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打来电话说哑巴病了,着急让我陪她去接春莲姨。春莲是娘的发小,打小就疼我,且与我家有着太多源渊。 哑巴是村长给送到县里的,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失明,原先上天给他留了一只有视力的眼睛,现在也瞎了。他再无法与这世界交流,我只能抓着他的手表示关心,他的手冰凉,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疼,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的用力。我看到了一个卑微的生命的挣扎,心里有些悲怆,急忙用双手捂着他的手,想温润一下他的无助。 “哑巴这次病的不轻,估计三四天没进水米啦,也没个人照看着”村长轻描淡写的说。 哑巴一个人在村里生活有七八年了,春莲原本是舍不得扔下他的,丈夫死后,本想娘俩鱼傍水、水傍鱼的将就着过下去,谁知哑巴毕竟不如常人通事理,嗜酒成性,喝完就舞刀弄棒的打他娘,酒喝的一天比一天凶,甚至还乱了常纲的要女人。 “我没法活呀,咋说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但凡有办法,也不会走这条路呀”这是春莲在村西的树林里要寻短见时,对来找她的人说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春莲69岁,一个人在树林里凄凄苦苦的哭了一天一夜,也许是觉得连死的权力都没有,终是没下了自杀的决心。 总不能让她死在儿子手里吧,我娘打定主意要给春莲再找个老伴儿。“离开他,让他自生自灭吧!缺阴德的人家,祖上就没个正经人,你看看这传下的根儿,都“修积”成这样啦,也不让人省心活几天。你说这春莲也真是命苦,常年眼窝子里挂着颗泪蛋子,咋就着逢了这样一家人”娘恨不得把春莲婆家的祖宗八辈子都骂个遍。 在娘的劝说下春莲还是狠心改嫁了。 哑巴找不到他娘,认定是我娘把他娘给藏起来了,前几年还经常来县里找他娘,每次来都要跪在我娘面前不停的作揖,快50 岁的人啦,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一脸忏悔,很是可怜。我娘只能噙着眼泪,给她做顿好饭,换洗下衣服,送他回村。来了几次之后,也许是彻底失望了,以后就再没见他来,一个人在村子里种地、钓鱼、喝闷酒,偶尔传来他在村里惹人嫌的坏消息,仅此而已,自给自足,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只能这样了,我也渐渐淡忘了他的悲苦。 听说春莲年轻时很漂亮,心灵手巧,贤慧通达,还上过几年学,小戏也唱的好。只因是地主家庭出生,为嫁个“成份”好的,就嫁了个要一样没一样的酒鬼丈夫,嫁去的时候,只有两间“朝天看”的小土房,家穷的屁股拿瓦盖,还好吃懒做不着调儿。按父亲的话说,他就是个饮马打口哨,看场打耗子的主,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我娘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说春莲婆家这样的狠话是带着仇恨的,杀子之恨。春莲一生只生育哑巴一胎,也许是月子里没人经重,以后就再不能生育。为防老来无靠,和我父母商量,想把我六哥过继给了她家,我家孩子多,就同意了。六哥在十七岁那年,来我家长住不愿回去了,父亲仗义,送出的孩子咋能要回来呢?又生生的把六哥撵回了他家。六哥推开家门的时候,春莲丈夫正醉态显露,见六哥回来,立马粗暴起来,“你亲爹家好,有本事别回这家呀!”没想到这骂声真就断了六哥所有的念想,当夜,在房梁上绾上一条绳,就结束了他十七岁的生命。只到今天娘还时常叨念:咱家再苦也不差老六一口饭呀,又碰了家讨吃人家,生生地把孩子给逼死了。 六哥死后,哑巴就成了春莲唯一的命根子,尽管又聋又哑还坏了一只眼,她还是尽可能的爱着宠着,居然还教会了哑巴很多字,大约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吧,哑巴会经常找我显摆他的会写的字,咿咿呀呀的连比划带写些缺胳膊少腿的字,看我理解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也会咯咯的笑着离去。六哥刚死的那阵儿,哑巴写的最多的就是他引以为荣的弟弟的事儿,写一遍,摇摇头,揉揉眼睛,他仅有的一只眼里饱含着泪水,很是招人疼。他家住在一个水库边上,夏天的时候,会有很多人来钓鱼,哑巴钓鱼比别人更专注,收获总比别人多,每次钓鱼回来都要亲自下厨做鱼,然后一家人一起享受这顿全鱼宴,他爹会拿出酒来,爷俩对饮,很快,一瓶劣质二锅头就见了底儿,这个时候,哑巴会失控的叫喊着、挥舞着双手,双手不够用,还要站起来做着各种动作,跳萨满舞一样,似有说不完的话。他爹时不时的瞪哑巴几眼,但还是不住嘴的吃着喝着。爷俩嗜酒,一年的粮食一多半换了酒喝,一天三顿,绝不例外,这个时候更是另外加酒的好机会,不喝到杯干瓶净这爷俩是绝不会罢休的,他爹直到喝成肝硬化晚期的时候,医生要求滴酒不入,还会在半夜起来偷着喝点,63岁时,就喝进了天堂。春莲丈夫死的时候,也没见她哭过,也许,在她的心里他早就死了。本想娘俩相依为命,苦度余生,不曾想没人节制的哑巴却学会了酒后滋事,把导致他残疾的仇恨归结到他娘身上,轻则抄家砸柜,重则痛打娘亲,春莲几次被掐至昏死过去,被逼无奈,听从了母亲的安排。 哑巴再也找不到他娘,但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春莲姨虽寄居人檐下,但好像不再憎恶这个逝去的不幸的婚姻给她的所有苦难,时常托人给哑巴送点钱、药和衣服之类的,哑巴也知道是他娘送来的,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这样关心他呢?每次收到他娘捎来的东西,哑巴会到处炫耀着并不忘做个要扔了的动作,但终是不舍得扔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抑制不住的喜悦,他知道他娘还活着,还爱着他。 哑巴想他娘的时候就去喝酒,每天想,每天喝,喝的一天比一天凶,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不喝,他会早早的到父亲和弟弟坟头,给他们像模像样的磕头、烧纸、添土,但绝不会给父亲带一滴酒,此时他憎恨酒。他就静坐坟前,一坐就是多半天,悄无声息,没有人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在意他在想什么。 哑巴的病情确实严重,听说是在一场闷酒之后,他撕心裂肺的嚎着,胡乱挥舞着双手,跌跌撞撞的出现在大街上,最后昏死了过去,人们发现他时,仅剩的一只眼也瞎了。送到县里的第二天,嘶喊声渐低,直到再无声息,只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他娘只是抱着他,给他喂水擦汗,并不急着抢救用药,只求医生多打点打镇静剂、止疼药之类的,她知道爷俩的症状一样,用药是无济于事的。她紧紧抱着他,眼里噙了一生的泪水,在哑巴的生命渐近枯竭的十多天的时间里流尽,昏迷中,他知道是她娘陪他走完的最后一程。 病房里只有她娘俩,静的瘆人。此刻,娘俩的心在交流着总结着一家人这悲惨的卑微的人生:儿啊,忍着点,很快就会过去的,死了,也就解脱了,去陪你爹吧!听娘话,到了那边你爷俩都少喝点,娘在这边还得给你们赎罪呢! 又到清明祭,天似雨非雨的阴沉,荒草在冷涩的料峭寒风里飘摇着,没有根似的,越发的晕眼。春莲还是买了瓶好酒,洒在了坟头上,她不知道还能来这里几次。三个有序排列的坟丘早已满了杂草,任凭风的戏谑,风烛残年的她半靠在坟丘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想着过往的时光,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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