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平定堡
为寻找革命烈士安凤林的后代,我踏上了去后长梁村的路途。由于不熟悉当地情况,我与两个同伴首先来到长梁乡问路。在得知后长梁村的方位后,我们驱车上了一条土路。当时正值雨季,道路坎坷泥泞,轿车的底盘不时蹭到路面。我几次萌发终止这次采访的念头,但又不忍放弃一条珍贵的线索。由于后长梁村正在修路,翻了浆的泥泞终于让车子止步。我与伙伴徒步进村,就近找了家开门的住户打听安谓的住址。在不很宽敞的房间里,挤着四、五个人。一位老者得知我们的来意后,热情地指点迷津。他告诉我,安谓已经搬迁到县城居住,并提供了一个珍贵的电话号码。 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得到这样一个让我啼笑皆非的结果。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出后长梁村时,要比来时顺利得多,原来,村西有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路,可以绕过长梁乡,直通县城。 既然安凤林烈士的后代就在我身边居住,并且有他的确切联系方式,碗里扣鱼的事,就不急着采访了。我抓紧时间整理和攥写其他稿件,直到入冬,这一采访任务才付诸行动。 一场大雪之后,天气变得寒冷,我穿好棉衣,夹了一个本子,寻到了安谓的住处。在老人开门的那一刻,我便找到了亲切的感觉,他的相貌,和我口里的大爷极其相像,尤其是两道长长的寿眉,以及眉宇间夹着的慈善和英气。老人客气地把一个陌生客人让到沙发里,要忙着递烟倒水,被我制止了。经验告诉我,烈士的后代,不光心灵受到过失去亲人的伤痛,身体也大都经历过那段特殊岁月的熬煎。他们的骨子里,不仅遗传了先烈的坚毅,也有一种经历磨难后的谦卑。 果然,安谓老人的身世凄苦,回忆往事,老人的沉稳表情中,微露出激动。安谓出生时,父亲早已经参军上了前线。在那个通讯不便利的年月,父亲安凤林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后人。枪林弹雨,血雨腥风,安凤林腰缠小米,肩扛步枪,在五星红旗下,走南闯北。他跟随林彪、罗荣桓指挥的大军,从东北的白山黑水间冲杀出来,越过波涛汹涌的黄河,跨过川流不息的长江,一路向南。在新中国诞生后的1950年,国军已是强弩之末,被逼到一些角落里,勉强利用险要地形垂死挣扎。“宜将盛勇追穷寇”的豪情,促使安凤林所在的部队,从广东省广海镇出发,向海南进发。在跨越琼州海峡时,被逼到天涯海角的敌军背水一战,发动猛烈反击。安凤林乘坐的小船,被炮弹击中,一个年仅22岁的生命就此终结。 这是多么如花似锦的年龄,正值享受生活的黄金时期。然而,战争年代,青春只是支撑信念的筹码,在理想的感召下,只有无谓地付出一切。安凤林只是一名普通党员,一名普通战士,他从北到南跨越千山万水,一路追击敌军前进,历经艰险。如此漫长的征程,他完全可以选择逃离。若逃离沙场,必有生的希望。但他没有,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坚信后人会铭记他的荣耀。正是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他立了四次战功。时间久远,我们只能从一张烈士证上得知他立功的次数,具体内容已无法考证,或许是带头冲锋陷阵,或者是赤膊斩杀敌人,或者是抢救伤员,或者是掩护战友。这些,已无关紧要,任何功勋与牺牲相比,都微不足道。在把生命献给大海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已升华成一首英雄赞歌。在曙光映红大地之时,一个叫安凤林的人,把鲜血献给了新中国的朝阳。他的名字,与许多名字合在一起,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上。 也许,对于安谓老人来说,父亲这一称呼还很抽象。他没有见过父亲,即使是襁褓中的一个流盼也没有;父亲也没有见过他,即使是睡梦中一个幻影也没有。这悲惨的父子关系,却活生生存在于世。我无法洞悉安谓老人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但我明白,一个从小缺失父爱的人,定会在心灵里增添一份忧郁。然而,安谓又是幸运的,他的父亲,其实从来没有遗弃过他。没有国,哪有家?正是为了黎明百姓和天下众生都获得安康,父亲毅然选择用大爱树立形象。也许,父亲就在天国中俯视着他,父亲因他的后代生活幸福而欣慰和安心。 父亲除了一个叫安凤林的名字,没给安谓留下一点遗产。建国初期,经历连年战争的国家还很贫穷。安凤林被定为烈士之后,政府唯一发放的抚恤就是七元钱。安谓的母亲,为了不至于全家饿死,被迫改嫁一个手艺人。年幼的安谓回到老家蔚县,靠太爷、太奶抚养。太爷、太奶去世后,爷爷承担了抚养安谓的责任。爷爷去世后,13岁的安谓,担当家庭重任,与8岁的表弟居住在蔚县的一处破院里。大锅饭的年月,安谓由于尚未成人,每天只能领到二两八钱的粮食。所谓粮食,不过是上午一个土豆,下午一碗糊糊。饥饿,迫使安谓想尽办法,他甚至用拾捡到的扫帚糜子当干粮。 当时的蔚县,是全国数得着的贫困地区,很多人,背井离乡外出谋生。安谓在无奈之下,出口外,到坝上投靠了自己的母亲。安谓在后长梁村定居下来,靠着勤劳和坚韧,逐渐过上了好日子。有关父亲的往事,被历史的河流带走,渐渐淡漠成一朵微弱的浪花。对安谓而言,对于父亲,谈不上悲痛,也谈不上思念,若定要用一种情绪表达,那就是敬仰。父亲是那样的虚空,虚空的在这个世上没留下一件遗物,没留下一张照片,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父亲又是那样真实,真实到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真实到有一段鲜活的传奇,真实到自己的血液都发烫。是啊,死亡让一个人变得虚空,英名却让一个人永远留存。“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而这种活着,是死亡的超越,是灵魂的升华。 走出安谓老人的居室,朝阳正浓。路边的积雪,已开始融化,空气变得湿润起来。我的心情,在经历了一阵凄苦后,逐渐好转。看着一排排崭新的楼房,看着道路上驶过的轿车,看着衣着讲究的行人,体味到现实的生活,是如此多彩。我像刚从一个旧时代穿越回来,在亲历了一份苦难后,回归到现实。我的身体,并未因此留下疤痕;只是心灵,打上了又一个烙印。这份沉痛,就像眼前的积雪,终究抵不过现实中阳光的安抚。当苦难散去,生活里的一切都酿成了酒,清冽醇香。 远处,响起一串清脆的鞭炮声,谁家的闺女又嫁了人?谁家的生意又开了张?谁家的孩子在嬉闹?那些沉睡在地下,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听到这喜悦的鞭炮声,会不会紧张地寻找枪杆?会不会等待冲锋号响起?会不会将坟茔当成战壕?那些失去亲人,却依然坚强活着的人们,听到这喜悦的鞭炮声,会不会想起父亲的挎包,会不会想起母亲的叮嘱,会不会想起某个孤独的白天或黑夜?而这鞭炮声,已经有了新的含义,只代表喜悦,就像阳光代表温暖,积雪代表圣洁。时代,不会忘记伤痕,但时代,不会停下脚步。 在这伟大而美好的时代里,让我们,向换来这伟大而美好时代的先烈们,致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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