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多次请求已经七十多岁的父母离开家乡跟我们同住,父母总是用“去别的地方不想在”为理由驳回,直到今天我依然没能“请”动他们。那天采风,贾老师说:人和故乡是有“山水血脉”的。我幡然醒悟,父母离不开家乡,原来是因“山水血脉”。
我家乡的名字就像农村孩子的名字一样随意简单——三号地村。村后就是河北和内蒙古的交界,公路上方高挂着一个大牌子,从南面看是“内蒙古自治区欢迎您”,从北面看是“河北省欢迎您”。公路不是普通的公路,现在是国道207线,过去是驰名中外的张库古商道。村东一华里有片淖,古代名为“狗泊”。狗泊南北绵延近三公里,从高空俯瞰,如怀孕的母狗卧在草原,狗头冲北,小而椭圆,狗尾冲南,显得很肥硕,大腹便便样;狗头下边是延伸很长的狗脖子,我们村正对着狗肚子。晴天时,站在村口望淖,波光粼粼。村里老人说狗泊原有源头,上世纪50年代红圪塄修水库时被截断,淖里蓄水只能靠夏季雨水,遇到大旱,淖底灰色的土裸露在外,波光不见,灰蒙蒙一片。
三号地是个穷地方,土地不是盐碱地,就是砂石地,庄稼产量很低;另外水质差,含氟高,口感咸涩,地下水位低,到现在村里也没有一亩水浇地。但是,再穷那也是“家”,也有我的“根”。这么多年我很少梦到我现在居住的小镇,更多时候梦到的都是故乡的景色。村东的大淖,村西的大井,村北的小山,村南的杏树林,总是源源不断地输入梦里。每次回村,去淖边散步都是我的必修课,站在淖边,生活在村里的每个春夏秋冬便奔跑而来。春天草刚发芽,地边的“辣妈妈”吸引着村里的孩子们,抠挖一天,收获一把身材苗条、肤色白净的“辣妈妈”,无比兴奋,撸尽土吃一口,辣乎乎的;立夏后,村西地里的“酸柳柳”是小伙伴结伴寻找的“好吃的”,找见一丛又嫩又粗的,能幸福好几天;秋天,黍子地里结上了“米米”,吃得嘴唇黑漆漆的;冬天,水缸里结起的透明冰片,就是我们的“冰激凌”。还有——还有——鸡飞狗跳,猫来鸭往,牛走马跑羊咩;东家婶子正摸母鸡是否有蛋,西家大娘正挠着小猪脊背;南家姐姐正给小妹梳辫子,北家大哥正唱起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而我却“蹾了底”,正被母亲“凶神恶煞”地吓唬,父亲把我护在身后假装骂上我几句,我知道这场“蹾底”风波很快就会过去……
二
故乡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需要用一生来阅读。我无数次写村东的狗泊,以至于看过我文字的文友很想亲眼目睹一下狗泊的风采,我和他约定,今年夏天带他去。
金世宗大定十一年(公元1171年)正月,这片淖泊被正式命名为狗泊——金代官员们可能也知道淖形状如狗卧,才取名狗泊的吧。狗泊曾盛产硝盐,盐场设六品盐司,以西京盐判宋俣为使,顺圣县令白仲通为副;大定二十五年(公元1185年),狗泊盐司更名西京盐司,设正使、副使、判官、翻译和知法各一人,设管勾6人,司更22人,抄章、公使40人,为金代七大盐司之一。承安三年(公元1198年)十月,开设榷场于狗泊。十二月,定西京盐司煎盐每石售价800文……”从这些数据看,可想而知狗泊曾经的盛况。
狗泊西南岸,三号地南2公里处,紧靠207线西,和狗泊唇齿相依、息息相关的是九连城遗址。九连城建于金代,时称昌州,与抚州、桓州并称金代“塞外三重镇”。抚州(今张北)是扼守草原南下的咽喉,桓州(今蓝旗四郎城)是通往上京(今赤峰)的要道,当年连接两者的昌州就是九连城。民国初年北方赫赫有名的“张库古商道”就从这里经过。古城遗址呈方形,南北长920米,东西长760米,占地近70多万平方米。城墙宽20多米,辟东、西、南三门,门宽13米。城垣四周及城角共有角楼和城台残墩28个,每隔百米左右1个,从每个角度看,都有九个,故名九连城。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建,至今是个不解之迷。
城内南北各有一处面积过千平米的大型建筑遗址,城南还有大片肆井作坊遗址。遗址的土城墙长期受风沙侵蚀,正面临消失的命运。以前城墙较高,城里建筑遗址轮廓能看清楚,现在由于年代久远,风吹雨淋,冰雪冻融,农田耕作,里边的建筑轮廓逐渐消失,城墙、马面、瓮城和城门等也淹没在风沙中,除依稀可辨的几个土墩外,已经无法领略其本来面貌了。
遗址中有很多盗洞,有一些还很大。各种灰瓦、白釉黑边陶瓷碎片遍地。兰花、蛋青、兔毫和流彩等各式各样的细瓷残片,都出自宋代定窑、钧窑和磁窑等名窑。另有大量古币出土,其中北宋钱最多。据《元史•顺宗本纪》记载:“元朝末年,农民起义军自山西出塞,连下大同、兴和塞外诸城”,一举攻占上都,“焚宫阙”。关于九连城是否毁于大火,老人们说,城内曾挖掘出大量灰烬。我父亲还曾受命赶着三套马车,去旧城遗址拉过很多灰,如此看来,古城十有八九是毁于大火。
根据遗址占地面积、城墙和城内建筑布局,及出土文物,结合金元史料,可证实这里曾是一个集政治、军事、贸易、手工业和农牧于一体的重镇。据史料记载,金世宗出游沽源金莲川,昌州城是必经之地。皇帝驾到,山呼万岁,夜晚城内灯光通明,盛况空前。元朝时这里仍设盐务机构,由于地理位置重要,也是皇帝北巡西路的重要驿站。
1982年,九连城遗址被定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5月,又被国务院核定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三
写三号地窜到了九连城,实在是因为两地休戚相关。淼淼数里的狗泊,将三号地和九连城连在一起,三号地曾是过去的九连城乡政府驻地,三号地村和九连城村又曾是一个大队。
三号地的村名是因垦荒而得名。当时蒙古牧主在九连城周围划出三处需要开垦的土地,分别为一号地、二号地和三号地。一号地因在九连城边上,所以以“九连城”命名;二号地和三号地就这样成了村名。上世纪50年代初,九连城、二号地和三号地合为一个大队,队部设在二号地,统称九连城大队;1978年三号地独立为一个大队,辖二号地和南梁底。
三号地村张姓人居多,我们家的张姓和另一个张姓并不是一脉。我们家是小家族,另一个是大家族,三号地的起源和大家族张姓的祖先紧密相连。在清末以前,三号地一直是一片广袤的草原,狗泊鼎盛时期繁华的只是昌州城,和三号地无关。那么三号地是否居住过盐工?盐工当然住过,并留下了后代——不过这是后话。
我们可以想象到三号地及周边没开垦时的情景。漫漫荒草绵延无极,十里无人,狼嚎声偶尔传来,荒凉之景尽在眼前,留在这里的多是无奈之人。光绪元年,家住万全的刘福,单身一人,生活贫寒,听说坝上牧主招募垦荒壮工,便沿着古商道只身前往。他到了这里时正是沙扬千里的春季,风裹着沙甩在脸上生疼,开口还没说话,沙子就先入侵了。恶劣的天气给了刘福一个“下马威”,他在回与留之间犹豫了两天,才决定留下来,因为这里好歹有土地可以垦种,能活下去。当时刘福与牧主签订的合约是垦荒收入四六开,牧主六,他四,就这样刘福成了三号地第一个村民。同年,也是万全人的张厚,因家里贫苦活不下去,听说了垦荒这码事,一路乞讨来到这里,同样和蒙古牧主签了“放丰收”协议,在三号地落了脚。几年后他在三号地站稳了脚跟,买上了地,接来了家属,和刘福一起成了三号地最早的村民。后来又陆续来了刘家、夏家、王家、孙家、周家和贺家,分别落户到九连城、二号地、南梁底和三号地,有的是来垦荒开地的,有的是晒盐、熬盐的。
盐淖在三号地留下的历史资料并不多。日本侵华时在三号地设立警察署,盖了炮楼,控制着狗泊的盐业,二号地刘启金为巡官。我小时候,有炮楼的大院是供销社批发站的收购点,我常去炮楼里玩儿。大院子的院墙比我们村里任何人家的院墙都高,四个角四座圆形炮楼,炮楼里四面挡风,太阳晒得楼里暖融融的,是我们那时候最爱去玩儿的场所。前几年一家加油站买了这片地,存在了六十多年的炮楼被商业大潮推倒了。
三号地曾繁华一时,1948年解放后,归太宝市(今太仆寺旗)管辖,设立六区,辖红圪塄、白土窑;五二年合并到张北大县,脱离了内蒙;五六年九连城乡政府设在这里,归沽源管辖,后公社改为乡,三号地为乡政府驻地。当时三号地设有乡政府、邮局、医院、中学、粮库、信用社、检疫站、食品库、批发站、供销社、工商所、税务所、车站和磨坊,应有尽有,人口一度达两千多人,是远近闻名的旱码头。因工作迁到三号地的人也很多,这些人有文化、有知识,给三号地带来了“新鲜血液”,使得三号地人要比别的村里人多了一份活泛和远见。改革开放后,三号地市场空前繁荣,服装店、理发店、缝纫店、照相馆、饭店和旅店应运而生,为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提供了各种便利。
1997年,九连城乡与红圪塄乡合并为九连城镇,半拉山村成为九连城镇政府驻地,繁荣了半个世纪的三号地开始一天天萧条,只有当年的中学变成了寄宿制小学,还在,其他单位都已人去屋空,当时占了整条街的供销社只剩下一溜空房子和偌大一个院子。
四
最早来三号地的刘家虽然也在这里扎下了根,但是人丁不旺,如今在村里虽然还有户口和土地,但是后人已不在村里居住。张厚的后代却人丁兴旺,占了村里人口的半数之多。张厚共有三子一女(名字不详),三子分别为长子张全,次子张忠,三子张义。如今三号地村支书是张义的长孙张东,上届村支书为张全的孙子张青。张青是个经历丰富的人,讲三号地历史绕不过张家,讲张家就得讲讲张青。三号地人都是穷苦人后代,到上世纪80年代初,村里也没出几个文化人,而张青是有数几个文化人之一,也是唯一熟知三号地历史的老人。
张青曾上过沽源一中,中苏关系紧张时,进过战备团步兵营,后来又当过小队会计、小学民办教师和多年的村干部,直到2011年在村支书任上退休。在任村主任期间,他带领村民们挖渠栽枸杞,治理好了狗泊周围的环境。当时我也加入了栽枸杞的“大会战”。记得村里有个妇女干活不怕苦不怕累,可挖出的渠如长虫找妈,曲里拐弯,怎么教也挖不正。张青急得直发脾气,村里人打哈哈:“差不多就行了,要那么正干嘛?又不给发奖状。”张青说:“这是百年大计,不是儿戏,做不好,我们子孙后代看到,丢人。”他就天天帮那妇女挖渠,先挖出模子,再让那妇女挖,最后总算挖正了。
如今,当年指头粗的枸杞已是盘根错节,一排排整齐如绿色墙壁。小绿叶密密匝匝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了广袤的绿,小红果实坠在叶子中间,和绿形成了绝配。大片枸杞围在狗泊周围,天空蔚蓝,白云千变万化,一同倒映在水面,非常壮美。当年栽种这些枸杞的人,包括我在内,谁能想到小小的枸杞生命力这么强,还能带来这么好看的风景呢?夏季回家,在九连城遗址附近都能看到路过的游人停下车,钻进枸杞丛中,感叹之声不绝于耳,享受着自由采摘的乐趣。
进入上世纪90年代,青壮年外出打工经商渐成规模,村里人大多放弃土地、牛羊离开了村庄。开始只是短期外出,后来乡政府迁走了,更多的村民长年在外,村里留下的只有户口。到2011年,三号地行政村只剩下三号地村了,常住人口也只有110多人,二号地和南梁底早在几年前就消失了。
张库大道周围很多村庄形成于“打丰收”的时代背景下,而今在城市化的滚滚浪潮中,不少村庄变成了“空心村”,并随着易地搬迁政策的推进,成为人们心中永恒的记忆和怀恋。
五
前年回村,我和朋友准备进淖玩儿,我母亲和她母亲一同嘱咐,不要下淖,淖里有盐井,曾经淹死过人。我俩不信,到了淖边便绾起裤腿下了水。微风荡漾着水面,阳光映照,每一道波纹都金光闪闪;水鸟“嘎嘎”鸣叫,成双结对飞起,诱惑着我俩一次次举起相机追逐;水刚好没过腿肚,我俩如儿时般“狂野”地搅浑了水的清澈。我俩兴奋呐喊,激动欢笑,母亲们的嘱咐早已抛远,盐井到底在哪里呢?
1937年,来自山西怀仁县的刘和走进了三号地村,成为三号地村第一个熬盐工。母亲们口中的盐井就是那个时候挖出来的。盐井一般并排挖两个,一高一低,井底铺防漏材料,进淖挖出盐土放在其中一口井,加水渗漏,漏下的水流进另一个稍低的井里,把颜色发红的水舀出,然后架大锅熬制,水干了,锅底剩下的就是盐。解放后,狗泊盐经检验缺碘,政府禁止再熬,盐井便作废了。母亲说,她嫁过来时,淖边大大小小的堆还很多,都是当年盐工们用来熬盐垒起的灶台。据说废弃的盐井曾经淹死过人,但是我们从小到大就在淖里玩儿,四十多年的记忆里没有淹死人的事件,所以对母亲们的嘱咐是不屑的。
刘和在三号地成家后,住在村最北边紧靠公路的地方。1950年,他家开起了车马大店,两年后车马大店就归了生产队。传说他的妻子是个传奇人物,我见过其照片,那气质绝不是一般农村女人能有的。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刘元章出生在1941年,是村小学民办教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刘元章娶张忠长女为妻,因受母亲成分连累,当民办教师也是三进三出,前前后后当了21年,最后于1985年又当了农民。如今,他每月能领到国家给的四百多块钱补贴,和老伴儿种点地安度晚年。
每一个村庄有每个村庄的故事,故事生动着历史,晕染着生活。三号地村的故事我只讲了零星,检疫站的马匹还闪现在我眼前,食品库屠宰场里猪的嚎叫还回荡在我耳边;乡大礼堂放映电影的海报又张贴在了供销社门面上,医院里老中医的跟前排满了看病的人。还有,日本人建的炮楼里还有多少故事没有挖掘,张库古商道拉骆驼人的山曲传唱出了多少的心酸……
张家口乡土作家张立国写过这么一段话:素日里,作为从乡村走出来的我,但凡听到“故乡”二字,心中总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可以说,故乡作为一个词,它一直都在温暖着我写作的情绪。
是啊,每一个会写点文字的人,都写过乡愁。我也写过很多,偶尔一个触动,瞬间就能把童年的影像拉到眼前。我和丈夫爱说小时候的事,更多时候是我俩抢着说各自的童年趣事,女儿听见笑着说我俩幼稚。我俩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乡愁是说不完的话题,是写不尽的题材。“罗文峪口回头望,从此家乡是故乡。”诗人刘章的这句名诗,就是远离家乡游子心情的真实写照。我以为,地名文化的采写是对乡愁的一次蓬勃抒发,一次意义深远的撰写。
故乡,写多少次,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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