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离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和生活过24年的这座山城已经17个年头了。在退休前到省直供职最后的近10年中,假工作之便,每年暑假我都要回到张家口小住几天。过问一下我主管部门的工作倒也是事实,但更多的还是想顺便拜望一下当年提携过我的几位老领导,看望一下当年一起工作过的一些朋友,也乘机躲开号称“天下第一庄”伏天那令人窒息的闷热,到坝上纳纳凉,到我上个世纪70年代曾工作过7年的沽源县看看。但几乎每去一次,心中都会留下几分隐隐作痛的伤感。去年见面时仍高兴地称呼年届花甲的我为“小张”的几位老前辈,说不定今年再见面时又会少一两位。就连1983年机构改革后,与我在地委班子一起共事的兄长也走掉几位了,有的走时的年龄尚不足70岁。回首往事,渺渺如烟;忆及当年,醉眼泪痕。我虽然不至于引发“他年葬侬知是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娇悲,但也深深地意识到我也无可奈何地步入老年行列了。 张家口市内小住两日,拜望过已为数不多尚健在的几位老领导后,即驱车上坝,这天是进入数九的第三天。市里负责接待的同志颇感惊奇:“你这个人可日怪咧!别的人都是伏天来张家口上坝避暑,你却数九寒冬来找冻。也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受得了吗?”“是不是真的热爱张家口,不要看他夏天到坝上看过几次碧草、绿水、蓝天、白云,更要看他数九天敢不敢冒着“白毛风”上坝住几天!我数九天上坝,就是想专门寻找当年我在坝上工作时那种冷的感觉。”我半戏说半认真地回应着。说着,我把随身带来的已在家压箱底多年的一件皮衣往车上一塞,在去年换届刚刚从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位子上离岗的老同事张宝义毫无商量、不容谢绝的陪同下,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上坝之路。 汽车沿着新开通不久的张(北)石(家庄)高速公路裹风疾驰。一抹惨淡的阳光有气无力地从车的侧窗不时晃过。忆及当年,从张家口上坝到张北需要爬行一个多小时的九盘十八弯的崎岖山路,现今只用了约20分钟,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欣慰多于苦痛的感慨。随着汽车轻松的爬高,朔风中白雪覆盖下的萧瑟群峰渐缩眼底,天逐渐变得异常开阔。悠闲的羊群旁若无人地拱食着薄雪覆盖下的枯草败叶,一排排随风转动着巨大叶片的风力发电机在坝头迎风矗立迎客,一座颇具现代化气息的县城扑面而来。这就是我上坝计划停留的第一站——张北了。 一壶滚烫飘香的奶茶驱走了一路风寒,几杯醇香浓烈的佳酿溢满了蹉跎岁月的回忆。张北小憩后,便驱车继续一路北上,顺路参观了现代化的蒙牛原奶生产基地——察北管理区奶牛养殖场。夜色渐浓时,终于回到了我工作过七年的沽源县城。 得知我回到沽源的消息,在省城刚刚走出会场的县委书记一路破冰辗雪急速赶回。他晚饭间谦和地征求我这次回沽源行程安排的意见,问我这位当年他们的老领导要不要听一听县里工作的汇报,是不是看几个项目,帮着指点指点。我婉拒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离职赋闲在家,已经是普通老百姓一个,桃花源中人。既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再强装事事都内行指手划脚了。除了想会一会尚健在的几位当年一个锅里抡马勺的老朋友外,我只向县委书记提出了一个要求——安排半天的时间,我要到当年我蹲过三年点的西辛营乡柳石窑沟村看一看。 这个村位于县城西南,离县城也并不远。以现在的路况和交通工具,最多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但县委书记踯躅再三,面露难色。 “你是哪一年在这个村蹲过点的呀?” “应该是1977年初到1979年底,差不多3年的时间吧。”——那时我在“县革委”分管农业。那个年代不仅要抓“农业学大寨”,而且三级领导干部都要执行‘一、二、三’劳动制度,即每年每个县级领导干部要到村劳动100天,公社干部劳动200天,村级干部劳动300天。地委把各县领导干部参加劳动的情况每个季度在全地区通报一次。第一年我仅仅完成了不到60天,但全区有几位年龄比我大20余岁的县委书记却完成了120余天。我觉得脸上无光,于是从第二年起,我下决心在村里住下来,和社员们一起劳动,除非参加县里相关会议和有紧急公务,一般不回机关。就是这样拼死拼活地坚持,一年下来我也仅仅完成了70余天。最后还是村支部书记:“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实诚?你想要多少天,我就给你的劳动卡上画多少个道道不就行了”的一句话,才使我茅塞顿开。此后的几年,我对那份通报再也不屑一顾了。 “呀——算起来都30年了啊!30年人都换了一代,村干部更不知更替了几茬。眼下冰天雪地,你现在再去,还……还……还有人能……”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无非是担心我大老远地专程跑了去,结果热脸碰个冷屁股,连个能说话的熟人都找不到几个,他不想让一个年逾花甲的老领导遭遇如此尴尬。 “没关系的。年头多了,村里的老人死的死,忘的忘,也许认识不了几个了。但我认识这个村,绝对还认识我当年住过的那两间房。这次去没别的,就是想看看这个村30年的变化。 县委书记看我主意已定,便不好再说什么,立即吩咐县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连夜通知乡领导:明天一早放倒只羊,中午在乡机关食堂吃手扒羊肉和蒸莜面。对此我倒未加任何阻拦。在坝上工作多年,这里的习俗我还是十分清楚的。乡下人秋冬待客,杀上一只羊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至于莜面本来就是坝上老百姓一年四季餐桌上的主食,况且我一进县招待所就嚷嚷着要吃莜面,他们实际上也有几分在投我所好。 次日早餐稍事休息后,我便迫不及待地登上车,驶上了30年前不知道我跑过多少趟熟得不能再熟的那条路。 塞外冬月,银装素裹。被风吹皱的雪原闪着炫目的寒光,无垠的荒野一片沉寂。小河子、狼尾巴山、下火石梁、张麻井、白碱滩……一个个熟悉的村庄在车窗外匆匆闪过。前面就是柳石窑沟了。 肯定是乡里按照县里的通知已提前做了安排——村委会的一帮人已在村委会的院门口迎候。见到村支部书记司玉海,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一打问方知,原来我们是曾见过几次的。当年他在县亚麻厂上班,我曾几次到他家吃派饭。他们还有意请来了已年逾古稀当年的老民兵连长、村治保主任田生广和曾任村支部副书记的范景河。问及当年的老支书刘进孝,他们告诉我说,老人10年前已过世了。过世的还有二队的队长李财,一队的车倌儿大老寇…… 谈及村里老乡们的生活,支部书记对我说,比起你们关里的农村,我们肯定还差得远,不过比你在村里的那个时候还是要好得多。当年你在村蹲点时,村北村西打的那些井,眼下都派上了大用场。现在全村人均差不多一亩半水浇地。过去引进的墨西哥小麦早已不种了——那种麦子难伺候,爱长虫,总得打药,面黏又不好吃。莜麦也种得少了,种多了粮库不收,每年盘算着够自家吃的就行了。家家户户的水浇地几乎都种了错季蔬菜,仅架豆角全村就有上千亩。一到夏天可红火了,北京、天津、大同、张家口到这儿拉菜的汽车排成队。只要不是笨傻痴呆,一个4口之家,种上三五亩菜,总会有万把元的收入。如今农村,公粮不交了,农业税免了,村集体提留不要了,孩子们上学也不要钱了,退耕还林还有补助。只要不是遇上大的天灾人祸,家里没有婚丧嫁娶盖房起屋的事,平时过个庄稼日子还是没问题的。 看来村里的乡亲们温饱问题已经解决了,但离富裕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但回想当年一些户为准备一顿下乡干部的派饭犯愁的窘境,看到今天家家户户已衣食无忧,心中倒也平添了几分欣慰。 我提出到村里随便走走。一出村委会的院门,刚踏上积雪尚存的街道,老治保主任田生广拽住了我。他手指村头东边那条田间林带问我:“你还记得那条林带吗?” “记得,记得的。那是一条当年由榆钱树籽直播5行榆树林带,我离开咱们村时,树干大概还没有铁锨把粗呢……” “现在都碗口那么粗了,眼看要成材啦!你忘啦?那几年每天一大早,不吃早饭你就拿着个树剪子在林带里转悠。每年你都把林带从西到东修剪一遍,一天几次去轰到林带里啃树的羊。”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遥望着朔风中荒野雪原上那条东西绵延近3华里已是干挺冠圆的褐色林带,我忽然想起了县里一起共事的一位老友前两年对我说过的一件事:某年夏天,上级领导来坝上检查退耕还林的生态建设。负责陪同的某当地领导领着检查组登上了一座小山包,指着田野上那一条条纵横交错郁郁葱葱的林带,颇为得意地说:还是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好啊!你看,这不过仅三几年,坝上的生态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伙计你说说,你应该最清楚,按咱坝上的气候和土质条件,十年的树也不过长成一根椽子。那些林带都是咱们上个世纪70年代组织民兵大会战搞起来的,都30多年了,怎么记在了今天退耕还林的名下? 我微笑无语。我觉得只要生态环境好了,至于功劳记在谁的名下已无关紧要。但我心中又十分清楚:生态的破坏非一朝一夕,一个大的区域内的生态恢复更非一日之功,是要经过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坚持不懈的努力的。父辈作孽,儿孙遭殃;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历来如此。 “嚯——今天可来了稀罕人咧!你是不是那个张主任?”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在街上拉住了我——看来村里人还是习惯称呼我当年县革委副主任的官衔。 “是。你是……”年代久了,我一时想不起这位老人姓甚名谁了。 “嗨——你看人家这人,不知道人家是咋活的,这么多年不见了,还是不见老。你忘了,那年秋天你帮我们队割莜麦,你嫌我们的镰刀太笨,专门从你保定老家拿来一把关里割小麦的镰刀。嘿!那镰刀就是好使唤,拿在手里很轻,但刃口好,出活儿。至今那把镰刀还在我手里。你说人家这人,干庄稼活可是把好手呢!那割起地来,一点也不让队里的壮劳力。” 一口曾听惯了的浓浓西路乡音,勾起了我30年前与乡亲们战天斗地学大寨岁月的回忆。 没等我走到眼前,一群聚在街头聊闲天的村民中有人远远就认出了我。“别看人家当了大官,那可是个好庄稼人哩。种地、锄地、割地、打场,样样都行。建设大寨样板田修渠打畦埂,比我们都在行,就连老百姓抹房的泥水活儿也能搭上一手。”几位上了年纪的人指指点点比比画画地向年轻的后生们兴奋地介绍着。我拱手问候,乡亲们鼓掌,谢声一片。 走在我熟悉的街道上,看到街道两侧农户的房舍变了——过去低矮土墙泥顶的“趴蛋房”几乎绝迹了。新盖的砖瓦房宽敞明亮,讲究的人家装修不让中原。人们的服饰变了——虽是数九隆冬,但人们的穿着鲜亮得体,几乎见不到过去不分男女都是白茬皮袄一件、狐皮帽子一顶的那种坝上标志性的装束了。人们脸上的表情变了——再不是眉头紧皱袖手缩头耸肩的一副苦相了。从他们的挂满笑容的脸上,我再次读到了农村改革的巨大成功。 这个村家家户户上点年纪的老主人我几乎都还熟悉。当年每家每户的派饭我不知轮流吃过多少遍。我已记不清我有多少次违反纪律,悄悄地应邀到一些条件好的户去喝酒吃炸糕和糖酥饼。我顺路走访了两户农家,主人的热情使我心中生愧,手足无措。他们死拉活拽地不让走,一定要我留下来吃饭。他们告诉我,家里还有现成的口蘑和羊肉,要好好给我搓一箅子我最爱吃的莜面窝窝。我婉拒说不行,今天陪我来的人太多,连同市里和县乡领导,再算上司机师傅们,足有十几个人,你们家里占不下。他们却说;他们都是当地人,守家在地的吃饭有人管,我就管你一个人。一直到我上车离村的时候,不知是谁家的后生一溜小跑地扛来了一大袋子莜面,不容商量地塞在我的车上。 淳朴的中国农民!憨厚的坝上百姓!在村蹲点3年,在那极“左”气息尚存的学大寨年代,我肯定也曾瞎指挥过,在村里干过一些劳民伤财的蠢事,但他们早都遗忘了。时过30年,他们记住和谈到的是点滴微不足道的好处。一别30年,我已是退休之人。他们于我无求,我欲助也已无权无力。他们依然记住了我。而我在几十年间又为他们想过什么干过什么呢? 回到乡政府,茶饭间,陪同的县领导动情地说:这次陪同老领导到柳石窑沟,最使我受教育的是,看到了当年如此亲密无间的党群干群关系。但现在要再到这种程度实在也太难了。我戏说道:看来我这个人人缘还行。要是再来个八年抗战,我自信我在这个村还能找到可靠的堡垒户,估计有的人不能…… 坝上踏雪归来,身体虽然有几分疲惫,但精神颇佳,恰逢中央美院的老友许仁龙教授(人民大会堂《万里长城图》作者)来访,把酒小酌,天南地北,相谈甚悦。临别,不计工律,以歪诗作答:
自 嘲
晓起帘纱追旧梦,镜里苍翁掩面羞。 荷锄粗手愧无茧,踏泥粪足赖登楼。 莫道少年曾驰马,窃喜花甲运烦忧。 东邻竹丛燕雀噪,西天残月淡如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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