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有情,并未将燕地北境的巍巍群山全线封死,而是留出了三条北通蒙疆、南抵中原的谷地。正是这三条谷地,为明末清初晋北、直隶、平北的落魄农民开通了“出口外”谋生的命门要道。饱受饥馑之苦的先人,挑着孩子、担着锅具、独轮车上推着粮食,风餐露宿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走出重峦叠嶂,来到坝上地带。呵,天地豁然开朗!八百里金莲川上天光云影共徘徊的壮美风光,一下子点亮了他们疲倦黯然的眼睛。
他们最先抵达的,正是阴山山脉东段在张承北部地区的绵延余波——大马群山。这横亘屹立的伟岸山体,好似一副宽大臂膀把大小村庄揽进怀里,护佑它们免遭兵灾匪患,白日里安生,入夜了安睡。山谷间的黑土地起伏波涌,犁铧进土竟如小船入水般乘风破浪,阳光下新开垦的农田是闪烁着黑色光芒的海。漫山遍野的白桦、青杨、松柏、榆树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低矮灌木,可满足盖房、造车、编筐、箍桶、打家具、做棺椁等等一切劳作居家的木料所需。大小山间奔涌而出的溪流汇聚成河,时而湍急时而舒缓地流淌在绿丝绒般的草地上,泡茶做饭、饮饲牛马、浇灌菜园——河流灌溉,万物生长,大马群山南坝缘孕育出了沽源县最早、最成熟的农耕文明。新中国成立后,莲花滩、小厂、丰源店等沿坝乡镇不仅发挥资源优势促使农牧生产再上新台阶,更因其草场辽阔、山高林深、地力肥厚,成为其他乡镇牲畜坐场、储备干草的牧场,全县市政建设、群众建房用材的林场, 丰年上交任务粮、歉年支援困难村的“粮食窖子”。在农业作为第一支柱产业的年代,大马群山以一腔丹心热血、一副铜膀铁臂,推动沽源这边塞小城沉重缓慢地迈出了经济社会发展的第一步。
几多收获,几多付出。长期过度散养放牧、开荒垦种、采伐林木,致使沿坝一带河溪断流、植被退化、水土流失,曾经郁郁拂拂的大马群山日渐衰败凋零。内蒙古高原大风起兮,遮天蔽日的沙尘暴轻而易举翻越过明长城——巨石插垒、灰砖加固的古老防线,曾一次次阻挡过来犯铁骑,面对细小黄沙却无能为力。滚滚沙尘如入无人之境般长驱南下,停落在天安门城楼的飞檐斗拱,也停落在每一户京津居民的卧室窗棂。
人们警觉,家园保卫战又一次打响了!
然而,这次急需修筑的,却是一道绿色长城。
1984年,环首都绿化工程沽源段开工建设,这也标志着沽源境内以南坝头沿线大马群山为主体的山地绿化,自此拉开序幕。沽源人民克服了当地条件恶劣、机械化程度低、技术难度大、造林苗木紧缺等重重困难,在沿坝75公里长、10公里宽的山梁坡地大干14年,造林46万亩,涉及6个乡镇、41个行政村,森林平均成活率达到80%以上。新种下的46万亩落叶松像是派出的先锋部队,堵风口、护水源,温柔地覆盖住植被稀疏裸露的山坡,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们英姿挺立的身影。黑风压境,他们是勇敢地驻守在天际线边缘的一面面绿色小盾牌。
然而,兵力有限,只此一道防线,终归还是孱弱了些。
1998年4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邹家华到河北承德地区视察林业,决定在张承沿坝地区再建三个规模堪比塞罕坝机械林场的大型林场。其中,张家口塞北林场下设沽源、张北、赤城、崇礼四个分场,造林总面积100万亩,沽源分场就占到60%。这60万亩人工樟子松、云杉,组成精锐主力军,东起长梁乡大石垃,西至莲花滩乡八塔沟,一路上填补当年环首都绿化工程的空白地带、修复受损林区、充实薄弱环节、加强重点区域,将环首都绿化工程建设成果与天然原始林连接起来,森林覆盖总面积超过百万亩,在饱经岁月沧桑已经低矮残破的古长城两侧,实实在在地铸造起一道绵绵不绝、生生不息的绿色屏障。
内蒙古高原依然有风来,但再也不见飞沙走石,只听得阵阵松涛。侧耳倾听,这清音欢唱,来自那一面浩瀚辽阔的绿色海。
巍巍青山作证,我们应该记住一个人——李宝金,他先后担任过沽源县林业局长、主管林业副县长、塞北林场场长,是沽源县名副其实的绿化功臣。李宝金先用十八年时间奋斗在乡镇基层一线,为县北近百万亩裸露在呼啸大风中的农田铸就防护林网;又用十四年时间运筹帷幄,为县南莽莽苍苍的大马群山重披绿装。人们都说“那个李宝金”只爱种树、心里只有树,却不知他考虑到山里农民世代以散养放牧为主要经济来源,不能因为植树造林断了百姓生计,便创造性地采取了行距5 米、株距0.5 米即“宽行距、密株距”的造林方法。既栽树又养草,树木低矮时林间可打草作饲料, 一旦郁闭成林即可恢复放牧功能。现如今,李老早已经退休在家颐养天年, 但他奋斗过的地方庄稼增产、牧草茂盛,烧柴出门可得,山货遍野都是, 素不相识的村民也会常常念起“那个李宝金”的好。
而我眼前,常常闪现出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她是我的妈妈。当塞北林场工程进行到莲花滩的时候,时任塞北林场场长的李宝金鼓励发展家庭林场,我的妈妈顶住社会家庭多方压力,认购荒山八千亩、承包荒山一万三千亩。以“为了种树而种树”的单纯又执着的精神,不仅高标准完成林区主体工程,甚至将高价也雇不到人的边角沟沿,自己起早贪黑种上了树,塞北林场特在大石门营林区西山立下私有制林纪念碑,记载其先进事迹。身高一米五、体重不足八十斤的妈妈,以头顶星辰可以作证的三年风餐露宿,绘就两万一千亩巾帼风流。
当然,还有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普通的勘测员、技术员、护林员…… 正是他们依照山形地势科学规划了营林区、防火带、检查站、林间通道等等配套设施,才使得这莽原林海既有天然森林的生态功能,又便于人类活动管理;正是他们攻克了沿坝地区降水稀少、气候恶劣、土地贫瘠等等技术难关,才使得这片只生长着山榆野柳的古老土地,又抽出了樟子松、云杉等珍贵树种的崭新叶芽;正是他们数十年如一日从事着冬春防火、夏秋灭虫、清理垃圾等等繁琐工作,才使得种下的棵棵幼苗浓郁成片片绿意, 迎着东方红日从山脊背山洼处冉冉地生长了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滴水, 滴水汇聚,才灌溉出了这一百万亩的林海。
时间永无止境。而这世上如果有什么事业,可随岁月长青不老,植树造林当算其中之一。进入21世纪,京津风沙源治理、塞北林场三期工程、大绿化体系建设等一系列重大项目在沽源大地扎根发芽,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绿化史诗续写崭新篇章。这一部人类改善自然环境的绿化史,又何尝不是百年移民由贫弱到富强的奋斗见证史?开始,八百里金莲川的秀美风光点亮了先人们疲倦黯然的眼睛,但他们却只看到辽阔的土地可开垦、茂盛的草场可放牧、丰富的物产又为活下去多了一份保障——一切只为活命,一直只有索取。直到吃饱肚子穿暖衣,李宝金才能和乡亲们谈一谈种树。而那个时候种树,是多么的难啊!从规划标记,到挖坑运苗,再到栽种管护,几乎都是靠着人工的一双手、一双脚,更不要提沽源尚没有大型苗圃、苗木时常紧缺的实际困难;也不要提坝上五月飞雪、十月上冻的严寒天气;而比寒潮更让人着急的,是传统保守的乡亲们因为种树占了农田、不能放牧而产生的抵抗情绪……
伟大事业需要伟大指引,党的十九大将生态文明建设写进“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已成全民共识。而越野车辆能将技术管理人员送达任何山头,小钩机可代替工人爬上陡坡开掘出标准鱼鳞坑,科技进步、国力昌盛令我们终于有能力向着全县绿化盲区——千里盐碱地、不见一棵树的九连城镇发起最后的总攻。县政府创造性地采取了购买第三方服务的造林方式,将市场化管理运作引入绿化这一基础设施建设领域,大大提高了成活率,打破了长期以来“年年种树没有树”的僵局。漠南的大风又一次吹过古昌州城的废墟瓦砾,但不再只是呜咽着发出声声悲鸣,它唤醒的是半拉山上的行行新苗、枝枝绿叶,以及河北省最北部边缘的整个春天。
五十年植树造林,确实使落难到此的儿女们发达了、出息了,转回头来对如父如母的山河大地报答恩情、跪地反哺。但实则更是这高山厚土以身体发肤供养投奔而来的子民衣食无忧,又要苦心孤诣地教他们明理懂事。那些淳朴而蒙沌的农民,只是为了多一份收入补贴家用而在农闲加入绿化大军,这恐怕还是他们第一次离开背风向阳的家爬上大山,却发现岁岁年年庇佑他们安居乐业的大山已然憔悴到如此地步了,就如同发现强壮的父亲突然衰老了一样!这恐怕也是他们第一次上山来不是为了采野菜、猎野兽、伐木材,总之是要拿走些什么;而是为了挖一个鱼鳞坑、种一棵树, 总归是要留下些什么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一棵落叶松,十年长成碗口粗。而迁徙到这片土地的人们,确实是用了近百年的时间才幡然醒悟: 我们索取得太久太多,已经到了应该回报的时刻。
唯人心如此,这一道绿色长城才算真正建了起来。
防风固沙、涵养水源、净化空气、厚植地力……造林人当年所预期的一系列“好处”已经全部兑现。然而,竟还有他们所不曾预料到的惊喜: 一条路,在大马群山之巅出现了。
人们的双脚行走、骡马的四蹄踩踏、车辆的轮胎碾压而成的无数条小路,从每一个营林区的山脚蜿蜒爬升又汇聚在山顶,连接起了每一面有人工造林的阴坡阳坡。这路,最初只是为了运输苗木、检查工程、护林防火, 行走的只是那些满面风尘的林业工人、技术人员、打工农民,行走的人也只是上山一段、下山一段、从未走过全程。但今天,它由东向西贯通了大马群山群峰主线,而老掌沟林深水急、冰山梁常年积雪、黄花梁三季花开、南滩牧群欢唱、西坝田园幽静的美丽风光,以天地为高清大屏,四季更新, 全景呈现,第一次被世人所看见。这一条不在规划之内、纯属意外诞生的林业用道,却成为最具商业开发价值的户外旅游黄金路线。这一条平均海拔1500 千米以上、终年雾霭缭绕的云端天路,最终通向的必是沿途的每一户炊烟人家,把住宿吃饭的客人送上门来,教会他们明码标价每一个柴鸡蛋,令他们惊喜发觉:呀,原来还有不必种地养牧的好活法!
驱车行驶在山巅之上,不禁想起那个关于大马群山的传说:亿万年之前,这里恶水滔天,民不聊生。一位神将依靠无边法力,赶着成群天马驰骋驱逐。大水缓缓退去,天马精疲力竭,纷纷石化成巍巍高山。再放眼四望, 更不禁想起,亿万年后的今天,一些凡人凭借血肉之躯,将恶水退去的每一寸山体披上绿装,百万亩人工林由山脊向两侧倾泻而下,汇聚成满川满谷的碧色涟漪。夏秋晨起,滔滔白雾将高山森林浓浓淹没。初阳亦被压着升不起来,她那些唤作朝霞的美丽女儿,便摇曳着金色裙裾,踏着七色彩练贴地飞行,轻挽着白雾的纱边由山脚一层层卷起,向山顶一点点褪去。
九、十点钟,红日喷薄而出,阔叶林、针叶林、小灌木与绵绵密密的牧草,同获新生般光芒万丈。时光啊,逝者如斯!而绿色,是威仪的自然之母,永恒的权杖。车子由高及下,半山腰的大田作物、再到山脚处的杂粮薯豆、再到几根小灌木横拦着做篱笆却拦不住作势要冲到当路的菜园南瓜,都茂盛葳蕤虎虎生风。田间地头有幼鸟展翅学飞,门口檐下有小儿蹒跚开步。大地厚德,本意是承载万物平等生长。
一百年前,大马群山的豁口处开始有蝼蚁般的小黑人影缓缓通过,那是一条匍匐到尘埃里的求生之路。
五十年前,大马群山的山腰上开始有愚公般的造林大军慢慢爬升,那是一条仰望着天际线的开创之路。
而今天,我们却能搭乘着现代化越野工具,自由矫捷地穿行在大马群山的林海天路,饱览无边秀色,缅怀过往时艰,一路向前开往未来。疾驰掠过的树木方阵纵横,像是穿着英挺燕尾服的绿色合唱团,随风律动,鼓呼天地,向高天云霓献上一首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永恒赞歌!
(参考文章:《李宝金——沽源林业的功臣》作者/李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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