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年代,农村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胆大的男人女人把仅有的笑话都说腻了、胆小的男人女人都偷听腻了的时候,大家也都感觉到了吃饱饭之后的严重无聊,轰鸡、撵狗、训斥孩子之后,还是有百般不适,酒也不够辣,醋也有点寡,到底缺了点什么呢?也搞不明白。当此之时,偶尔来村里一个走江湖的民间艺人,那一定是要受到热烈欢迎的,孩子们拉拉扯扯把他们带进村,有孩子帮着背油腻腻的包袱,有孩子帮拿二胡或三弦,有孩子拉着艺人的手,大呼小叫,一路走来。每当此时,早有精干后生挨门挨户去聚敛莜面,家家乐意给,全村走遍,口袋灌满,以略低于市场价迅速售出,五、六十块现钱在握了,明天就可以交给这艺人。今晚一场精神盛宴即将上演。 晚上,队房子里密密层层围着几圈子脑袋,许多眼睛都眼巴巴地瞅着油灯上方的那个瞎了一只眼或者两只眼的艺人,听着他拉着二胡或者弹着三弦儿,或是敲着小鼓另一只手的手指灵巧地耍着俩铜片,满是口气的嘴里唱出半荤半素的唱词来,有许多故事都听得快会唱了,但是并不影响大家的热情,津津有味地一遍遍听下去,听下去。这是村里的文化盛事,大家搬上自家的小板凳,早早就牙巴子朝天等在队房子那里了。 他们唱着熟稔了的词,渐渐把听众的心思带到故事里去,那一定是一个善有善报的故事、一个忠良被冤而最终被赏的故事、一个奸邪暂时得势又最后被罚的故事、一个有情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比如杨家将、比如呼家将、比如岳飞传、比如包公案、小八义、大八义等等,那个年代的人们除掉眼前看见的东西,另外知道的也就是从说书人的口里知道一些。农村人的头脑里的判断一般非黑即白,他们有自己分明的爱憎立场,听这些书里教化意义明显极了的唱词也非常受用,然后在生活中去当成准则去执行,于是,民风质朴,于是,乡风淳厚。 也有极少数的有想法的人,早不想听这些主流的东西了,他们熬了一个多半夜,只想捕捉那有限的几句艺人为了招徕听众而插进去的星星点点的暧昧语言,觉得像吃了葱姜蒜一样滋味到家,尽兴而归。在以后的日子里,可再三玩味,不再无聊。 也有听不进去故事的人,又贪爱这一份人山人海的难得的热闹,就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他们的眼睛在看说书艺人沧桑的头脸,在看听书人各式各样的表情,在看入神的人的傻样儿,也在看跟自己一样心思者的坐立不安。队房子里烟雾蒸腾,汗味氤氲,人们沉浸在古老的、别人的爱恨情仇的深深纠结里。散场时,一般都已经月上中天,或者夜黑风高,人们一个个一头扎进浓浓的夜色里,也终于从书里的故事中挣脱出来,睡到自己家的土炕上去。心悬悬地,十天半个月都落不了地儿。 不知道说书人有怎样的成长经历和学艺过程,但他们展现给广大农村听众的,是流利的、成本大套的评书、大鼓书,抑扬顿挫、有说有唱、有高潮有低谷、有荤有素、有侠肝义胆、有儿女情长、有人情世故、有百姓甘苦、有俚趣、有俗味,他们走遍乡间,尝过五味,能洞察听众心理,适时插科打诨,调整现场气氛,把演唱推入佳境,给大家留下盼望和想念,无论是演技还是抓听众心理的技巧,都堪称是民间艺术家。有时唱着唱着,有嘴长者插入对故事的期望,艺人们也并不理会,从容演唱,但细心人会发现,他下次来唱这一段时,已经改了道。他们千村万落走过去,返回来,唱词已日臻精美、无可挑剔,也更加雅俗共赏、有汤有水、老少皆宜。他们凹陷的眼睛里我总觉着有深邃的光,能够洞察这个人的世界,比正常人锐利很多倍。他们经常是住在村里光棍汉儿的家里,和衣而眠。也有男女相伴而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甚至,有被搁置的真正曲艺艺术家,他们在乡间幽会他们钟爱的艺术,到异乡去,掩住虚荣与颜面,唱一曲痛快淋漓。民间艺人也是民间艺术的代言人、民间文化的创作者、收集者、加工者、传播者,他们本身就是一部大书,平凡至极也非凡至极,说不出的沧桑和淳厚。 其中,在坝上地区曾经红极一时的,有一位人称“瞎甸子”的独弦演奏大师。盲人。他能以一根独弦演奏出《逛新城》中老男人声音的爹爹的唱声和少女声音的女儿的唱声,能演奏出深夜里村中的狗吠,开始是一只叫,平地响惊雷,后来两只叫,像陕北唱戏,再后来三只,群狗乱叫,把村子的魂儿都要惊跑了。还能演奏出一头母猪给一群小猪喂奶的各种声响,吱吱声、哼哼声、呼呼声、打架声,应有尽有,无所不有,令人叹服。相传他在坝上一带有绝不止俩三个的女性追慕者。更增添了这位神奇艺人的传奇色彩。 在那个年代,民间艺人的脚步走出来了一条文化的丝线,穿过素朴的日子,编织过人们有限的精神图案,古典而浪漫,且余味悠远,经久而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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