能灯,比如提醒我今晚法国和克罗地亚足球决赛,比如香蕉有了斑点需要马上消灭等等。我一切照做,换灯、看球、吃水果,顺从的像个玩偶,内心却极不情愿。我早已过了长身体的年龄,有更多事情要做,工作、事业、家庭都是值得努力的领域。然而,在父亲的指令面前,一切都必须靠边站,驱散老爷子的孤独,成为首要任务。
  若我的生命是机器,父亲便是齿轮,带着我不由自主地转动,有他是种负累,没他就失去动力。长年累月的磨合,加之坝上人不善表达,彼此的内心变得坚硬,情亲深埋在无声处,很难被提纯,似乎唯有孝道机械地运作,将人伦彰显在父子间。记忆中,并未有人刻意教授我尽孝,但不知从何时,骨子里便铭刻进尊亲敬老的理念,潜移默化的传统伦理观,随风潜入,润物无声。
  最近一次见父亲时,他从柜底拿出个纸盒,一脸严肃地放在桌子上。我猜,盒子里定是贵重物件,多半是要送我。盒子开启前,父亲让我跪拜三下,并净了手。这样的仪式,表明盒子里装的,绝不会是金条或存折。
  在这次跪拜之前,我磕过两次响头,两次都是对着棺木。 
  口里的四娃入殓时,年方二十有八,棺木前呼呼啦啦跪了一地人,我不算年长,人堆里,甚至有鬓发斑白的老者。这应了四娃那句百说不厌的话,萝卜不大长在了背上。我想,身为萝卜的他,即使进了棺木,也会因长在了背上而得意。四娃小我六岁,年少时回老家,我帮他系裤子、擦鼻涕。他虽然常常嘟噜裤子、耷拉鼻涕,却伶俐乖巧,张口闭口让我叫他四叔,一次不叫就会告状,为此,我没少挨父亲的训斥。
  母亲身材瘦小,放在棺仓里,需要塞一堆衣服才稳当。那些浆洗得发白的衣服,有很多打着补丁,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父亲每塞一件衣服,眼睛就眨巴一下,控制着眼泪。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可以降下甘露养育大地,但绝不应流出泪水失去尊严。而我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痛哭,把撕心裂肺的悲伤,与纸灰一起,装进瓦盆里,狠狠地摔碎。
  人到中年,虽未磕过几次头,但都算敬了死者和长辈,面对父亲拿出的纸盒,我疑惑不解。父亲抖着双手,把盒子里的东西捧给我,那是一卷发黄的纸。轻轻展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被线条串着,如同一棵根深叶茂的菩提树。那是一张家谱,注明是“灵寿县南青同村张氏家族分支世承图”。我大致数了数,图中有三百多个张姓之人,香火辈辈相传,全都是一个叫“张公”的人的子孙。张公虽然真名难考,却是我有据可寻的祖宗,可以说,有他才有我,而没了我,照样有他。
  我的响头磕对了路数,父亲把家谱正式传给我。我不仅得到一份沉甸甸的精神遗产,也算认祖归宗了。

忍为本
 
  天有五伦,天、地、君、亲、师;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说到夫妻,难免纠缠起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九二年下岗后,就去做生意,三年后,陪光所有本钱。自知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就四处打工,又三年过去,不仅没攒下积蓄,还在一家粉丝厂的车间里,挨了一个痞子的板砖。养伤的日子里,我学会酗酒。劣质白酒和咸菜棒,让倒霉的我日复一日沉沦下去。我不再做生意,不再找工作,只是在麻木不仁中等死。
  那些日子,性格刚烈的妻子一反常态,她不抱怨,不诅咒,平静地做着该做的一切。她在天气还未转凉的初秋,穿上厚厚的棉衣,早出晚归到冷库里包菜,归来时,拎着家人一天的吃食。她养了几只獭兔,用卖兔子的钱给我打酒。她打回的散白酒里,水分越来越多时,被我发现是她做了手脚。我借着酒劲辱骂她,她依然平静地做她该做的一切。后来,她去陪亲属看病,走了三天。三天中,我像失去魂魄般难受,才恍然醒悟,这个女人已经成为我的依靠。
  自暴自弃的我,在妻子心目中的形象早已毁掉,感情即使有,也会被残酷的现实踩在脚下。那段日子,妻子之所以毫无怨言地支撑起这个家,并非出于对我的爱,而是由于传统女性身体里特有的韧性。这种韧,变成忍,对丈夫的忍,对生活的忍。妻子的忍,最终让我告别酒瓶,去承担一个丈夫该有的责任。我咬紧牙关,从最卑微的建筑工、看尸工做起,直到有了不错的营生,虽未大富大贵,却创造了一份平常人应有的家业。
  不愁吃穿的妻子依然在忍,这种忍已变了性质,不是对穷困的忍,而是对欲望的忍。妻子周围的不少女人,炫耀着贵重首饰和貂皮大衣,这让穿着俭朴的她显得黯然,可她从未向我表现出购买这些东西的愿望。我已不同从前,同甘共苦几十年,练就了我的火眼睛睛,妻子细微的心思,被我察觉到了。在新年到来前,我执意要带她去集宁买貂。她兴冲冲跟我去了,却在我掏钱时变得怒不可遏,在她看来,上万元买件衣服,简直是遭遇了抢劫。那次集宁没有白跑,她买到了更随心的东西,一个五十元钱的挎包。她在朋友圈晒那个包包,并注明是老公送的礼物。她的一个女同学看出破绽,说那个包并非真皮,且沽源的鹿儿岭商场就有。为此,她删掉了朋友圈的内容,苦恼起来。我说,花大约五百块就能买个真皮的,再买一个吧。她眼睛一亮,感激地看看我,从柜子里拿出五百元放进自己的钱包。接着,她在微信里告诉那个同学,老公又给了她五百块钱,让她买真皮皮包。彼时,我们的婚姻已二十七年,儿子都快结婚了,我才发现,原来她购买私人物品时,需要丈夫的审批。夫妻白头到老的很多,但夫妻想要完全了解,也许花一生时间,都未必能做到。
  妻子一直未买新挎包,那五百元,家里应急时拿出来花,再让我补上,成了她永远花不掉的压包钱。

信安身
 
  沽源县北村出了个企业家,打拼之初,资金极其短缺,就向许多亲朋好友借钱。他用每天得来的流水款还债,还一笔勾一笔,时刻盯着那些借条,生怕超期。年底的最后一天,他看到有张借条的还款日期是当年,就有些焦急。他加班加点营业,直到入夜,终于凑够了钱数,就顶着大雪急匆匆来到朋友家。朋友看到深夜冒雪前来的他,以为出了啥大事。当他用冻僵的手掏出欠款时,朋友先是一愣,然后就涌出泪花。我采访这个企业家时,他已是身价上亿的商业大亨,他成功的密码中,有一个字叫做信。
  信字,更多时候体现在对待朋友上,成为友情的基础。
  在金海湖一家度假村打工期间,我结识了一个山东小伙,我叫他少波,他叫我明哥。我们有相同的工作,擦地、值夜、倒垃圾,也有共同的爱好,弹吉他、打羽毛球、谈论女人的三围,于是混成了死党。盛夏的金海湖,蚊子乱飞,蛐蛐乱叫,燥热难耐的我和少波,夜晚会遛到大坝上纳凉,于是,又多了一种情趣,看星星。2002年的夏季,星星还未数清,少波辞掉工作,要回老家。临别,这个大男孩热泪盈眶,握着我的手,约定明年的今日一定来看星星,那天很好记,是儿童节。
  2003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到处肆孽,度假村被迫停业,我暂时回到家乡。非常时期,从京郊到沽源,需要过很多关卡,沿途不时有戴口罩的检疫人员测体温,这说明,旅途暗藏危险,运气不佳,就可能被病毒入侵。所幸,我安全地回了家。6月1日晚,我收到少波的短信,他说,此时正站在金海湖的大坝上看星星,可惜是一个人。我说,鬼才相信。的确,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一个无聊的约定而来,像是愚人节的玩笑。少波又说,他在大坝的老地方写了字,不信去看。
  非典退去后,我回到度假村。在一个天气转凉的黄昏,我登上大坝,准备看一眼远处即将枯萎的桃林。在与少波经常去的一处坝顶,慕然间发现水泥上刻了两行字,像一幅并不合辙的对联,“非典并不可怕,少波到此一游”。
  那晚,我彻夜站在大坝上,一颗一颗数着星星,乞求朋友的宽恕,同时,也惩罚自己的失信。
  我们的一生,会有许多亲人和朋友,编织这张人际大网的,除了亲情和友谊外,有一根始终扯不断的丝线,叫做人伦。

(责任编辑:红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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