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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尽春秋情未了
时间:2019-04-04   作者:高建军   来源:沽水风华   点击:

 
  由我老娘带队,全家老小组团劝我戒酒,边喝边劝,斟一杯再劝,理由和你妈劝你差不多,见不着面的时候,电话里也劝。劝得我一端杯就心烦, 这让我顽强的意志有些动摇,果真要戒了吗?心情突然就失落了,这是一种要撂挑子的感觉呵,终归要酒是人非了吗?酒一到喉咙之间就像有一些日子在走动,对生存的热爱,对亲朋好友的眷恋,其实喜欢饮酒的你或许也都懂得。
  2017 年夏末回老家,赶上了雨天,又错过了长途客车,一时困在半路上。于是,给村里的一个发小打电话,听说他这几年种菜养牛,发了些小财,还刚买了新车。不多时,一辆轿车就停在了我身边,拉开车门第一眼, 看到多年不见的发小已经被岁月的风霜染白了两鬓。
  还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小酒馆,只是不知道经过了几番装修,现在已俨然是大饭店的排场。老板还依稀识得,老板娘更见风韵。午后的阳光洒满桌面,暖暖的,极尽温柔。对于我,这样的场景熟悉而亲切。以前,我们喝酒总是等不及上菜,就先把酒满上,仰脖干上几杯,可是今天喝酒却是有几个杯空置了。一个说开车,自然不能喝,一个是糖尿病,还有一个说是高血压,也不能喝。只有我们两个人斟满了酒。尽管别人喝的不是酒, 但杯子碰在一起的声音,依旧干脆。于是,大家一起喟叹:现在酒肉不愁了, 腰包也鼓涨了,累一点的活计都交给了机械,孩子们也一个一个地放飞了, 我们就努力保重吧,好日子长着呢。
  前几天,有一个约了好久的老乡,电话里说好了不醉不归的,可是他却放了我的鸽子。后来给我的答复是,那天他突发脑出血。我怔了一会儿,独自怀念起曾经酒气风发的时光。我酒量最好的年华是20世纪80年代初,十几岁的时候,风风火火年代里的那个自己,每次喝一斤酒是不带醉意的。只记得,一壶酒下肚,可以直接化为力气,而且是那种憋不住的。曾经和一个人较劲,二百步长的地垄子,一瓶二锅头一口干,两垄小麦看谁先割到头。
  记得三十年前,好来沟是真的不好来。骑自行车沿沟进山搞工程,一路上坡,约摸三十度的样子。头年被雨水冲刷出伤痕,一冬天的风沙也没能填平,还是那样的坎坎坷坷,常常把驮在后架上的镐头震下去。直到现在,我闭上眼就能想象到那满梁满洼的鱼鳞坑,那是我们用汗水画出的焦渴的眼。中午,山风倦了,吹不动那些等着返青的荒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老远一丛丛,一墩墩,呆呆地支楞着。我们三五一伙的好友,躲在背风坑里,翻干粮袋。最后的汗水脱身而去,铁锹和镐头一瞬间横七竖八了。小时候一堵旧墙上“战天斗地”的标语正好是这些画面的旁白。记忆中,为了多挣一个杂工,也就是一瓶二锅头的钱,等不到秋后算账就直接在山上兑现了,酒钱是爬了账的。
  赊酒,是我的痛处,也是我的快乐。那些年喝酒,有钱当然重要,但有理由更重要。所以我馋酒的时候,就眼巴巴地盼望客自远方来,盼乡邻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总之,盼望发生一些事情,给我一个赊酒的理由,可惜很少。杂工倒是常出,大都在农闲的早春或秋末,为挖好了的鱼鳞坑植树,年复一年,荒山就一坡一坡地见绿了。太阳和山风同时关照,带什么干粮都不合适,若在阳坡,定会被晒馊;遇上背坡,肯定要冻硬了。不阳不背的山口也不行,容易风干,而且水又总是带得不够。带一瓶二锅头,兼顾了以上的种种,吃喝出力一体,也成了我当年的诗和远方。
  坝上人好酒,代代相传,其原因大约也有此一种。只要揣一壶酒,饭菜便不重要了。春的坡上,夏的地头,秋的场院,到处都有我喝空的酒瓶,忙开了就白酒充饥。
  村里的小卖部都是小本生意,东家开张,西家荒掉。说好了秋后还账,大都难以兑现。忽如一夜春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有一年的年景特别好,我觉得打下的粮食应该有一粮仓了。农闲的冬天,街上多了叫卖的声音,两挂骡子车,一挂停在井台旁边,一挂停在碾房门前。车上拉的是酒,车主是邻村的老相识。我初尝改革开放的实惠,就是再也不用赊酒了, 用粮食换,小麦和酒的味道,直接相遇。比之前交了任务粮,到手一纸白条, 再和小卖部好说歹说,感觉确实牛了不少。村里心眼活泛的人便坐不住了, 都拴起了骡子车,甚至连小马都不放过,年前努力再跑一趟,一些年关花销就出来了。不光是酒,油盐酱醋茶、臭豆腐、洗衣粉、春联、干果一应俱全。有些做大了的,马车换汽车,在县城或乡镇开了批发部。
  我女儿出生在1990 年开犁之前,满月酒却一直拖到了收秋后的冬初。村里一些嫁娶的好事,也大都择在这些日子,等村里人彻底闲了,新粮归仓, 猪也养肥了,才不负好酒。一边备上桌的酒食,一边通知远亲近邻,一定要来呀,趁日子闲在,天气尚好。
  我抱着女儿为大家一遍一遍地满酒,端着酒杯盘算着春天的农事儿, 这喝酒的理由有些应接不暇了。房前要盖羊圈,屋后要砌牛棚,而我早就决定了,在自留地打一眼井。谈笑间,好事乘风踏雪。如今女儿已经出嫁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辛苦养大了一个力劝我戒酒的人。而我打的井,正隐在庄稼的深处,停用好多年了,像一个被饮尽了的酒壶,只在秋后的一些日子,望一望天空,停泊些隔年的雨水和走累了的秋风。不远处,是政府投资新打的机井,配有井房,并且编了号,一字排开,像秋天的雁阵。
  现在浇地确实方便多了,电机的转速超柴油机多倍,再也不用好多家挤在一起排队了。明明知道今晚轮不上,还杵着铁锹舍不得离开,一眼一眼地瞅自家的禾苗。于是,无论浇谁家的地,都是大家一起忙乎,心想这样也许能快一点,最起码不能因缺人手而误事。其实,水不着急,该咋流还咋流,是快不了的,于是派二人回村买酒。水边空气潮湿,晚风微凉。端杯闲话,看渠水不徐不疾地流,心情安静。很多忙忙碌碌的日子,就这样悠悠闲闲醉了。
  如今,桌子上的酒品越来越新鲜了,档次不知不觉提升。逢年过节走亲友,没有外面那一层耀眼金贵包装的酒,怎么也拿不出手。从玻璃瓶到瓷瓶,价格也从三元五元的本市产白酒上升到几十、上百上千元的各地名酒。那塑料老寿星是再也见不到了,只记得笑盈盈的二两装,在记忆的田垄里瞅着我。酒也不再用粮食换了,地里都种了菜,直接卖钱。自己的一日三餐,都要等着送货上门。钱多出多少我不知道,这是各家的小秘密,但风生水起比着过日子的劲头,却让我看见了。
  日光月影,从左邻移到右舍,从这个依山的村步到那傍水的庄,默默地不动声色。今天播完种,浇完最后一畦水,躺在床上我就能知道,三天后出苗率百分之八十。可三天后需要更多的人手,才能保证生长的继续,现在的农忙,忙到帮忙喝酒的人也找不到了。工钱这两个字,在心里蹦的时候,我按了一夜,天亮时分还是蹦出来了。好像一个母鸡生蛋的过程,不容易也出来了。记得最初是一天三十元,到后来五十、八十,今儿听说已经一百多了。完了活付了工钱,喝一杯再走,纯感情的。卖豆角了,就鸡腿炖豆角;卖土豆了,就猪肉炖土豆,大锅里一人一碗。小卖部也开得稳定,白酒啤酒随便拿,老板好像也很会做生意了,好生大方,再不提结账的事儿。好几次回老家其实不是赶巧,是我算好了时辰,单挑这样的日子,蹭一顿丰收的酒,只当为自己洗尘,心情会好很久。
  也有菜价不好的时候,卖完了一块地,不足付一天的工,喝酒的时候,往往杯空了还不知道。有人续酒的时候,说大不了从头再来,我便又被一杯酒摆平,真的从头再来了。
  大约2000年前后,我拿到800元的扶贫款,从一只羊开始搞起养殖。每天晚上十点,小村的夜渐静,我还在等为牛羊添最后一遍草,一般都是午夜。这一段时光,我恋上了独酌,关了电视,合上书本,却一时封不住闹哄哄的炉火,忽然就不想负了这两个字:温暖。
  老九最后一次帮我,是收留了我急于出手的奶牛。2005年,我的养殖又赔了,急着外出打工还账,电视上的说法叫作劳务输出。“大哥你走吧,这牛归我,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天无绝人之路,出去走走吧……”这是老九喝到半醉时说的,这句话,让我一直感动到现在。尽管我知道,若过些时日行情回暖,老九可以小赚一点,可我担心的是,若行情再落呢?于是,我把牛未来得及吃的饲料,放到老九车上的时候,一种陪嫁妆的感觉油然而生。老九又从车上拿下两瓶酒,他一直舍不得一挂骡子车走乡串户的生意,时不时从我门前路过。天明送客,他的车后拴着一头憋着奶的牛, 向四道沟方向北去,而我要乘坐的班车,正从羊库伦方向南来。
  我说的老九,是我表弟,四道沟杨家的人。从小碱滩北行一公里,过两条小河,就是艾蒿沟,不进村右转向东,走过一大片杨树林,就看见四道沟了。我大姨那年就是从这条路嫁过去的,彩礼是半斤散白酒。说媒的已经查无此人,在渐淡的传说中消失,而我每每不经意地望这条路,心里都是那半斤散白酒的味道。
  在我们的乡俗中,老九的意义,就是身上头必须有八个比他大的同胞。家里人口多,名字渐渐不够用,所以就叫老九了。好在没上过学,一直也没遇什么必须需要名字的事情。有事干有饭吃也不在意被唤作什么。记忆中他家一直在筹划盖房子,每盖一处房子,家里就出走一个哥哥。在最后修好的一处院子里,就剩一个没名字的老九,守着两个老人,一个行将就木,一个行动迟缓。骡子拴在车上吃草,我和老九在窗根底一杯一杯地聊。老九一喝多就喜欢感谢,感谢今天好天气,感谢什么挣钱就倒腾什么,感谢路好像越来越平整了。感谢这挂骡子车,他说这是他的活钱,我觉得也是。田亩地稍有空闲,赶车行走就成了他的乐趣。收羊羔皮,空酒瓶换洋火, 莜面换黄米,间或倒驴换马,无所不干。
  现在的我已还完了所有的饥荒,并小有盈余。正应了一句老九常哼哼的歌词:“有劲你就尽情地使,有汗你就尽情地流。”又想起我打的那口井, 在一些你看不见的晨昏,和每一粒收成暗暗一脉相承。西墙根的羊圈牛棚, 已经有了风雨的痕迹,倒掉是早晚的事,轰然的声响里,多年前那杯完工酒的余香,又一次漫过心头。
  余生里我的酒钱,你要陪我喝完。以茶代、以水代,我只愿端着那个杯, 饮尽春秋,青山常在。不负岁月不负人,只为在一壶真情里与你遇见……

(责任编辑:红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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