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得知我们回老家的消息,姐夫就迫不及待地带我们全家到县城周围的草原上去玩玩。其实我知道每年到了七八月份是他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有件头等大事要做:就是检查“禁牧”。这些年来为了防风固沙保卫京津,县里规定草原上不能出现一头牛或是一只羊——这件事情管不好他这个乡长的乌纱帽都保不住。县里有蒙牛集团的基地,这几天省长、市长、县长和蒙牛的老总在沽源牧场举办高层论坛,这可苦了他这个乡长,乡里需要调集大量的人员来检查禁牧。他呢,一边负责检查监督,一边还要亲自为工作人员送饭——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来抽出时间带我们去玩,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汽车先开到五花草甸,记得八年前我和妻子谈恋爱时曾经来过这里,大约也是这个季节,如今这里的草更高了,可惜的是最美的金莲花大多也已开败了,不然这里一片金黄,是草原最迷人的时候。庆幸的是还有一些尚未凋零,在清风中摇曳起舞,那种显示华贵的金黄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它们依然是草原上的明星。但此时草原的主色调是红色,一种紫红色脑袋的如麦穗状的小草随着微风来回摇摆,“头”大而“麦秆”却很细,看上去滑稽可爱,当然中间还点缀着些黄花、粉花、白花……满世界是青草的香味。姐夫说过不了几天一种紫色的花就开了,紫色又将成为这里的主打颜色,到那时,这儿将是另一番景致。不远处一位外地的摄影爱好者正在忙着抓拍这独特的风景,但或许他不知道,照片只能锁定这一时的秀美,却不能记录草原变化的神奇。 五花草甸本是一片天然的湿地,虽说今年是一个大旱之年,但这里的草依然格外茂盛,当年汪曾祺先生在《阿格头子灰背青》中说“我曾四下内蒙,到过呼伦贝尔草原,达茂旗的草原,伊克昭盟的草原,还到过新疆的唐巴拉牧场,都不曾见过‘风吹草低见牛羊’”,“论好看,要数沽源的草原好看。草很整齐,叶细长,好像梳过一样,风吹过,起伏摇摆如碧浪”,我猜想,他所见到的家乡沽源的那片草原或许就是这里。 二十分钟后汽车开到了闪电河的源头,由于干旱,河的水位不高,这里的草也远没有五花草甸茂盛。一下车一群草地摩托和牵马的人就围了上来,儿子要求妻子陪他骑马,我欣然答应了,自己也跨上了一匹看上去比较温顺的,三个人向着远处的蒙古包出发了。孩子太小,不敢骑得太快,只能算是散步,不能飞奔,我总觉得这还算不得骑马,但即便是如此儿子也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回来的路上姐夫又提出到离这里不远的转佛庙村的山头上去看看。转佛庙村三面环山,南面临水,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进入村子只有一条坎坷的小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武陵人的桃花源来。但家乡的山与坝下山大不相同,坝下的山多有岩石,堎嶒峭拔;要么是光秃秃的如张家口的山,几乎是寸草不生,极容易让人联想到“穷山僻壤”这些字眼来;要么在万山葱郁中裸露白色的山体,苍劲挺拔,如北京附近延庆、怀柔的山;而草原上的山永远是那么平缓而少石,绿油油的,接近傍晚的山更像是泼了墨汁一般。车子很容易地爬上了转佛山的山顶,当车子停下来,我们顺着姐夫手指的方向一看,方才明白了他的用意。山下那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是弯弯曲曲的闪电河的河道,河道九曲十八折,如同一条蜿蜒的蟒蛇,妩媚动人。山头的一侧立有一块石碑,上有“滦河神韵”四个大字,碑的背面有一段小记写得有些意思: “滦河发端于沽源,曲折向北而蜿蜒东南,注入渤海,当其宛转于八百里金莲川,流连于转佛山下,驻足徘徊,形如闪电,肇始南北交融,滥觞草原文明,神在不屈不挠,韵在百媚千娇……” 记得读大学时一位祖籍承德丰宁的摄影教师拿出一本《水经注》来,很郑重地告诉我,闪电河古称濡水,流经承德丰宁,并笑着对我说:“君住濡水头,我住濡水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但这濡水后来是如何改名为“闪电河”的,我直到今天方才明白。自古家乡便有八百里金莲川之说,而从这个山头却正好看到这八百里中最为精彩的一段,这大概就是姐夫带我们这里来的原因吧。 在山头的最中间是人工堆成的石堆,上面插着根木桩,这种带有蒙古味的简单而粗犷的宗教“建筑”总给人一种神秘的原始美感。夕阳西下,西边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与彩霞的映射下散着金光,如同穿着一件华丽的圣衣,而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大的淖,那就是当地有名的“囫囵淖”。“囫囵”在蒙语中有“院子”、“圆形”的意思,“淖”在蒙语中即“湖”的意思,这个“圆形的大湖”在夕阳下泛着多彩的光影,煞是可爱。姐夫说,由于生态改观,近年来每年春天三四月份都有成千上万只天鹅聚集于此,当地人又利用这一“资源”开发了“天鹅湖”旅游景点。那些疲于应酬的都市人来到这里或在湖畔策马扬鞭,或在湖上泛舟畅游,晚上又可以在湖边的蒙古包或农家小院中憩息过夜,将是何等快意! 此时儿子又指着南边墨绿草原上的一片羊群惊奇地大叫:“爸爸快看,那边地上有一片白云。”大人们都笑了,“那是羊群。”回答了孩子的问题我却有些迟疑了,打趣地对姐夫说:“不对吧,姐夫,你这禁牧工作不彻底呀,白天人家把羊赶回去了,这傍黑了,羊不又照样出来了吗,明摆着是在跟你们打起游击嘛。”一句话大家都笑了。 晚上七点多我们赶回了县城,姐夫又带我们来到县里一家地道的蒙古包饭店。妻子是坝下人,每次一进蒙古包吃饭,她总会皱眉头的,这次也不例外。儿子却最喜欢这独特的餐饮方式,欢呼着,一进门就急着要与蒙古包里披着哈达的成吉思汗相合影。经营饭店的老板娘是乌兰察布盟的蒙人,正好是母亲的老乡,汉语说得流畅,人也热情,业务熟练,一会儿工夫就端上了奶皮、奶豆腐、炒米、奶茶等奶食,随后便是我盼望已久的手把肉了……一家人酒足饭饱,妻子却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搞得姐夫很内疚。 妻子爱我,但她向来不喜欢我的家乡,嫌弃它海拔太高,气候太冷,饮食也差,到处都是牛羊的膻味。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对生我养我的家乡的感情,离开家乡求学、教书的这十多年来,我每每一踏上这片土地,血管就开始贲张,血液就变得沸腾!我想我的生命将永远属于这片神奇的土地!家乡人的饮食似乎没有那么合理,有些饮食方式还不“文明”,但正因为是吃了这“膻气”的牛羊肉,喝了这浓酽奶茶,才造就了我粗犷豪迈、实在厚道的天性;家乡没有厂矿,没有大型的工业,家乡的确还很贫困,但家乡有的是广袤的草原,然而就是这辽阔的草原教会了我豁达乐观、纯朴善良。我爱我的家乡,我希望我生长在城市的儿子还能像他父亲一样执著地热爱这片土地,还能在这草原上扬鞭策马,自由奔驰;还能够喝得下这浓浓的奶茶,吃得了这膻味十足的奶皮、“掘坑”(一种奶酪),还有那带血的手把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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