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国庆节、劳动节、元旦等重要的节假日,明洋、金鼎、宝祥、铂爵、桥西一部、百乐门等沽源县城内几乎所有中高档酒店,都会喜庆洋溢、热闹非凡。县城圈内和来自乡下村镇六辆或八辆的婚庆车队,披花贴喜挂气球,从四面八方风风光光地驶入提前预订好的酒店之中,为新郎新娘举办气派、浪漫的结婚典礼仪式。
正午十二点,空中的礼炮、地面的鞭炮,满城齐鸣,咚咚咔咔、噼里啪啦。酒店外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的私家汽车停得满满当当,酒店内能说会道的帅男靓女司仪在滚动展示新郎新娘精美婚纱照的LED 大屏幕前,喜满眉梢地主持着婚礼。摄影师忙个不停,一早从新娘家,拍摄新娘出嫁的重要环节和全家福照片,婚礼现场还要扛着摄像机前后左右、或高或低捕捉各个角度的甜美画面。
婚礼议程完毕,就是摆满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婚庆筵席。不论辈分大小,不分男女老幼,认识的不认识的,十人一桌,随便落座,谈笑风生地享受着美酒佳肴……
这便是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生活富足了的沽源城乡家庭娶媳聘女的婚礼模式。这种婚礼形式,是四十年前所有人没有见过也没曾想到过的。
除这些在县城酒店举行的婚礼,有受农活忙闲、季节天气等因素限制的人家,在乡镇饭店为儿女举行婚礼。形式和规模同县城相近,只是地点不同而已。当然,偶有特别富裕的家庭,小两口追求新潮时髦,举行的是旅游婚礼、海滩婚礼、游艇婚礼、高尔夫草坪婚礼……
前年,我二女儿的婚礼也是在沽源县城铂爵大酒店举行的。仪式和席面虽然不是那么奢华,但父亲母亲能亲自加入孩子婚礼的现场,这还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新鲜婚俗。我们夫妻看着那么盛大热闹喜庆的场面,手捧着写有陪送女儿嫁妆的大红牌子,在几百名宾朋面前亲手交给女儿,我们心里乐开了花!想着女儿和大学同学喜结良缘,在沽源县城里有自己装修得体、摆设高档、家电齐备的楼房居住,有自己的私家轿车,是多么幸福、自豪!
二女儿婚礼当晚,我们开着轿车回到西辛营村的楼房,和亲戚们自然地把话题谈到了大女儿以及我们夫妻的婚礼上……
1982年,祖国已实行改革开放政策,我和妻子的婚礼虽刚刚沐浴到坝上改革开放的微风细雨,但和当时无数同龄乡亲们的婚礼一样,还处于那种贫穷的寒酸和旧时婚俗延续下来的琐碎之中。
那年头,搬娶新媳妇儿的基本是三套马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家乡有“正月不娶,二月不聘”的讲究。所以在农历三月至十二月逢三、六、九这些黄道吉日,车倌儿、媒人、新郎的姐夫或哥哥、压喜车的小男孩等娶亲人员大清早出发,因为不知从何时起,就留下了在太阳上来之前尽量把新娘子搬到新郎家才吉利的习俗。大家坐在用炕席外加红毯搭成的喜车棚子里,喜气洋洋地去娶亲。女方压喜车的小男孩最好是新娘子的亲弟弟,如果没有亲的,就从至亲中挑选一个,这叫“小舅子压轿,财运起跳”,大概一是图个吉利,二是这小孩能挣到两盒“东风”“大境门”之类的好烟和少说两三元多到五至八元的票票。娶亲这日子若遇夏雨冬雪,或一身水珠泥巴样,或眉毛胡子皆冰霜。一路风尘,心里再喜庆,身上也是不好受的。新媳妇坐在“轿车”里,抱着个小红包袱,承受着和车上其他人一样的冷暖以及车辙里马莲墩子带来的颠簸,心里比其他人甜美多了,毕竟是大闺女坐轿——头一遭嘛!早把刚才离开父母家门时掉眼泪给娘家洒金豆子的“假”伤心丢到九霄云外了。
我妻子也是坐着这样的三套马车体体面面地嫁到我家的,但坐席的新亲们是步行来的。在约十里以内距离的大多人家当时都是这样步行走,因为步行去坐席,可以给东家省去卸车套车、喂马饮马等好多麻烦。
岳父岳母二人人性好得是没比了!因为当时村里家家都穷,我家也穷, 所以也没要什么彩礼。当时正时兴“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 妻子善解我意,说相中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图什么财产,只要了块“上海”牌全钢手表(售价125 元)。上海牌手表当时特讲究,所以货源紧俏, 是我舅舅垫钱托人从赤城给买的,婚后第二年我们才把钱还给舅舅。现在说起来,那时是多么的贫寒!
我们的新人屋“洞房”可谓十分简陋,是父亲一直居住的两间土东房。东房,坐东朝西的房子,自然没有正房光照时间长。房子没有一砖一瓦, 每年或隔一年用黄土泥抹一次房顶防止漏雨。窗户不大,上部分的小木格糊着白纸,用一根鸡翅毛沾点儿麻油淋在纸上,就能使雨水滑落;下部分一边一块玻璃,中间留个猫道子。那年头,我们村还没有一家住瓦房的, 都是石头垒墙的土房子。
那时每个村几乎没有外出打工的人员,所以村里人就多。婚礼那天, 我们和姓陈的两户人家合居的小院里,攒忙的、看热闹的加上来坐席的至亲,大人孩子挨来挤去,是正儿八经熙熙攘攘的感觉。
当时新媳妇儿不时兴要“上、下车钱”,没有现在媳妇儿上下车男方都得给660 或880 元的习俗,但媳妇儿下车后先进屋“开脸”,我们西米克图村叫“剪脸”。开脸就是让“全科”的婶娘用五彩线把新娘脸和脖子上的毫毛剪拔掉,若不走这个程序以后就不是全科人了,红白两事就没人用上不了阵了,然后用鸡蛋在脸上滚一滚,再用清水洗脸。整个过程要挂严窗帘关好门,不能让其他人看见。洗脸时脸盆里要放一些面值5 分的硬币(当时国家还没发行1 元的硬币),由小姑子或者侄女儿去院里墙根儿贴着地面缓缓倒洗脸水,绝对不能从空中泼着倒。这盆水得多分几次倒, 这样意喻富水长流。每次倒一股儿返回去,新媳妇儿给盆里再加几枚硬币, 意喻财源不断,同时倒水的女孩也多挣几个喜钱儿。
开脸完毕,压喜车的小男孩在大人们的指导下,手里拿着用红布包裹的秤砣钉穿衣镜和门帘。钉的时候口中须念念有词:“一钉金,二钉银,三钉骡马成了群;四钉摇钱树,五钉聚宝盆,摇钱树上拴金马,聚宝盆里站金人。”钉完后总管给这孩子一两盒好烟。
典礼开始。随着总管洪亮的吆喝声:“第一项,拜天地;第二项,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礼;第三项,拜高堂;第四项,夫妻对拜。”我穿着一身蓝色的确良中山服,妻子穿一身普通女款的新衣,一边一个搀亲的婶娘陪着,站在一块毡子上。面前是将两头卷成细圆筒、竖立起来的新炕席,席子中央贴一张下边印有一行“毛主席万岁”字样的毛泽东半身像,毛主席像下边摆放着一张从小学借来的双人课桌。总管按照墙壁贴的大红纸上写好的“典礼议程”逐项高喊,什么“新郎新娘互换红花”啦,什么“新郎新娘介绍恋爱过程”啦,还有“合唱革命歌曲”啦,等等,我们二人腼腆地应和着。因为羞涩而扭扭捏捏,每一项都会招来观众的催促和哄堂大笑。典礼完毕新娘羞涩地往家里跑,门口早有小叔子小姑子等人把守,开始抢头巾、鞋袜、手套之类的小细软。红火热闹,乱作一团。抢到东西的心花怒放,没抢到的等着分“好汉股子”。过后新娘赤脚光头坐在炕上,等待总管用每件东西一盒烟的代价一一赎回。
十项婚礼议程完毕,总管从桌子上端起提前拆开放在盘子里的两盒“大境门”牌烟卷儿(当时每盒售价2角8分)和几把每块1分钱、包裹着相同颜色和图案糖纸的水果块糖向人群抛撒。看热闹的人顿时乱作一团,个个猫下腰去撅个屁股,双手满地乱摸乱抓。手快的幸运地抢到三两块糖或一支烟,还有两人抢断一支烟一人半截的,场面温馨而淳朴。什么也没抢到的也没人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大家有说有笑地议论着新媳妇儿丑俊等等,散去各自回家。
时到中午,厨房忙活起来。做菜的张三家叫大厨房,做饭烧水的李四家叫二厨房。盘碗杯盆都是攒忙的提前一两天挑着筐子从各家各户借来的,底部贴上写好名字的医用胶布条儿,便于归还时不出差错。刀铲案板,一齐动弹,那炝锅的麻油味儿真是沁人心脾。
第一顿席开始。新亲5人一桌,那时没有地上放的圆桌方桌,全盘腿坐在炕上的饭桌周围。排座相当讲究,不分年龄只论辈数,但男女不能同坐一桌,还有“老舅爷子坐正席”的说法,若是同辈的,姥爷娘舅方的人位置优先。当炕中间辈分最大,新亲不够5 人的桌,得新郎一方辈分相同的人配够。如若胡乱坐错位置或配桌不当,就是小看人了,要挑事闹事儿踹翻桌子的。根据桌数多少,安排到前后左右邻居家中,是不是亲戚家都能安排,厚道的乡亲们都那么热心。每家一桌,指定一个跑堂儿的负责从厨房端饭菜送烧酒,一个支桌的负责斟酒递烟上饭菜,这“原生态”的场面现在和将来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绿巴巴的豆角丝,黄亮亮的瓜干子,白生生的自磨豆腐,炒一盘自家积攒的土鸡蛋,购买的菜那时只有“炸虾片”一种,自采的黄花菜被称为“金针”。六小碟几乎纯天然的席菜里,最多也不过掺一斤左右猪肉,但大家还是津津有味地用其下酒下饭。
当时乡亲们喝不起瓶酒,只喝零打的散白酒。坐席时专门有一个人用大铁壶热酒,热酒也有讲究,要掌握温度的适中。酒热好后由跑堂的用小酒壶送到各席桌上。酒价虽然不贵,当时好的散白酒每斤1 元3 角,差点的每斤8 角3 分,纯粮食酿造,喝到口中虽醇香绵软,但后劲不小。再说当时人们生活拮据,一年到头除过大年、过八月十五等时能喝点儿酒,平时很少有酒喝,所以坐席对于爱喝酒的人是个解酒虫儿之馋的绝佳机遇。五个人推杯换盏,你我来回互敬互“搅”不知多少回合,还有支桌人殷勤地劝来斟去,加上总管领着新娘新郎敬斟一杯,一些人真有一番酒上不到嗓子眼不罢休、喝不过别人不放杯、能吞天下酒江酒海之豪情壮气……所以,常有酩酊者东倒西歪。那时喝多者那可是醉翁之意全在酒了,完全不用去考虑像现在一样的交通安全、影响健康之类的后果!浓浓郁郁的亲情, 红头涨脸的表情,道不完的哥长弟短,吹不完的大话牛皮,那喜庆的气氛, 为每家每户的婚礼营造着难以忘怀的场面。
暮色降临,饭桌上燃起蜡烛。虽昏暗,那光却暖暖地照亮着每个人的心头。晚上这顿席叫“官席”,不知道何时何因有了这个叫法。菜谱做些调整,食材仍是环保的自产农家菜,只是主食提了档次——炸油饼,这是官席必需的。因为当时麻油和白面都很缺乏,沽源的主食是莜面和粮库里不知从哪儿来的玉米面,炸油饼这种饭只有在过年时每家每户炸二三斤面的。办喜事时,从村里挑选的这活儿手艺最好的把式人,把油饼炸得金灿灿、软软的,人们吃起来别提有多香了,好像吃多少都不饱似的。
官席完毕,早有人等着把所有新亲一个两个领着,送到各家各户去睡觉休息。村子大的附近人家就能安排停当,若是小村子,几乎每家都得安排新亲客人睡觉,每个热心的房东早都把干净的被褥给客人打点得整齐舒适。
新人屋收拾停当,闹洞房开始,家乡也叫“说令子”,新郎的姐夫嫂子、弟弟妹妹及亲戚家的小孩参加。新娘黑咕隆咚坐在炕上,有人说“地下站的人满满,新媳妇快点儿把灯点”,新娘若对答不出或不连口,就得把蜡烛点着。“一颗大豆胖又胖,新媳妇儿下地我上炕”,是说新娘下地后该放桌子了;“乌木桌子金边边,新媳妇儿放到炕中间”,新娘把饭桌四腿儿朝天放到当炕,然后互相说往过翻桌子的令子。桌子翻过后进入高潮,因为这一环节一是为了开些喜庆文明的玩笑,二是在开玩笑的同时吃喝点东西互相加深认识。像“一颗莜麦两头儿尖,新媳妇儿拿出‘迎宾’烟”“北京的壶上海的嘴儿,新媳妇儿快倒白糖水儿”等等,反正都是一些要香烟糖果之类的顺口溜、四六句儿,只要连口押韵就行。新娘对答好不好,最后也得把来时从娘家带的烟和吃的给大家放完。而今,这一环节已不再说令子,只要新娘新郎拿点钱出来,年轻人们便去歌厅唱歌喝酒或买烟了。
这晚还要用到事先烙好的两个像大月饼的“翻身饼”,一个在说令子时新娘“三刀切七块儿,中间楦个油篓盖儿”给大家吃,一个在所有人走后夫妻二人掰开吃,“谁掰得多谁当家”,现在看来,根本是不可信的迷信说法。
第三顿席是次日上午,叫“复客”。酒菜照常,和前两顿不同的还是主食,一般吃“死片儿”油炸糕,不知是东家连着几天的劳碌麻烦,还是其他说不出的别的原因,人们习惯把这顿油炸糕叫“滚蛋糕”,想来煞是可笑!
改革开放后,诸如此类繁琐的婚姻习俗,随着社会文明的不断进步和乡亲们精神文化的不断提升,在短短的三四十年间,人们已向它们挥手拜拜,化作了人们的悠悠回忆!
时代的脚步跨入新千年的门槛,祖国发生了巨大变化,改革开放的喜雨渗润着家乡父老的衣食住行。
大女儿是在这个年代完婚的。她和差不多同龄的美女帅哥一样,已经不依靠媒妁之言,完全享受着恋爱的自由。虽没有如今二女儿出嫁年代这么经济富足,但明亮宽敞的大瓦房取代了父辈低矮简陋的小土房;新式的高低组合柜漆光发亮,取代了呆板的大红柜和小扣箱;花色繁多款式新颖的服装在“三金”(项链、耳环、戒指)的点缀中飘然得体;一张张背景不同、造型各异的婚纱照,尽显小两口的潇洒妩媚、恩爱有加。大女儿出嫁时坐的一辆私家小轿车,后面跟着一辆摄影的面包车,风光地代替了父辈曾经的三套马车。坐席的不限于只是自家亲戚了,全村亲朋好友几乎全部参加。由一两辆面包车往返几次,把大家从十来里路程的村子接到乡镇所在地的饭馆。不分男女老幼,十人一桌,享受着“一顿了事”的午间酒席。
和亲戚们一谈就是大半夜,兴奋得没有一点睡意。三十来年的时间弹指一挥,我们一家两代人不同的婚礼,从习俗变革到经济条件提升,难道不是家乡沽源一带百姓生活巨变的真实缩影吗?
时代在变,我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在继续提升。无论怎样变化,不变的永远是百姓对婚礼寄托的那份浓浓的爱,深深的情……因为家和万事兴; 因为,四十年,我们一直走在改革开放的幸福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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