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地处河北坝上沽源县西北边角的一个小村庄。小村庄没什么值得炫耀,就是交通很便利——207国道紧挨村西通过。过去,这条道可是闻名天下的北方丝绸之路和草原茶叶古商道——张库大道的路段之一,从张家口大境门出发可直达库伦(今蒙古乌兰巴托)。说来也巧,我家村后恰好是河北和内蒙的分界线,因此张库大道至我们村往后就属于内蒙了。有路就会有文化传播,丧葬也是文化,据我了解,从张家口出来到我家乡,沿古道的丧葬文化基本一致。这和当初移民来的先辈和古道的传播都有一定的关系。
我们村的丧葬文化很丰富。
村里老人去世,叫喜丧。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人们也就坦然接受了。一般老人还精神时,自己早早就把“装老衣裳”准备妥当。“装老衣裳”不分四季,以新、厚为宜。七八十年代,“装老衣裳”也时兴过一阵制服式的,如今人们崇尚老古,村里老人们准备的“装老衣裳”以袍子和裙子为主流,帽子是瓜壳帽,外加一个棉坎肩。装老衣裳一般是在老人行将气绝之时穿上的,穿晚了,人们会说那人太可怜了,临死连衣裳没穿上。
我二叔是脑出血去世的。当时医院给“判了死刑”拉回来,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表亲)轮着守夜,就怕他临死穿不上衣裳。医院回来两天后,心口渐渐凉了。母亲说:不行了,赶紧穿“装老衣裳”。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帮二叔穿“装老衣裳”,紧穿着,二叔的气息就没了。母亲把准备好的硬币放进了二叔嘴里,二叔面容如睡着一般,偌大一块儿红布,把二叔从头到脚盖了起来。
二叔咽气后,我们齐跪在炕沿底,点着“倒头纸”,悲痛嚎哭。左邻右舍便知道二叔去了,关系不错的,总是忍不住要掉眼泪的。岁数大点的大爷、大娘们会匆匆赶来,指点我们怎么办丧事。丧葬文化并没有记录在册,都在人们心里记着,但口口相传,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系列。
二叔去世虽不到60岁,但儿女都长大成人了,自然要“大办”。村里人自古就有互相帮衬的传统,红白事的总管、厨子、跑堂,每一代都有固定人物。总管就是“当家人”,主人家把库房钥匙交给总管,他有权支配烟酒糖瓜子之类的食品,并能安排主人家任何一个人做事。
二叔的“倒头纸”烧完后,父亲已经找来的总管。总管开始煞有介事地给我们年轻人安排活:男人们搭灵棚,女人们缝孝衣。灵棚一般是紧靠窗户搭起,棺材大头向南,放在正中,就能入殓了。入殓又叫成仙,将尸体装入棺材。有当日入殓,也有隔日入殓,后者先停尸门板,若仍在炕,谓“背炕板”,有负罪之嫌。入殓先有长子用一筷子缚一小棉球,蘸清水或酒将死者双目略洗,谓“开眼光”。棺材大头忌东向,俗言“头向东不脱空”,即还得死一人。棺底放七枚钱币,称“垫背钱”,再铺干草,有的还撒五谷、纸钱、生铁等所谓“镇物”。尸体移入棺内,用新棉花或草秸衬实。盖棺钉钉时,须留一钉,给“主子”(男性死者的主子为其外甥,女性死者则为其娘家侄子)封。口中还喊着爹或娘躲钉。将死者生前所用枕头裁一小口置棺下,然后挂灵帏,置供桌,供桌前备放纸灰瓦盆一个,谓“纸盆”。供桌上供小菜4个,小米一碗,上插开眼光之筷及香,已经穿好孝衣的家人依次烧香、点纸、叩头、举哀。
二叔身材高大,入殓是好几个表哥抬入棺材的。说来奇怪,二叔昏迷时,一直闭着眼睛,到咽气时,却忽然睁开了眼。老人们说,二叔是放心不下弟弟,他还没成家。姑一边哭着念叨:你放心走吧,有我们管孩儿。手按在了二叔眼睛上,等她的手离开,二叔的眼睛闭上了。我总在想,二叔昏迷嗜睡时,一定能感应弟弟、妹妹和我们对他的不舍,否则,他怎么会闭不上眼睛呢?
过去子女多,缝孝衣是个大工程。母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针线好”,裁衣不用尺子,用手量着就能剪下来。当时村里谁家办丧事,主人家早早就派人去请母亲了。母亲脱鞋上炕,手比划着,几剪子下来,孝衣的雏形就有了。孝衣讲究“丑”,宽袍大袖带毛边,孝子孝妇披麻戴孝。女婿配头孝和腰带。父丧撒开左裤脚,母丧撒开右裤脚,以区别死者的身份。孙子戴孝不披麻,曾孙亦不披麻,配红绿布尖用于区别外孙、孙子、侄女和外甥女。如果有没过门的媳妇和没结婚的女婿,孝衣后背要缝上大红布,和已经结婚的区别开来。
前几天,我们村一个老太太去世,儿女9个,孙辈18个,重孙也好几个。孝服一穿,白花花地跪了多半院。母亲常说,过去孩子多,“大办”红火,再过几年,一家一两个孩子,也就一切从简了。
二叔去世时,手机已经普遍,报丧多以电话通知。过去报丧可没有这么简单,重要亲戚需要一家一家上门通知。报丧一般是孝子的活,穿着孝服骑一辆自行车,拖上几块儿白布,入院要将孝帽脱去,见人叩头,谓“为死者免罪”。然后头顶孝布,跪在家门口,大声呼叫父或母没了。那会儿通讯不便,一般都是接到报丧,主人家才知道有亲人去世,急忙开门接孝,女人们免不了嚎哭一阵。如果正好家里女人不在,没人嚎哭,谓“哑巴孝”。我姥姥去世时已经93岁,而我正即将临产,接到报丧家里不让哭,就是“哑巴孝”。“哑巴孝”也没有太多讲究,只是一个说辞。也有家里只有独子,报丧走不开,差人代报的。
孝子出去报丧,家里人也不能闲着。总管和阴阳会安排大家挂碎头纸(挂纸杆)。剪碎头纸也是有技巧的,麻纸不能剪断,剪出来像拉花一样蓬松。悬挂在丧家院门口,男左女右,麻纸用量以死者岁数计,每岁一张。碎头纸下边靠墙的还要立阳状板子(阳榜),木板上糊白麻纸,书写死者姓名、生卒年月日时、享年若干,下列孝子名次,谓“告白。”
二叔死后三天,请来了鼓匠班(鼓乐班),俗称“稳鼓”。稳鼓当天必须要去报庙。太阳落山后,所有孝子先在灵前跪祭,然后一对灯笼先导,鼓乐随后,长子挟“告天纸”,持“戳丧棒”(柳条裹白纸条),其余孝子持“戳丧棒”辞灵出门赴五道庙,途中凡过寺观及十字路口,均焚香点纸。遇井叩头点黄裱,临走时压黄裱一张,敬水神。如此并不是迷信,而是古人对水的敬重。报庙路上,一人沿路置路灯(用柴油和干木屑合成的易燃物),为死者灵魂引路。至庙,孝子跪地,将“告天纸”放神位前,上香点纸,长子持“告天纸”正反各绕三圈,同时高呼死者3声,时众孝子大哭。报庙时,去时“告天纸”是扛着的,回则要夹在胳膊下,孝衣里。出庙另道至家院门,孝眷院门前烧篝火,焚纸钱,嚎哭迎入,将“告天纸”置棺顶,跪祭。此举也叫“接三”。 报庙路上,路过人家均点火辟邪,有两家相好,也焚纸祭拜,孝子跪拜还礼,
二叔丧事,如我一样的女眷就是院门口焚纸钱的。大家围着火场跪一圈,用筷子夹着纸钱焚烧后,扔到一个装着半桶水的铁桶里。我们身后围着的是村里人,纸焚完,桶推倒在即将熄灭的灰烬里,一行人排队哭向灵前。身后跟着一群说是看热闹的,其实陪哭的村里人。由于二叔急病去世,每次哭灵,我们都很悲痛,村里人自然也很惋惜。
二叔丧期为七日,所以称“大办”。小丧(岁数不大去世)最短,一般停灵三、五、七日,不必择吉日。老丧择吉日,停灵日期也长。还有如去世遇到年根,不够五日,或者“犯七”,这样需要过了年再出灵,最多有停灵十一天的。
二叔去世时,村里送祭礼的风俗已经没有了,自家蒸点大卷子(白面做成的)作为供品。我小时候,村里有老人去世,巧手的母亲就会蒸大卷子送去。大卷子花样很多,有动物,有植物,动物做得最多的是兔子和鱼,植物是莲花。坝上本是苦寒之地,村里老人一辈子没见过莲花是什么样的,但她们从年画上学来了花样,蒸出的大卷栩栩如生。母亲蒸出时,我想吃,但是因畏惧神灵鬼魂,终是不敢伸手。那些年,人们都穷,没有钱送祭礼,就用供品代替,家庭条件好点的,也送蛋糕、芙蓉糕、八件之类的点心。
出殡的头天为大宴宾客的日子,也叫“烧纸”。这天亲朋好友,远亲近邻,都要到灵前点纸叩头,以敬死者,各给孝布尺寸不同。烧纸时有一个重要仪式——上菜。上菜需孝子跪在灵前,头顶盘子,孝子孝妇按辈分长幼分跪灵棚两边;家里有巧手之人,用各种蔬菜做成几十种菜样,女婿端盘,踩鼓点送到孝子头顶的盘子里,最后上到供桌。这时,小姨子、小舅子媳妇会戏姐夫,把墨汁,锅底黑抹在姐夫脸上,甚至还要用纸盒做一个帽子,强扣在姐夫头上,等姐夫带着“县官帽”,顶着大花脸、踩着鼓乐点,扭扭捏捏走出来,孝子孝妇们会暂时忘记悲伤,笑做一团。我记得,二叔葬礼上,当我二姐夫踩着鼓点扭着出场时,就像方清平说相声一样,他冷面,却逗坏了别人。
当天夜里为辞灵移棺。出殡前一晚间,分别亲戚、朋友、眷属焚香烧纸,谓“观香”。鸡叫前,长子掀动棺材,并呼死者三声,谓“遣棺”。遣棺后,灵前需要有哭声,孝眷就轮着哭灵直到移棺。杠夫(人数为偶,多少不定)将棺缚置杠上,焚死者枕头,抬起棺材,齐步离开灵棚。孝子孝孙用白布鱼贯牵灵匍匐嚎哭送灵,幼者负责“引魂幡”。走到大门口,将“纸盆”摔烂。全体孝子引灵,孝眷随灵,随走随哭,僧道、鼓乐、挽幛、纸扎分列随行。
在我们村丧葬最隆重的仪式莫过于旋棺和拉灵。旋棺必须是八个人抬棺,在大门口以8字形转圈,正转三圈倒转三圈,孝子孝孙们都跟在棺材后。旋棺结束后是拉灵。拉灵是所有的孝子孝孙都手握在同一条白布上,像队伍一样在村子中央转三圈。旋棺和拉灵一样都是子孙多的人才能举行的葬礼。但是这样的仪式,很少举行,我几乎不曾见过。
棺材抬到院外几米远,孝眷坐地嚎哭,孝子随灵进茔地,僧道鼓乐随行。一路上,白纸剪成古铜钱样,由女婿随行随撒,直至茔地。出殡时用红色雄鸡一只,用白布裹足,有一年幼小辈在灵前用柳条随走随打,使不停鸣叫,谓“领魂鸡”。
下葬时,用罗盘调正方向,并把所有铭旌、墓志等布置妥当,即行封墓门。长子高呼死者3声后,填土掩埋,成丘堆。孝子供祭品、烧纸钱、叩头、举哀。期间,不能直呼任何人名字。送丧返家,孝服要在院门外脱下,越墙掷入。
葬后3日,孝子孝眷及至亲携香、点心、纸钱齐赴茔地圆坟。孝子依次在坟堆上略添土、上供、焚香化纸,痛哭而返。人死后每7天为一“七”,谓“过七”。逢“七”要供奉食物,焚香点纸,叩头举哀。富者还请僧道唪经,鼓乐喧天,到49日“尽七”为止。如某“七”恰好与日期七相逢,谓“犯七”,富者请僧道诵经,超度亡灵,贫者做纸旗、伞、送至墓地,沿途要插于路边。到一百天,孝子孝妇如“圆坟”、“过七”一样,齐赴坟茔,焚香点纸、叩头举哀。
周年:死后满一年谓“头周年”届时家人供神位,上坟祭奠,至三周年始毕。过去,自“三周年”之后,女儿就不能再进坟茔了,也是忌讳,如今这些迷信说法早已废除。二叔去世后,弟弟远在北京,遇到忌日不能次次都回来,常在老家的妹妹和妹夫担起了“上坟”的任务,逢年过节,一次不落。这些年,父亲年老,我家没有男孩儿,作为女眷的我们姐妹三个担起了“上坟”祭祀的仪式。
就沽源县来说,西部的丧葬文化要比东部繁琐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十里风俗也不同,但丧葬文化是为死者祈福的出发点却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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