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油灯,一生记忆。 灯亮娘起,灯熄娘睡。娘,始终是所有家里人起床最早入睡最晚的那个人。 几十年如一日。 当一根火柴划着,点亮墙壁阳窝里的煤油灯时,焰焰燃起的灯光照亮娘的面庞。在孩子的梦呓里,娘开始悄悄地穿衣,下地,端着油灯,来到外屋,开始她一天的劳作。 娘把油灯放在挨北墙的碗柜上,打开门栓,到院子里拎回一个大铁盆放在灶口,用掏灰耙,把灶膛里的灰烬全部掏出,端着铁盆,把灰烬倒在院外的粪堆上。再来到放麦秸柴垛的园子里,头顶着星光,用手一把一把撕着麦秸放进柳筐。当大大的柳筐塞得满满的紧紧的之后,娘斜着身子提着柴筐回屋。把柴筐放在灶前,再掀起沉沉的木头锅盖,用水瓢从水缸里一瓢一瓢往锅里盛水,直到水面距锅沿有2寸左右,娘盖上锅盖,坐在小板凳上,把麦秸塞进灶膛,用火柴点着,拉着风箱开始烧水做饭。“踢踏踢踏”富有节奏感的风箱声,成了孩子们听到最祥和的农家晨曲,爹的打鼾声也逐渐和风箱声和在一起,农家的早晨开始热闹起来。 油灯静静地亮着,透过门帘,会看到娘来回走动忙碌的身影。村里各家各户的公鸡开始此起彼伏叫个不停,孩子们也开始苏醒,小声说话的,嘻嘻发笑的,甚至光着屁股在炕上抢衣服的,这时爹就会大吼一声:别跳了,都起炕!我们一下子都变老实,开始“扑腾扑腾”慌乱穿着衣服,摘窗帘的、下地穿鞋的、叠被褥的、洗脸的、屋里顿时活跃起来,西屋住着的哥哥们也开始起床,洗漱。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像是两个学生宿舍,爹是宿舍管理员,娘就是后勤大师傅,一切都在紧张有序进行着。 当娘把熄灭的煤油灯重新放回阳窝,我们知道该吃早饭了。我负责往炕上搬2个饭桌,当时我家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村大家庭,由于孩子多,吃饭需要两个炕桌;两个妹妹负责拿碗筷和咸菜;姐姐则帮助娘端饭菜。大家围坐在饭桌前,吃着娘做的热腾腾的非常可口的饭菜,感觉一家人很亲。 吃完饭,爹领着哥哥们去生产队干活,我和姐姐妹妹们背上书包去上学。娘开始收拾饭桌,刷锅洗碗,温水喂猪,喂鸡,最后扫地擦柜,打扫家,一上午就很快过去了。 下午,吃完晚饭,天慢慢黑了下来,娘把饭桌放在炕上。把那盏煤油灯点着,放在桌子中间,我们四个孩子每人一面,爬在桌子上写作业,虽然灯光微弱,但我们感觉又亮又热乎,挤在一起“窸窸窣窣”写个不停。娘则坐在我们身后,就着暗暗的灯光吃力地纳着鞋帮或是鞋底,有时实在看不清楚,就会把鞋帮举得高高的,一针一针纳着。 做完作业,娘逐个给我们洗头洗脚,脱光衣服的孩子像是一条条小鱼陆续钻入被窝,呼呼大觉。这时娘才从柜里找出她的针线笸箩,带上顶针,坐在阳窝前的灯光下,开始夜里做活。 首先,娘开始到脚底下检查每个孩子脱下的衣服,肮的衣袜找出洗换,开口的有洞的进行缝补。 一个冬夜,屋外的白毛风呼呼刮个不停,天气很冷,我瑟缩起来小便,见娘披着一件蓝色棉大衣,仍在灯下专注地缝补,不时用针在前额的头皮上擦几下,想是用头油给使钝的针尖润滑一下吧。我迷迷糊糊地蜷缩在被窝里,感觉娘轻轻地给我们掖肩头的被子,一会我睡着了,不知娘何时入睡。 第二天早晨,娘的被窝早已空空,不知娘何时起来。多少年过去了,娘在灯前静静做活的情景,总在我脑海里浮现,心头总有一种酸涩的感觉。 一年下来,娘得为这个家至少做30多双鞋,20多套衣服。夏天还得拆洗棉衣棉被棉褥,平时纳鞋底,做衬衣、衬裤、裤头等更是不计其数,有时仅娘洗补的袜子就会摆满半炕。而这些大量的家务活,大多数都是娘在晚上完成的。娘说晚上能干出活。所以家里油灯一亮,娘就开始转动,娘就像一部发动机,她不能停,也不敢停,一停下来,整个家庭就会乱套,出故障的。娘不知疲倦不懂疲倦也不敢疲倦白天黑夜劳作着,有时甚至感冒了,也没见娘吃过药,早睡一会儿,感冒好像就会好,第二天照样早起干活。 家务再多,娘也会干完,可对她的孩子所操的心,则是无穷无尽的,每个孩子都揪着娘的心。 有一年,姐姐浑身起满了黄水疮,有时发脓的疮和姐姐的衣服都粘在一起,甚至是头上都起满了这种让人恶心可怕的脓疮。邻居李大爷和娘说:我看你这闺女恐怕是不行了。娘听了很是不高兴,反击道:我非把我闺女病治好,到时候我看你怎么闭你这张臭嘴? 那时娘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烧一大锅温水,让姐姐蹲在大铁盆里,把煤油灯放在大盆边上的凳子上,在灯光的照耀下,娘用毛巾一遍一遍给姐姐洗热水澡,洗完之后,娘用爹从药社买回的药膏,仔细地敷在姐姐的疮上,之后用白沙布在腰上胳臂上腿上,一圈一圈裹着,最后用白胶布粘住,姐姐才能睡觉。第二天晚上,娘再把白纱布一圈一圈缠开,有时黄水和清血就会顺着缠开的纱布流下,娘再给姐姐洗身,上药,裹纱,日复一日,娘在那盏油灯的陪伴下,从未停止,姐姐有时很烦,又哭又叫,但娘仍旧坚持着。 年底,姐姐的黄水疮奇迹般的好了,姐姐浑身又变得光光的白白的了。这时李大爷对娘说:也就是你这个当娘的,换成别人,孩子早完了。娘不服气顶嘴道:天下的娘都一样。其实不是药膏治好了姐姐的脓疮,是娘那无声无息的母爱治好了姐姐的脓疮。母爱是人类治病效果最好的药剂。 为了庆祝姐姐的病痊愈,爹去供销社只给姐姐自己买了一件过年穿的大红花上衣,姐姐穿着新花衣,在院子里蹦来蹦去,看得我和妹妹很是羡慕、真想也得一场黄水疮。 后来,我在县城一中读高中。每个礼拜都是星期六下午5点放学休息。那时和村里几个伙伴步行回家,25里的路程,走近3个小时。记得我上高中第一次回家,到村里,天已大黑,眼前漆黑一片,村里好多人家关门闭窗早已入睡。我又冷又累又饿,不由加快脚步,拐过李马倌家,远远看到一片黄红的灯光从我家里的东屋窗里闪烁出来,尽管灯光微弱,但在这漆黑的夜里,显的特别耀眼和亲切,就像是黑暗海洋里的灯塔,给漂泊不定的小船指引着回家的方向。淡淡的桔色灯光,在温和中蕴含着一种淡定和坚定,让我的心头温暖让我浑身起劲。 听到敲门声,娘端着油灯,急切地给我开了门,并安顿我坐在锅灶前的小板凳上,先为我倒了满满一白瓷缸子的开水喝着,之后从锅里端出热乎乎的饭菜,娘把早早给我煮好的2个鸡蛋,麻利剥开,放入我的碗里,站在我身后,看着她的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小声说着喝点水慢点吃之类的话。 里屋,爹和姐姐妹妹们都已入睡,娘早已铺好我的被窝,吃完饭后,娘示意我上炕休息,娘在油灯的陪伴下,小心地在外屋收拾着盘碗。 后来我才发现只要家里有夜里晚归的人,爹和哥哥们干活晚了或是出门了,娘都会把油灯放在窗台上,不论夜有多深,娘总会让那盏煤油灯为你亮着,为你暖着,为你念着。 92年秋天,娘在地里捡土豆,突然捂着胸口跌倒,满脸大汗。赶忙去张家口251医院一查,娘得了肺癌。住院化疗三个月后,医生说,回家养着吧,该准备后事就准备吧。 我们瞒着娘的病情回了家。可娘每天唉声叹气,眼泪不断。娘说她最担心得不是她的病,而是怕我将来打了光棍。在娘去世前,我没有媳妇却成了身患绝症娘的最大的病。 93年元旦,我和高中同学小燕订了婚,那年我刚好21岁。娘的病情也越来越重。2月初2是娘的生日,娘属相龙,全家希望娘抬头,出现奇迹,我和小燕去县城订了个大蛋糕。这也是娘一生中吃的第一个生日蛋糕,也是最后一个。娘看着这个花花绿绿的蛋糕,非常高兴,小燕指挥着我的几个侄儿侄女给娘唱了生日快乐歌,帮娘一起吹了蜡烛,那一刻。娘满脸的幸福,好像她是这个世上最幸运最满足的人。 爹和三哥都是木匠,他们开始偷偷地在西房为娘割棺材。老姨和舅母在二哥家为娘做着装老衣裳。我们装作平静地逗着娘开心,其实娘对她的病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只是不想说破,也怕全家难过。 一天,娘对姐姐说,去供销社扯几块被面褥面称几斤好棉花,要为我做两套结婚用的铺盖。姐姐说娘的身体不好,以后他们做就行,把病养好比什么都强。娘说怕是养不好了。娘逼着姐姐把东西买回来。 娘说她喜欢晚上干活,晚上干活觉得浑身也不疼了,有使不完的劲。那盏油灯在夜晚又重新陪娘做起被褥,一块块洁白的棉絮一层一层轻轻放上去,均匀地拍着,还是那么熟练那么自然。娘不均匀地喘着气,灯光静静地亮着,照在娘消瘦的脸庞上,大大的汗珠一个个滚落下来,跌进厚厚的被褥里。娘咬着牙坚持着,和她一起干活的姐姐看着心疼,哭着让娘停下来,娘始终没听。十多个夜晚过去,两套厚厚的柔柔的结婚被褥终于完成了。娘像是干完了她最后一项大事业,一下子松懈下来,爬在桌子上,桌上的油灯被娘碰到地上摔碎了。陪了娘几十年的油灯似乎也通了灵性,将要陪娘而去,为娘继续照亮另一世界的头顶的天空。 这时候,爹和三哥把娘的棺材也做好了,老姨和舅母把装老衣服也完成了。娘就像知道所有的一切,像是去出个远门,需要带的行囊。93年5月4日,娘平静地走了。走得那么从容,躺在儿的怀里,像是熟睡的,像是休息。 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雪花,眼泪、孝衣、纸钱、棺木和和娘一起下葬。娘太累了,太困了,阳坡上那座新的土丘会为娘遮蔽风雨,让娘好好休息么? 秋天,全村通了电,煤油灯从此告别了它的历史舞台,油灯也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去。 如今,娘已去世20年。20年的风风雨雨,把有些记忆侵蚀得斑驳陆离,唯有娘使用过的那盏煤油灯,在我心头依旧发着温暖的光,闪着思念的泪,一直亮着,亮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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