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我们民族在漫长岁月中恪守的生存规律。这规律延续了几千年,仍然一成不变。当然我要说的是我们真正定义上的农人。他们凿井而饮,垦土而食,用简陋的工具,奠定着中华民族千百年的农耕文化和传统美德,他们用刀耕火种和摔碎的汗珠,传承着生生不息的血脉。其实刀耕火种,并不代表落后,也并不是贬低,应该是对祖先们那种笃定的精神和与命运不屈不挠抗争的一种最崇高褒奖。就是在现代化的今天,刀耕火种的影子在我们繁衍生息的这片土地上,依然时隐时现,忽近忽远。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了农事的艰辛。开始是新奇,后来是好奇,最后是复杂的心理,这心理包括辛酸、祈盼、希望和深深的无奈。对农耕的认识,于我是从农具开始的。我家在白土窑五道沟村,我记事时国家还没有改革开放,我们家是包产到户,种着集体的三十几亩地,由爷爷和爸爸操持着。当时家里住房并不宽敞,但是农具就占了一间房子,墙上挂的犁杖,是弯曲的粗壮木料和一个铁犁铧组成,有着自然的流线,合理的结构,那是农事的先头兵。我问爸爸为什么要把犁杖挂在墙上,爸爸告诉我说,挂在墙上不走结,放在地上容易受潮变形。后来我又知道了一句话叫“霜降挂犁杖”,是说霜降时节天寒,地封冻了,地就耕不动了,犁杖用不着了,就挂起来。墙上还挂着笸箩、筛子、连枷,墙边立着大锄小锄、铁锨、镐头,还有荆条编制的爬犁、大筐、小筐、簸箕等等一切能用得着的农具。
院里是轧场用的石头碾子和胶轮的木制的车,车上是芨芨草编制的囤围子,这是唯一的拉运工具。这一冬天做饭烧炕的草木灰和家里的垃圾以及捡来的牲畜粪便,堆在一起发酵好,就是上等的农家肥。这些肥料被全部运往地里,然后均匀地铺开,再用犁翻到地里,就很好地增加了地力, 为丰收奠定基础。当时家里最为珍贵的,是一头黄牛和一匹黑骟马,这二位在家里地位最高,几乎超过了爷爷、父母以及兄妹三人,和奶奶平级。日子不管怎样艰难,家里的口粮,多少都有它们的份。我们也曾不服,和爸爸、爷爷理论过,得到的答复是只有它们身体好了,吃饱有劲,我们才能吃饱。
后来我明白了,这两头牲畜对我们是何等的重要。首先是送粪,这是黑骟马的主要任务。过了大年初五,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开始刨粪,这是非常辛苦的活。天寒地冻粪堆冻得很坚硬,用镐头一点点地往下刨,实在刨不动就点火熏,软了刨下砸碎,装上马车,运往地里。地离家三里多的距离,黑骟马每天要拉六七趟,非常累啊。傍晚回来,爸爸不顾自己劳累, 先是照料黑骟马,饮水、添草,再加上一点料,就是一点莜麦皮和少许的麻糁,马无夜草不肥,晚上还得起来添几回草。我有时夜间听到动静醒来, 在隐隐的月光下,看见爸爸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草园子叉上草,添到马棚里。那时草也不宽裕,要少添勤添,做到不浪费。爸爸添好草,总是蹲在马棚门口吸上一袋旱烟,每吸一口,火光都映着他那根雕一般的脸。爸爸不到四十,可岁月的风霜过早地侵蚀了他的容颜,当然那不是衰老,而是刚毅, 是松柏般坚韧的挺拔。
送粪就要一两个月,爷爷和爸爸把送到地里的粪,均匀地攘开,这又要十几二十天。攘开了肥料,就盼着能下场雨雪,不下也没办法,等到地化开了一铁锨深,就可以耕地了。黑骟马轻快了,老黄牛出场了。
第一天开始耕地,看爷爷和爸爸好像是要出征。他们庄严地抬出木犁, 装在胶轮车上,然后牵出老黄牛,老黄牛已经吃饱喝足。到地头套好犁, 爷爷牵着牛,爸爸扶犁,开始耕地了。爷爷目视前方,好像心中有个墨斗, 拉着牛不紧不慢地走着,耕出的地笔直,翻出的新土散发着特有的清香, 那香味让人陶醉。春耕就这样开始了,希望也开始了,我心里默默背诵着学过的课文“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耕好了地,就开始选种,筛子、簸箕、笸箩都用上了,爸爸精心地筛选着,不留一点瑕疵。地里上了农家肥,就不用拌化肥,选好了种子,就剩下播种了。
播种那天,天气很好,黑骟马拉着犁、耙、种子和一个石头磙子,到了地头,一切安排妥当,开始播种。我拉着牛,爸爸扶着犁,犁后面拉着小磙子,爷爷背着一个帆布袋子,里面装着莜麦种子。当前面犁出一道沟时,爷爷抓把种子,上下一甩,种子就均匀地洒在了沟里,后面是小磙子一脱压,盖住了种子。我们在前面不停地走,爷爷在后面不停地甩,我看着爷爷那自然熟练的动作,就像戏台上表演的花旦甩着水袖一样优美。就这样,我们用勤劳和汗水,播撒着希望,播撒着岁月和幸福。
种完地,还是祈盼,盼着能有一场雨水。当小苗一拃高的时候,就开始锄地了。用大锄,两米多长,爸爸和爷爷一前一后,每前进一步,就换一次手。地越是干,越要锄地,他们说,锄板下面有水。开始不理解,问爸爸,锄板下面真有水吗?爸爸告诉我,每锄一次地,松动的土就把阳光和下面的土层隔开,下面的水分就不会再蒸发,这样就保持了水分,就能抗住干旱。这就是我们的祖先们,在长期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积累的宝贵经验。这些经验,给我们的生存和延续奠定着扎实的基础!
不管年头怎样,收获是必须的。其实由于农具的简陋,生产力和生产资料低下,我们的收成一直很低。小麦和莜麦能收上一百五十斤,就是好年头。我记得有一年雨水好,庄稼长势挺好,家里人都很高兴。奶奶和妈妈在家也从不闲着,除了做家里人的饭食,还养活着鸡、鸭子,每年都养一口猪,还出去挖野菜,割草喂牛马,很是辛苦。到了开镰的那天,秋高气爽,大片的庄稼黄绿参半,爸爸和爷爷每年都是熟一片就割一片,不等全都熟了,这样就能保证颗粒还仓。我放秋假了,也帮着家里多少能干一点。爸爸开趟子,爷爷跟着,两把镰刀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割着,中午妈妈往地里送饭、送水,在地头吃了饭再干。就这样,十天半个月的工夫,就把种的莜麦和不多的麦子,割倒运回家里上垛。再用铁锨起回那几分地的土豆,捡回那一点豆子,最后拔回胡麻,秋收就算结束了。
地里什么都没了,下来就是打场了。打场的时候都是左邻右舍大家朋锅,你家今天帮我们,明天大伙帮他们,这样就能很快地打完。打场包括铺场、轧场、起场、扬场。当时还是牲口轧,带上石头磙子,磙子有三号缸粗细,一米多长,木头架子,马、驴拉起来不费太大的事。轧好了,起场, 用叉子把麦秸挑出,堆起轧下来的粮食,乘着风势,开始扬场。用木锨把粮食扬到空中,让风吹去糠和秕子,扬干净了,装进化肥袋子,这就彻底完活了。
这种农耕方式在我的记忆里大概延续了十多年,到20 世纪80 年代中期,有一天邻居大叔刘海不知从哪里淘换回一台半自动脱粒机,一台叫三腿耧。这是我们和机械化的东西第一次相认相知。
爷爷奶奶年龄大了,有许多事已力不从心。爸爸听说刘海叔家买回来一台小拖拉机,就去看看,刘海叔正在鼓捣,把一个两个犁铧的铁犁往小拖拉机上安装。爸爸帮着他安装,并问明白了这东西的性能与操作。这是一台邢台产的十二马力“东方红”牌拖拉机,配套的除了两铧犁,还有一台一次能播三行的三腿耧播种机。刘海叔给爸爸介绍说,这个犁一天能耕二十亩地,三腿耧每天能播十五亩地,这样一个人就能轻松地种四五十亩地,每年送粪就是三五天的活,农闲时还能跑运输挣点钱。你也置办一套吧, 小拖拉机三千块,加上车斗、犁和播种机有四千多元就够了。到时我们一起跑运输,现在国家让我们自己多方面发展了,都搞改革开放了,什么都能干,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人,趁着这样的好时候,自己有把子力气,好好干几年,让家里好过点,把孩子供出书来。这些话,让爸爸动心了,一是家里爷爷老了,不能再让他跟着受累,再则孩子们都念书也需要花销了。这些年,如此劳累,收成就是够一年吃,再留下第二年的口粮和种子,什么也没了。其他花销,就得靠家里的猪鸡和一点其他能卖的粮食作物。爸爸和爷爷商量,把马和牛卖了,再卖家里这几年存的两三千斤粮食,还有两口猪,家里有个几百块,不够再借点。爷爷知道这是对的,自己年纪大了, 其实就是靠爸爸一人操持家务了。可四千元不是个小数目啊!爷爷眼含热泪点点头。他步履蹒跚走到牲口棚里,抚摸着这两头历尽磨难,和自己相伴多年的伙伴,给它们精心添好最后一遍草料。
多方筹措,凑够了这笔钱,刘海叔帮着购回了这套机器。爸爸很快就掌握了其全部性能。这一年春天,爸爸和爷爷到地里先耕地,两个铧子的犁又轻又快,半天的工夫,就干出了牛犁两天的活。爷爷欣慰地看着,不知说什么才好。播种时,一次就拉去了二十亩地的种子,三行播种机,一次是牛犁的三倍,而速度上又是它的三倍,这样,一天就干出牛犁六天的活,人还不受累。这样,我家轻松地干完了自己家的农活,还给其他需要的人干了许多天,基本上挣回了自己家春耕期间所需的费用。
春耕结束,爸爸和刘海叔出去收购十里八村人家余下的粮食,拉到赤城换成炕席,再拉回来换成莜面,再去换回其他的东西。这样,又把农机具转换成了交通运输工具,转换成了快速提高生活质量的保障,让我们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爷爷、奶奶、妈妈就在家里养猪、鸡,种一点芸豆、蚕豆、土豆之类,生活一天好过一天。
秋天的收获因为有了机动车,有了小型脱粒机也变得轻松有趣。爸爸又和刘海叔共同买了一个推子样的机器,就叫推子,用小拖拉机前面顶着,像推头一样把庄稼推倒成行,两天就推完了三四十亩地。小拖车的斗子上面绑上很长的木头杆子,直接装车,拉回家里,找好人手,用拖拉机连接带动小脱粒机,很快就把以前许多天干的活轻松拿下。作为庄稼人,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也没这样快乐过。由于对农田投入的加大,产出也丰厚了许多,比从前的年景增加了三成。
这期间,爷爷每天都去那间房子里,看看那些已经用不上的农具。奶奶几次三番地说把这些东西送给还需要的人,爷爷就是不许。奶奶问他,他也说不出理由,但就是不愿意。我今天才明白了爷爷的心思。那才是他一生真正的财富,他用那些财富,送走了他的祖父辈,又用它们,养活了自己下一代的亲人。世间万物,还有什么能代替这些物件和爷爷之间的情意?
追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我们的生活日新月异。几年的光景,爸爸和刘海叔合伙添置了一台小型收割机,这种收割机体型小好掉头,特别适应承包后的小块地。每天收割七八十亩地,而且一次成功,不再拉运、打场,大大地节省了劳作时间。在方便了自己的同时,还把农机机械转换成了挣钱的机器,为其他乡亲们收割,收取合理的费用。十几天的时间,我们村里所有庄稼全部归仓,乡亲们花不了几个钱,既省心,又省力,高兴得不得了,都说当了一辈子庄户,如今最轻快了。爸爸和刘海叔对大家说,赶上好日子了,以后年年都让你们轻松。就这样,爸爸和刘海叔干脆合伙,又更换了一台洛阳产十七马力拖车,配套了三铧犁,七行播种机,又包种了其他人家种不了的一百多亩地。几年下来,从春播到秋收,基本上实现了小农业机械化,直到今天,我们的这些机械还在起着很大的作用。
农活很快就结束了,爸爸他们又开着小拖拉机捣鼓起了买卖。有了这些动力,买卖的范围在扩大。收购粮食,包括菜籽、胡麻、豆类,还收购猪羊等,反正能挣钱的就干。这让农民在农闲时不知不觉地转变了身份, 小商贩、农商结合体,这是几千年来都不曾有过的。这也许就是改革开放的动力所及,它让以田间地头为生活区域的农家百姓,走出了封闭,走出了单一,走出了贫困,走向了开阔,走向了富裕,把十里八乡,变成自己商埠,把曾经荒凉的路,走成了自己心中的张库大道。
什么样的挣钱方式,也没改变我们对农事的热忱。爸爸依旧对农田加大投入。深耕,细作,农家肥料加倍投入,让我们的收成加倍增长,改革开放带来的效应,日渐凸显,二百斤的产量成了平常。
到了今天,改革开放已四十年,我们兄妹也已成人。随着国家进一步加大对“三农”的重视以及投入,从根本上改变了古往今来的操作模式。农民早已告别了单一的种植和经营,土地利用价值也在逐渐改变。特别是取消农业税,是亘古以来华夏大地上的一次创举,也是党和国家为了改善“三农”滞后的状况做出的惊天之举,可谓前所未有。这让“农村人”成了一个形式上的说辞,他们正向着文明、富裕以及更高的生活档次攀缘着。
我们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工作、事业、家庭。爸爸妈妈老了,年近古稀。爷爷奶奶在看到我们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去了天国。特别是在爷爷去世时,爸爸没像其他农村人一样,买什么纸扎供品,而是把家里那些保存的简单农具, 在爷爷的坟头烧了。这是爷爷的遗愿,我们不是让他老人家在那个世界再辛勤劳作,而是让他和奶奶在逍遥自在的岁月里,有一份思念和诉说的由头。
生活改变了,但没改变我们对从前生存道路的惦念和坚守,无论以后的生活是多么富裕和美好,我们都会牢记前辈亲人们为美好生活的辛勤付出。我知道,那岁月一去不返,但无法忘记,因为那是我一生道路上的立春、清明和谷雨,不管发生什么,它都在岁月的长河里,时隐时现,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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