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自己十分幸运,还能随意亲近那些渐行渐远的时光。偶有天阴雨下,身体会不自觉地翻动一些记忆,被几块伤疤冷且暖着。不是我命不该绝,对于生存,也许是我有点死皮赖脸,惯看草枯了,籽落了,雪又化了,春来了。
1978年,我十岁,没出过村口,也没见什么外人来过,村子里一些不常见的人,我都怯生。一直混迹在田间地头,和大部分孩子们一样,能吃能淘能干活,种种恶作剧,样样不少。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就跑不动了。那个秋天的午后,父母应该是和往日一样,随队长的脚后跟,和一群人闹哄哄地下地去了。反正我散学回家,只看见锅里不冷不热的饭,猪在圈里哼哼,打着招呼,大概是一见我就饿。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和这头猪,谁是谁的讨债鬼。那时候放学后,没有家庭作业,但每天一筐或两筐的猪草是“必修课”。为了逃脱父母不定时的责骂,我使劲和另一个孩子抢猪草,却没有逃脱一把钝得不能再钝的镰刀。于是,我的一只脚像随意半脱的鞋子,和腿藕断丝连。我俩都不能明白,一把连猪草都砍不动的镰刀,割在我的肉上会那么锋利。我一点都不疼,只是被那么多血惊到了。那个孩子跑了,君不见“红河”之水天上来!镰刀丢了,猪草丢了,能丢的都丢了,零乱在我的身边。其实我也想跑,可我站不起来,只能看着自己的血从一个脚窝溢向另一个脚窝。那时没有110,没有120,更没有手机这个东西,也没有一个闲人适时路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偶尔睁一下眼睛,世界全是红的。我明白,这是太阳快落山了。以前一直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时辰,父母收工了,猪在吃食, 房顶上的炊烟飘着莜面窝窝的味道。饭桌在炕上,油灯在桌上,我准备着点亮……如此在心里默默检阅了一遍,生产队就真的收工了,人们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我。有人急着喊叫,有人想扶我起来,可是都没用。
我妈抱着我痛哭流涕但束手无策,我躺在她怀里听命由天。夕阳落到山那边的时候,我姑夫来了。挥开嘈杂的人声,从自己鞋子上解下一条鞋带,扎在我伤口以上一点的部位,拉紧、打结,很轻很慢,我已因失血过多, 迷糊了。
醒来之后,我躺在自家的后炕上,最后的记忆停在一条染了些血的鞋带上。医生告诉我妈那叫作止血。幸好我们的生产队算比较富裕,有一挂三套皮车,比一般的牛车快很多,不然真的就晚了。一周后拆线,还是那个救我的付医生,清清瘦瘦的样子。我问我妈,怎么不见正医生?我妈说就一个医生,姓付,没正的。我理解错了,把医生想象成队长或支书啥的。
善后也十分简单,砍我脚的那个男孩的妈妈给我送过几次发面饼子, 记得表皮上抹了好多麻油。最后一次和我妈说,如果我真的残了,娶不过老婆,就把她家焕梅嫁给我,为我做最后的“治愈”。
一条鞋带,一挂马车,一个姓付的医生,一个妹子,在生死的缝隙中来来往往。幸好我没残,而且让我多了一种怀念的方式。非常感谢我姑夫, 但四十年一直没说出口,一个村子里居住,都让一些日常消磨了。他是个退伍兵,在部队学过急救,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之后一直在村里当老师, 业余为一村老小打针输液,懂一些医疗常识,救了不少性命。后来每次半夜叫他,我都会想起还欠他一条鞋带,一条来自山外很远的鞋带。那时我们村的人都穿清一色的家做布鞋,也许会有一两个破洞,但绝对不会有鞋带。
虽然我一直觉得那条疤很丑,但它却一直在提醒我,我很幸运。就像我二姨家的表哥,虽说现在走路有点一脚高一脚低,但总算能走,也算幸运。他和一场小儿麻痹擦肩而过,应该感谢一个人——我大舅,力主他去医院。我大舅是我姥爷娘舅那边唯一上过学,并且在外面混过事的人。当然,关键是我二姨当年家境还行,我二姨夫也是退伍兵,村里当过老师,后又当村主任,他有不认命的条件。前几天我和表哥通过电话,他说一切都好,比村里那两个几十年没直立行走的人,不知要好多少倍呢。
静静月下,关山如铁,树影如花,幽幽暗暗沉默着。夜深时分,有一个声音也幽幽地压抑着,时而像三婶,时而像五娘。在唤一个名字,越听又越像在唤我:“不怕,回家,跟妈回家……”我将脑袋向被子里缩了缩,不知道是谁又要走丢了。又过了好几夜,我的最憨实的一个伯伯,正在接受大半村子人的数落:叫魂叫魂,叫得一个村子都丢魂了,咋就不去医院呀!我伯伯捏着一个记工本,上面睡着一大堆工分,医院不认这个呀,怪他命吧。是啊,不怪命能怪啥?其实,数落归数落,记工本每户一册。当年除了劳动与钱无关,一日三餐与钱无关,其余大小事情还是离不开钱的,这是一道药治不愈的伤。
至此,我必须原谅那个传说中会下阴的神婆,甚至那个卖假药的江湖郎中,那张黄表纸烧成的灰,为你当药;原谅那个时代的愚昧和贫穷。没有钱的生命终归也要有所寄托和皈依,就当送他们最后一点温暖吧。用一些不冰冷的方式,做些无望的努力,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我甚至感谢那个算命的瞎子,说我命大,这点伤不算什么。
成家不久后,肚子有一阵总是不舒服,老婆几次催我去医院,而我就一个拖字诀。一是觉得还能忍,能忍应该没什么大事,二是不敢。一套查下来得多少钱多少时间?若有病也就罢了,只怕没病,最不愿意去医院花冤枉钱了,既不宽限又不能讨价。附近找了个老中医,头疼脑热的常来常往,信任是有的,主要是方便省钱。和老中医探讨了半天,结论可能是胃下垂。原因一是吃太饱撑的,二是饱食后剧烈活动。这让我十分傻眼,我一直认为自己能吃能干没毛病,这次简直是对人生观的彻底颠覆。拿了点药,辅以物理治疗,少食多餐。这个倒可以勉强,但饭后静卧两小时就不现实了。菜地的杂草害虫不静卧,圈里的牛羊也不静卧。肚子偶尔还隐隐不舒服,我和老中医都不能肯定胃是不是真的下垂了,但扛过来了是肯定的。
看着一些扛不过来的人事,好多次神情肃穆地打发,歇息去吧,我也不知道能扛到几时,回过头来倍加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尤其是女儿出生,我是下决心不让她再碰触镰刀一类的工具。20 世纪90 年代之后,乡里有了防疫保健站,但凡有接种疫苗或相关的通知,我都撂下手头的活,率先配合:百白破、三联、乙肝疫苗、小儿麻痹糖丸,名目逐日繁多。家里也开始备一些比如感冒胶囊、银翘片之类的常用药。一路小心翼翼,她总算平安长大,可有人却变老了。女儿大学毕业那一年, 我岳父摔了一跤,我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去,他正在输液,虽口不能言,但眼神的交流还是无阻的。沾了通信及时、交通便利的光,若是前几年,可能就见不着了。默默地擦了一下他的眼角,我隐隐地感觉到了些什么。临别, 他已经可以独自下地行走了,我再三叮嘱,降压药一定常服,隔一段时日就去正规医院检查一次,不许独自出门,电视上常关注些养生类的节目。可是,他还是没能逃过第二跤。整理他后事的时候,低保社保新农合各类卡上还是有些钱的,可他不仅没戒烟还断了降压药……
我岳母算是经了教训了,稍有不适,即刻住院。第一次是老婆陪的, 每天早起上班之前,我都电话叮嘱一遍,不要琢磨钱,即便没有合作医疗的报销,我们不是也有这个能力了吗。第二次住院是我陪的,出院手续也是我办的。收费窗口的对过,有一个我之前在医院从未见过的窗口,一问才知是专门负责新农合报销的,看病国家竟然也给咱老百姓报销了?不和医院打交道太久了,疑疑乎乎地找人打听了一遍报销的程序、内容等,晕晕乎乎地就办完了手续。一共花了两千九百多元,签字时我瞄了一眼单据, 竟然给报销了近两千元!工作人员笑意盈盈地将钱从窗口递给我,说你数一下对不对?我哪好意思数呀,一个劲点头说没错,没错,对着呢!一叠人民币攥在手里,手心里暖暖的,感觉幸福来得有点突然……
出了医院大门,半上午的光景,有些微风,阳光正好,岳母的脸色更见好了。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岳母说我们不等班车了,您刚恢复,再颠簸个好歹,白瞎了这些工夫了。于是,我在老婆面前,除了一直的孝敬, 又白捡了一个细心能干的名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想起这件事,我心情都会很好,似乎岳母那次生病很有点一帆风顺的味道。
2018 年初春,清明节前一天下午,纷纷扬扬的雪,一大朵一大朵,从阴沉了好久的天空突降。凌晨接到弟弟出车祸了的电话,平明时分,车堵在高速入口,我睡着了。第一次感觉堵车真好,永远在这半路上睡着,一会儿说不定就会有好的消息传来,但车还是到站了。
我站在宣化二附医院二楼阔大的落地窗前,柳树没了,楼房没了,马路没了,身后是重症监护室的屏蔽门,不开启已经好久了。静听自己的心跳,感觉我弟弟突然消失在车轮下的血压,努力回升,努力回升,脑子里全是他病床前的仪器上闪闪烁烁的曲线和红绿小灯。上午我进去看过他,他不搭理我的半个月中,我陪他从重症监护室到普通病房,各项手术完成了几种。临行时,他在病床上向我示意,一种分不出是在招手还是在点头的感觉。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没忍住,说出来了,语气尽量平和。过些时日,我再回来的时候,希望看见你日渐康复。到时候摆一大桌子酒席,需要感谢的人太多,拨打“120”的哥们、开救护车的司机、急救室的医生、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医院对过的小药店偷偷卖给我止痛药的老板娘,我甚至想到了隐在楼道里那个兜售寿衣兼运送死尸的中年男人。最后想到的是八楼骨科的唐大夫,有一个红包是我思索再三,送了三次,唐大夫退了三次。最后一次是在病房,当着我弟弟的面,我彻底无颜了。唐大夫说:“我的工资够花,你们正在用钱,如果我拿了红包,我还拿什么为你们治病?心意真的领了。”
这是唐大夫的原话。写到这里,我眼前一片模糊。随手一抹,是热的,忽然就写不下去了。生死缝隙当中,对一个生命挽留,或者说送一场灾难好走,这里面有太多你看不见的努力。感谢时间不经意地稍作停顿,回头看了你一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人世百年,天上一秒。感谢生死缝隙中那么多守护在我们身边的人,感谢风风雨雨中,那道一直绚丽在生命天际线上的彩虹,让我们一次次迎来生命中的春天,继续悉心体味人世清欢!如果真的有眼泪流出,那么还有四个字——感谢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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