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压喜车时,是个八岁的毛头小子,新娘是我大姐。娶亲的车从羊库伦村出发,到乡所在地西辛营村接上我们,再返回羊库伦。那是一辆牛车,走得极慢,车上装着陪送的嫁妆——一个脸盆和两只水杯,从车轮转动时,便叮当直响,加之道路不平,一路颠得我想呕吐。为了挣到五毛钱的红包,真是不容易。
我大姐是一名教师,张北师范学校毕业后拿到了“铁饭碗”。她念高中时与一名男生相恋,那男生毕业后回乡务农,成了“泥腿子”。我大姐顶住巨大压力,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在改革开放前期,非农业户与农业户之间的鸿沟几乎不可逾越,我大姐创造的,简直是一个神话。
沽源县经济欠发达,文化也相对落后,各种思潮从先进地区抵达这里,总是慢半拍,妙龄女孩的心思也不例外。20世纪七八十年代,城里人自由恋爱闹腾起来时,沽源男女要想成双配对,还需要媒婆撮合,即使两情相悦也不便人约黄昏,只能禀告父母,聘请月老从中牵线。若是私订终身,在父母眼中是不孝行为,尤其是女孩,更不能背着父母私自越界。那年月,出了不少棒打鸳鸯的事情,也因此闹出了人命,青年水库淹死过好几个殉情青年,县医院的急症室,也常常出现痴男怨女,因喝了农药前来洗胃。正因为如此,我父母没有过多干预我大姐的婚事,只能由着她的性子,把她嫁到了更为落后的村子里。
我大姐夫,长得还算精神,但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农业户。户口能够成为择偶的一项指标,甚至成为首选,在今人看来,多少有些荒唐。改革开放毕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20 世纪80 年代初,计划经济体制依然影响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开放比较晚的沽源县。在那个年代,农业户和非农业户差别很大,前者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后者则在就业方面优势巨大。女孩嫁给农业户的男人,就意味着终身靠天吃饭,而嫁给非农业户口的男人,则能扬眉吐气地吃商品粮。沽源县经济不发达,也没什么工业,非农业户口的男性不多。那年月,许许多多的沽源女孩,由于在家乡找不到合适对象而远嫁他乡,许许多多农村户口的沽源小伙,打起了光棍。
其实,女孩对户口的看中,并非完全是畸形婚恋观,这恰恰反映了改革开放后,社会观念的变化。女孩对非农业户的渴望,实质是对幸福生活的渴望,作为家庭支柱的男人,只有有了稳定的、丰厚的收入,才能赋予女性安全感。
户口虽然是硬性指标,但不是不可以改变。就沽源当地而言,改变户口的有效途径是高考。对有志青年来说,只要发奋苦读,获得一纸证书, 就可以由农业户转成非农业户,并可获得一份稳定工作,捧到人人羡慕的铁饭碗。这样,一个新的择偶指标,出现在沽源女孩的心目中。沽源女孩, 由看中“户口”转向看中“学历”。如果某个村出了男大学生,无论家庭是否富裕,无论长相是否周正,一定会成为全村女孩竞相追逐的目标。这一时期,恰逢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大批学子将勤学作为改变命运的途径, 催生出了大批有真才实学的优秀人才。
我二姐嫁人那年,压车的依然是我,喜车是一辆吉普,陪送的嫁妆中, 不仅有脸盆和口杯,还有暖壶和穿衣镜。新郎是柴沟堡师范毕业生,体育专业,不仅有学历,而且人高马大,在当时算是“抢手货”。但我二姐也不弱,她拿到的是大专毕业证,不仅有文凭,人也聪慧贤淑。我二姐的婚姻, 可谓是20 世纪80 年代中期沽源婚恋观的典型。
到了我谈婚论嫁的年龄时,已是20 世纪90 年代,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而来,沽源大地上,到处洋溢着发家致富的激情。大批青年,不再试图用求学改变命运,转而下海经商或外出打工。淳朴的沽源人发现,获得财富有很多途径,只要有聪慧的头脑和勤劳的双手,就完全可以掌控命运。外出经商和打工的青年,将先进思潮带回来,促使当地婚恋观发生根本性变化。女孩们,已不再看中“户口”,对“学历”的要求也逐渐放宽,一个更为务实的指标出现在择偶标准里,那就是“财富”。这一时期,如果一个未婚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手拿大哥大出现在村口,一定会被女孩们争相要走联系方式。在地处偏远的贫困村,时有货郎和菜贩子“拐走”女孩的事情发生。在县城,工薪阶层失去优势,被各种商贩抢去风头。女孩虽然依旧青睐收入稳定的男人,但与日进斗金的男人相比,前者只是见了大巫的小巫。
将财富作为择偶标准,带来了不少社会问题。许多男青年,为了一夜暴富铤而走险,最终落得锒铛入狱。拜金主义,让一部分女青年误入歧途,葬送掉宝贵的青春。社会治安不容乐观,街面上经常出现经济纠纷和斗殴事件。但财富毕竟是重要的幸福指标,对财富的追求不应受到诋毁,将财富作为择偶标准,看似庸俗,却也具有某种程度的现实意义。提升财富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并加以合理引导,可极大地激发人们的创造活力,促进经济的快速发展。
90年代,沽源县大量劳务人员外出,城乡差别逐渐缩小,长期以来滞后的思维模式,最终赶上了潮流。从这一时期开始,沽源当地的择偶标准,与发达地区基本没有了差别。但毕竟地域特有的文化基因难以改变,口外人有口外人的气质,沽源女孩始终抹不去骨子里特有的脾性。这些颧骨上印着坝上红的女孩,倔强、直率、淳朴、坚贞。她们会用巨额彩礼试探心爱男人的决心,也会用不屑一顾摔碎无聊男人的玉器。她们渴望财富,但不贪恋财富。她们渴望爱情,但不怂恿爱情。她们以财富为标准择偶,不单单是为了享受,更大程度上,是在体现自己的价值,是在检验爱情的温度。如果一个沽源女孩,在情人节向你伸手要一枚戒指,请不要认为她是想趁机捞点钱财,那多半是对你的忠心进行测试。
为了赚到更多的钞票,成为女孩子心仪的对象,我断然辞去了工作,南下京城闯荡,在北京市太阳宫批发市场经营水果。两年后,我赔光了所有本钱,只能靠四处打零工为生。所幸的是,我虽然没成为大款,却找到了愿意嫁给我的人。我的妻子,是那个年代少有的、不看重物质只注重人品的女人。我们成家后,虽然经历了许多艰难和坎坷,却一直幸福地生活到现在,并将一直生活下去,追求更多的幸福。
进入新世纪后,沽源县的贫富差距逐步缩小,张三有一部手机,李四也有一部手机,只是品牌不同而已。张三有一处楼房,李四也有一处楼房, 只是平方米不同而已。即使王五有的是一处平房也不要紧,因为平房的价格在逐年攀升,赶上拆迁,价格甚至超过楼房。贫富问题不再那么突出, 让沽源女孩择偶时有点无所适从,选张三,无非多一部苹果手机,选王五, 无非住几年平房。财富这一指标虽然依然重要,但不再像之前那么重要。
随着经济条件越来越好,贫富差距越来越小,沽源女孩的择偶标准, 趋于对财富这一指标的淡化。改革初期经济飞速发展造成的务实型婚恋观, 因社会协同发展理念的介入而逐渐改变,向纯朴型婚恋观回归。新时期的沽源女孩择偶时,会更加看重情感属性而非社会属性,一个男人的相貌、品性、修养、才华等,成为女孩更加关注的“指标”,而财富、地位、职业、出身等“指标”在逐渐降温。假如有两个男人同时站立于台下,一个品貌端庄却经济拮据,另一个腰缠万贯却丑态百出,或许会有一半以上的沽源女孩,把绣球抛给前者。也就是说,当今的多数女孩,要找的是一个人, 而不是一个人的附属品。她们坚信,只要人好,一切都会好,家庭也一定能够幸福。或者可以说,在经历了40 年的改革开放后,经济基础已经筑牢, 精神需求有了施展的舞台。爱情,这个被掩埋了多年的东西,终于浮出水面。
我儿子2017 年开始谈恋爱,他没有高学历,也不是大款,甚至工作也不很稳定。要是在以往的年月,他一定会成为“剩男”。然而,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他通过微信结识到心仪的女孩,二人接触一段时间后,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孩有稳定工作,长相和人品也不错。我儿子成功的法宝,正是这个时代看中的,他有良好的品性,有高超的电脑技术,最重要的,他用真心对待对方,正因如此,他收获到爱情的硕果。
爱情的回归,让沽源女孩的择偶标准,在绕了一个大弯后,最终找到了合理归宿。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人性的必然要求。成双配对, 本来是件与生物属性相关的事,步入青春期的少女,从情窦初开到寝食难安,荷尔蒙始终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直至遇见中意之人,产生爱情。然而,作为置身于虚拟世界的高等生物,难免在经济落后时期,让社会属性起着决定性作用,将纯净的爱情浸染成杂色。我们看到,在社会发展的多个时期,爱情多半不会成为择偶的唯一标准,所谓两情相悦,包含着更为丰富的内容。我们不能因为这些内容玷污了爱情就一棍子打死,这些特定时期的产物,有着更加深层次的成因,甚至在那个时代,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
女孩择偶的标准中,有许多指标,一直相对稳定,即使不能成为主打也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几乎成为每个时代女孩们的共同追求,比如相貌、才能等。也有一些指标现如昙花,只是某个时代的特征,比如成分、户口等,这些经不住时间考验的指标,这些在其他时代被看作不可思议的指标,在当时却起着决定性作用。
新时期女孩择偶标准的转变,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洗净了爱情。在纯净的爱情感召下,她们将目光投向了人本身,而不是人之外的东西。这就促使适龄男青年,更加在意自身的修养和才能的锻炼,也更加注重对女孩的呵护和担当。无论他们身处何种地位,都寄希望于凭借自身魅力打动身边的女孩。
生活在新时代的沽源未婚男女,真正拥有了寻找幸福的权利。女孩,因男人的个人魅力而由衷幸福;男人,因女孩的纯洁爱情而更有尊严。从发家致富到和谐发展,社会的进步,让婚恋观找到了合理的归宿。沽源人不断改变的婚恋观,也浓缩在我的家庭里,成为见证时代变迁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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