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爹今年七十岁,住在县城里,过着悠游自在的老年生活。像是一匹徜徉在南山的、和平年代不再需要他去征战沙场的老马,也像一柄入了府库的刀枪。 我的祖父是在旧社会当长工劳累过度三十八岁时病逝的,老爹八岁丧父。十六岁他的继父病逝,他随之辍学。 老爹从十六岁开始当农民,十九岁开始用晚上时间脱土坯、刨石头,一个人历时一年,建设起来两间低矮的土坯房。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家。 老爹从二十岁开始担任生产队会计、大队会计、大队书记,历时二十多年。那个时候,他是一半做农民、一半做干部的。但是,口碑不错,家无积蓄。 八十年代初,国家搞家庭联产土地承包,他又做回了整个农民,跟土地硬硬实实打了二十五年交道。到了秋天,他经常和衣而卧,面目浮肿。四个孩子相继上初中、高中、大学,他的负担日益加重,终于教育致贫。 记得老爹曾经用七块钱跟小商贩手里买了三件旧衬衣,其中有俩件是女式的,他穿着干活儿,略无羞色。更记得老爹俩只脚穿着不一样的球鞋,而且是一顺边儿的。 老爹在六十一岁时,他的二女儿,三十五岁、大学毕业的中学教师,因车祸去世,为安慰和照顾他和我老妈,我主张帮老俩口把家搬到了县城。 老爹像一个离婚的中年男人那样,在对前妻的感念和对后妻的向往中煎熬良久。他一方面被县城和子女吸引,另一方面满怀对农村和乡土的怀恋,他犹疑地来到了县城,目光无助,神色凄惶。 十年时间转瞬即逝,老爹每天去逛早市,用他慈爱的目光抚摸着早市上陈列的一切物品:菜、蛋、肉,馒头、油饼,镰刀、扫帚、簸箕等等,那些东西身上寄存着他六十多年的生活印记,他去往早市归来,手里东西并不多,一把葱、三五个豆包、半斤猪头肉等,仅此而已。但是他慈祥而满足,他疏通了自己六十多年与土地血脉相连的经络,身心健康而愉悦。 老俩口的生活费来自于老家几十亩土地的转包费,老爹说,感谢国家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的政策,给了他十年有米有面的无忧的县城生活。他也玩玩麻将,一块钱的小麻将,他头戴礼帽、鼻子架着老花镜、手里端着罐头瓶做的喝水杯,从容而悠闲地走在县城的某条小街上,那是他去麻将馆上下班。人们说他是退休干部,他也不否认,笑眯眯地,牌风绅士。 他居住的小巷里,巷道开始硬化,老爹停下了打麻将的事业开始给施工的人烧水喝,偶尔也帮一点小忙,硬化完成了,他的门口还安着一盏路灯,有一口下水井,焊着粗粗的钢筋棍,老爹欣喜万分,感觉走路干净了、明亮了,倒脏水轻松了,他满怀感激,开始义务打扫小巷卫生,不允许下水井的钢筋棍上有一片菜叶。 他经常在晚饭后,站在那盏路灯下独自微笑。他可能在回想幼年少年时的凄苦,也可能在回想青年壮年时的劳累贫困,他爱跟我说,要是你奶奶活到现在,看看这社会,该多好啊。 有一次,我们辩论一件事,老爹固执己见,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不听话,我不给你养老,老爹脱口而出,不用你养老,硬气极了。我诧异地问他,用你儿子养吗?他说,不用﹗我好奇极了,问他还会有谁给他养老,他的回答我很意外,也很服气,他说:国家给我养老﹗ 老爹十年来没有花过我们几个子女的钱,他自豪地说,他有工资。那是农村干部的养老制度给他的经济保障。他的那个卡,放在一个专门的地方,他每次的取放都万分珍重。 去年,他患了脑梗,及时抢救,转危为安。之后报销回来的新农合医药费,他又说,太多了,太多了,自己看病,国家掏钱了。老爹出生在一九四六年,祖先是从山西逃荒出来的,苦日子过惯了,他对国家给他的任何经济补助都感激涕零。 他性情豪爽,爱喝几杯小酒,但是,为了健康,他基本戒酒了,每餐倒一杯白开水佐餐,一抿一抿的样子很滑稽,也很可爱。他说,他想多活几年,社会太好了。 今年国家搞棚户区改造,他的俩大俩小的房子,换购了一套二手楼房。前前后后,老爹激动得满面红光、夜不能寐。签字那天,他一个劲儿地跟工作人员说,我没有意见,我感谢国家,我愿意配合拆迁。 搬家完成后,老爹用笔仔细地计算了国家给他的拆迁补偿金和他的买楼支出,很认真地跟我说,还剩下几千元,他想捐给国家。我第一反应是意外,因为老爹一生手无余财。接着,是一阵震撼袭上心头,我理解了我的老爹,他对国家的爱是朴素的、也是真诚的,是庄严的,也是高尚的,我没有回答,内心深处有无限感慨,老爹不是做秀,他不知做秀为何事,他的想法只是一个有良知的普通百姓很自然的念头,希望老妈支持老爹。 住进楼房的老爹,生活里增加了锻炼身体这个项目,他说,他想再多活几年,看看国家还能好成啥样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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