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冬和1978年夏的中国,迎来了世界上最大规模的考试,报考总人数达到1180万人。1977年10月21日,中华大地响彻一声春雷——《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宣布恢复高考!“文革”时中断11年之久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复,这对于1966年被迫中断学业“上山下乡”的“老三届”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就出现了570万人于1977年冬、610万人于1978年夏齐聚高考考场的盛况。他们中有一团稚气、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更多的是饱经沧桑的大龄青年,有的甚至已为人父为人母。年龄最大的和最小的考生相差近二十岁。尽管当时的大学录取率非常低,但毕竟生活有了希望。这项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举措,是伴着改革开放的步伐而来的春天的信使,传达出春天已经来临的讯息。果然,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后,改革的春风便吹遍大江南北……
恢复高考那年,我还没上学,根本不懂得什么是高考,更不明白恢复高考是怎么回事。也是那年,大队办起了两年制初中班,却因师资等条件差,于两年后解散,合并到小河子公社。姐姐到15里地之外的社中(小河子公社)读初中。姐姐学习挺用功,却因为神经性头痛、记性不好选择毕业回家,没有进一步升高中考大学。那时还没有初中直接考师范、中专的政策,好多人还延续“文革”时的观念,没有很强烈的考大学的愿望。
20世纪80年代初,我村年轻的民办老师相继考上师范类学校。紧接着,同大队的韩宝林、贺凤梅等大哥哥大姐姐们相继从沽源一中考上大学。
那时,懵懂的我从大人们街谈巷议的口气中,大概知道能够考上一个大学, 拿到铁饭碗,是多么荣耀和让人羡慕的事情。在这些跳过龙门的“鲤鱼”中, 我最熟悉的就是韩宝林,他是我的一个表哥。我那时候就想,哥哥都能考上大学,看来考大学也不是多神秘的事情。在这些人的影响和刺激下,加上那时物资匮乏生活艰辛,使我对高考充满了向往。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幼小的心灵中就埋下了一颗念书改变命运的种子。应该是在我读完三年级那年,姐姐初中毕业回家。第二年,哥哥升入初中,不到一年便辍学回家。我那时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会像哥哥姐姐那样,我一定要坚持把书念下去,不管将来结果如何,我都要走在这条路上。
1983 年,我也成功升入初中。因为懂得自己要什么,所以在学习上从来不敢怠慢。上了初中才知道,像我一样怀揣梦想的同学,其实很多,很多人都在为了那个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努力。为了这个梦想,很多同学不惜焚膏继晷,有此一搏。晚上熄灯后,常能看见教室里微弱的煤油灯光。煤油灯烟很大,第二天起来,熬夜苦读的孩子们鼻孔常常是黑的。那个时候, 初中毕业已经可以考师范、中专。事实上,中考已经相当于人生中第一次“高考”了。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通过三四年努力,能够考上一个学校, 端上铁饭碗吃上公家饭,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由于只有应届生才能考师范,好多同学选择留级,为的是多读一年更有保障。有的不惜反复留级, 三年初中,反复念五六年的大有人在。
然而,初中生活并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回想起来,那时的生活真是太艰苦了。一日三餐几乎都吃莜面傀儡不说,还经常吃到耗子粪。菜基本是没有的,顶多在开学之初吃几顿带皮熬山药。最难熬的是寒冷的冬天, 教室、宿舍虽都安有取暖用的炉子,可是学校供给的煤实在有限,经常不够用。冬日周末回家要是遇上“白毛风”天,那十多里的回家之路,真的就是在迎风斗雪。而那时候的我们,也基本没什么顶事的御寒衣服可以穿。寒冷,就像笼罩在头上的魔咒,成为我们求学道路上最大的障碍。好多同学手脚都冻坏了,肿得像发面馒头,遇热又痛又痒,真的很难受。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同学坚持不下来,选择退学,每次放假再开学都会有同学不到校。退学的同学中,有的的确是因为家庭困难,更多的则是吃不了苦。
总之,能够顺利念完初中的孩子其实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像多数人一样,我的初中也念了四年,然而,1987年中考,我还是因几分之差与沽源师范失之交臂,被沽源一中录取。同班的刘赞则考上了沽源师范,那时候真的很羡慕人家。然而,现在想想高中四年的人生经历何尝不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呢!
记得那时沽源一中实行的是六轨制,即每届招收六个班三百多名学生。这三百多人中,多数是从各个学校选拔出来的比较优秀的学生。带着中考的失落走进高中,其实多少有些惆怅:距离梦想似乎越来越远了,前途未卜,未来的路还很长。然而,开学之初,教地理的刘子森老师(后来担任我们班主任)的一番话却让我茅塞顿开,对读书有了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他说,读书的意义在于提高个人修养,三年高中念完,即使考不上大学,男同学也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情,女同学不至于像农村的泼妇一样骂婆婆。两嘴叉流着白沫骂婆婆的人,我见过,而且不止一次。大概那时候,农村这种人是很多的。当时我就明白了读书不单纯就是为了那个铁饭碗,原来知识就是力量,就是修养,就是人前进的动力。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对学习有了更浓厚的兴趣。我不偏科,哪门课我都努力去学,尽管有的科目学得并不好。学化学,我懂得了什么是摩尔定律,懂得了酸碱中和生成盐和水。学物理,我懂得了事物为什么运动,又为什么停止运动;懂得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踢他一脚你的脚也会疼。学地理,我懂得了为什么会有四季更替、日夜轮换,为什么会刮风会下雨……每天都能学到新的知识,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我觉得日子过得既丰盈又充实。
然而,升高二那年就要分文理科了,人人都面临选择。选择就意味着取舍,有取就得有舍,所以我平生首次感受到选择的痛苦。要放弃的东西,总是有些不舍,不仅指自己喜欢的科目,还有相处了一年已经建立起深厚感情的同学。多年以后,我成为一名高中老师,学生们跟我“分享”他们分班的痛苦时,我会以过来人的身份,拍着他们的肩膀说:“理解理解,这些我都经历过……”因为计算能力天生就很差,最后我选择了文科,历史、地理也是我所喜爱的科目。
沽源一中的条件要比小河子社(乡)中好一些。教室里前后各安一个炉子,煤的供给也很充足,炉火有效驱逐寒冷,冬天那种挨冻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然而,伙食却依然不好,高一那年甚至更差,连吃顿莜面傀儡都成了奢望,每天都要吃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有时实在难以下咽,就把饼子揉碎泡在热水里,弄成糊糊状喝下去,来安慰咕咕作响的肚子。后来稍微好一些,有时能吃上顿白面馒头,也可以打一个便宜点的菜。
事实上,生活艰苦一些根本算不上什么,真正折磨人的是那座“独木桥”。相较于初中,高中时精神上的压力要大得多。20 世纪80 年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代。那时的高考录取率,比70 年代刚恢复高考时高点,却也只有20% 左右。那时,能考上高中本身就不容易。作为一名高中生,谁没做过大学梦?为了这个梦,很多人摸爬滚打走在这条路上,洒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泪,真的很难说清。自己能在千军万马的竞争中,真正成为优胜者、幸运儿吗?很多时候,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人只能在迷茫中奋进。
我读高中的那些年,沽源一中应届生能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大部分都要通过补习才能考上。而补习生中,考上几率最大的是一补,也就是补习一年。我就属那个大部分,三年高中结束,又补习一年考上了张家口师范专科学校。我还算是幸运的,经过二补、三补甚至四补都考不上大学的同学也大有人在。
回想当年备考的岁月,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还在,心里总好像压了一块儿大石头,甚至连呼吸都不顺畅。那时候,很多人养成了叹长气的习惯。补习的压力是成倍增加的!以我补习一年的经历来推想,二补、三补的压力会更大。然而,那时候要想改变命运,考学是唯一的途径。既然书念到这个份儿上,轻易放弃反而觉得可惜。
有压力其实也是好事,压力一旦转化成动力,那力量是无穷的。记得补习那年寒假,老鼠闹得厉害,我们就想了一个办法抓老鼠。在桶里装上半桶水,放到老鼠经常跳跃走动的地方,桶上面盖上纸,用以迷惑老鼠。果然,拉灭灯之后,不一会儿就听见“扑通”一声,已有猎物上钩。急忙拉着灯看,一只长了红毛的大老鼠掉进桶里。刚处理好现场拉灭灯,一会儿工夫,“扑通”一声,又一只老鼠掉了进来……那一晚共捕到几只老鼠,不记得了。那种捕到老鼠后,既紧张又兴奋的感觉却一直记得。受过冻,挨过饿,与老鼠打过仗,经历过高考失败的打击,这样的人,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呢?
十多年后,我成为高中老师,亲手把一届届学生送进考场,那种对高考的虔诚与敬畏一直都在。当我以老师的身份重新走进沽源一中,沽源一中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承载了我太多记忆的教室、宿舍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崭新的楼房。孩子们早已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再也不受冻了。伙房里,各种各样的饭食陈列得满满的。孩子们花起钱来也不再像我们当年那样瑟瑟缩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句话:再也不挨饿了。老师们也个个精神抖擞、光鲜亮丽,一改“穷老师饿学生”的寒酸相。此时,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年,国家富强,百姓富足,念书已无须再吃苦!学校教学班早已变成12轨制,升高中已没有门槛儿。
然而,孩子们的精神压力并没有减轻,学校的升学压力依然很重。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末,大学生已经不包分配,考上大学并不意味着就有了铁饭碗。高校也已不再高不可攀,1999年高校开始扩招,高等教育规模扩大,教育逐渐从精英化走向大众化。到2016年,80%的考生能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然而,大学生多了,就业却成了困难。要想找到好工作,仍然需要考上好大学。985学校、211学校,这些好大学仍然是学生和家长关注的焦点,竞争依然激烈——考场仍如战场!
为了在高考中获胜,赢在起跑线上,好多家长在对孩子的教育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从小就给孩子报各种补习班。高考已经不是孩子自己的事,而是整个家庭、家族乃至社会的头等大事。
与此同时,好多私立中学也相继建立,与公办中学平分秋色,原有的教育机制被打破,教育被纳入了竞争机制,争的是师资,是经济实力。竞争本身就是残酷的。21世纪初,沽源一中就有过老师和学生一起涌向张北私立的惨痛经历。再后来,河北省衡水中学等超级中学产生了,跨省市招生打破了原有的教育秩序。衡水中学、衡水二中、石家庄二中、张家口一中等中学成为学生和家长首先考虑就读的学校。河北省学生的跨地域流动愈演愈烈。一方面,这些超级中学人满为患,高价学费更是让这些学校赚得盆满钵满;另一方面,包括沽源一中在内的很多县市中学,则由于好学生的大量流失而举步维艰。衡水中学的极限管理模式更是把高考推向近乎残酷的境地。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每天完成大量习题,学生像被关在笼子里高速运转的做题机器,学生累,老师也累!有人把衡水中学比作是坐在前排,却第一个站起来看戏的人,我觉得很贴切。本来大家坐着就可以轻松地看到戏,前排的人站起来看了,后面的人也只能站起来,于是大家就都站着看戏,结果都很疲惫。
学习本来应该是一种愉悦的生理体验,带着浓厚的兴趣愉悦地去学习该是一种多么惬意的事情。我不知道,做题的“机器”能从不断重复的劳作中体会到多少乐趣!用功学习本身没有错,可也必须有个度,如果无视作为生物的人的本性,高考势必走向另一个极端。
事实上,对于高考,我们一直都走在探索的路上。从1977 年国家恢复高考到现在已过去整整四十年了。在这四十年间,高考录取率已由最初的4.8% 增长到现在的80% 以上。在这四十年里,高考制度从考试内容、考试形式、技术手段、管理办法和录取办法等多个方面进行了深刻改革, 在改革中不断完善。考试形式和录取办法,从1978 年恢复“全国统一命题”到“标准化考试”和1985 年启动实施的定向委培、自费生计划的“双规制”,再到自主招生和分省命题;考试科目,从大文、大理到“3+2”, 再到1999 年推行的“3+X”,再到现在不分文理“3+3”模式,走班上课, 英语实行一年两考,高考科目已由原来的“统一套餐”变为“自助餐”。高考正在走向灵活走向完善。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探索出一条更科学更适合时代要求更人性化的高考之路。
四十年了,高考与我同在,与我们同在,与改革开放同在。我曾以学生、老师、家长三种不同身份迎战高考,从不同角度打量过她,无数次地吃过她的苦头。然而,对她,我依然有着深深的敬畏。四十年来,无数学生通过高考直接或间接改变了命运。高考的幸运儿自不必说,即使是高考的落榜者,凭借他们的学识和苦读寒窗的历练和修养,在改革的大潮中成为弄潮儿的也大有人在。
也正是通过高考,国家获得了大量人才,这些人在各行各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四十年来,沽源一中通过一年一度的高考,送走一届届学生。这些学生中,有的已经插上轻灵的翅膀飞向全国各地,有的甚至飞出国门走向世界,在更广阔的天地中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做出他们的贡献;有的则回归故里,为家乡的建设和发展出谋划策、添砖加瓦,成为家乡建设的生力军。改革开放四十年,国家在科研、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取得的重大成就,百姓生活天翻地覆的变化,无不得益于高考,得益于人才,所以,高考与改革开放同在,与我们每个人同在。
当年奋战在考场上的韩宝林哥哥,如今已成为沽源县有名的蔬菜大王。他建立的“三源食品”公司已经把沽源的蔬菜送上飞机,销往韩国、日本等国家,是高考成就了他,让他成了现在更好的自己。愿更多的考生通过高考成为更好的自己,愿我们伟大的祖国,通过深化高考改革,培养出更好的人才,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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