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挺失笑。俺村的人叫相媳妇儿。就是小伙子到女方家让家人相看，说的准确些，也是人家在相女婿。这也是乡下婚姻男女人生的一次大考。

　　那年我高考落榜了，说甚也不愿补习。用娘的话说，就是将来注定在农村土里刨食了。那年我十九岁，按照农村的婚俗观念，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特别是村里与我同龄的贵贵，前不久与邻县的姑娘订了婚，姑娘在自行车后架上搂着贵贵的腰，从我家门前驶过，娘的眼里满是羡慕的神色。娘开始为我的婚事有些着急了。多方托人给我物色对象哩。尤其是我村腿有残疾的李二拐，三里五村经常闲逛，对谁家有适龄的男女青年很是了解。

　　农历二月刚过，春播还不到时候，娘说李二拐主动给我介绍对象，姑娘是十五里以外的西大井村的，乳名叫小芳。我说不着急，娘每天为此叨叨不休，娘说过了这个年龄，不好找了，就像村子里二蛋一样一辈子打光棍呀。我还是拗不过娘苦口婆心的说教，既然死心踏地的在农村务农，娶妻生子也是必然的。再说人家贵贵不是也找上对象了么。我于是答应了娘。

　　二月十九，小风。李二拐骑着那辆用红丝绒缠裹着大梁的飞鸽自行车，来到我家，带我去西大井相亲。娘讨好的对李二拐陪着笑脸，李二拐胸有成竹地说，没事，放心哇。娘在大红柜里翻腾出在交流会上给我买的猪皮皮鞋，非让我穿上，我稍稍打理了一番发型，与李二拐各自骑一辆自行车上路了。乡间路并不平整，坑坑洼洼。一路上李二拐嘱咐我一些相亲的要领，起初我听的挺认真，最后有些烦了，因为李二拐同一个注意事项，翻来覆去要说三四遍，直说的嘴角溢出白沬子。显然李二拐是个说媒的好手，对于相亲的一些礼节流程，很老道。我虽然听着麻烦，但表情不敢有丝毫表现，依旧假装耐心的听，李二拐唠叨以往相亲出现的一些常识性问题。

　　大约骑行半小时四十分钟的样子，小芳家到了，看来小芳家也是早有准备的，像迎接一场大型活动一样来安排。农家的院落用芨岌扫帚打扫的干干净净，一些平时散落的柴草也归整的井井有条。从外观看这是一个很勤快的庄户人家，小芳父母从玻璃窗瞭见我和李二拐进了院子，慌乱的穿鞋下炕，迎了出来。一阵寒喧，小芳爹说，今儿天气不错哇，不过就是有点风。嗓门如洪钟般的洪亮，生怕隔壁邻右听不见似的。小芳娘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们友善的笑着，脸上绽放乡村妇人常有的笑容。李二拐边支好自行车，边将棉帽两侧挽起，回应到，不冷，不冷。我随李二拐身后，紧跟他们通过堂屋进了西厢房。西屋北面的大红柜旁站着一位罩着粉头巾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模样，长的也算俊俏好看，不用问，姑娘一定是小芳了。只是在一刹那间，我们都怀着忐忑的心理互相偷窥了对方一眼。

　　大炕的朱红炕桌上摆了盘春节炸好的麻花，还有一只冒出热气的搪瓷茶壶及四个玻璃茶杯。这都刚刚准备好的。小芳爹甩掉条绒棉鞋直奔炕头而去，李二拐随后也坐在了炕尾，背靠被垛，与小芳爹呈对坐的位置，小芳娘也招呼我上炕落座，我有些拿捏着，稍稍斜跨在炕沿边上，心里反复嘀咕着路上李二拐叮嘱的话。

　　小芳爹用一页书纸撕成三寸长的纸条，准备卷旱烟，我急忙从贴身的衣袋内掏出临走时娘塞给我的一合山海关烟卷，拆开取出一支给小芳爹递了过去，小芳爹并没有接只是摆摆手说，哎，这过滤嘴儿的烟抽的没劲，不如自家种的烟叶子抽的过瘾，说话时发出一阵咳嗽声，很显然小芳爹是个老烟民了。

　　待小芳爹卷好点燃旱烟后，将那根燃尽的火柴梗投进烟缸后，抬头看我，好像是我高考时监考老师的眼光。与他四目相对时我的心里多少有些压力。李二拐不抽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道：这后生是个好后生，多少有些文化，去年考大学差十来分就考上了。小芳爹说，庄户人要文化没球甚用，营务庄稼要的是力气与经验。我一阵的脸红，心跳的更快了。小芳爹猛吸一口呛人的旱烟后，一阵咳嗽，憋的脸红脖子粗，稍休片刻后问到，这种莜麦一亩地下多少籽种？甚节气种胡麻？山药稠稀多远才合适？天呐，这些农事常识一路上李二拐只字未提啊。我定了定神，装出一副熟知农事的样子支吾道，一亩地的莜麦籽种咋也得下四五十斤，惊蛰后三五天种胡麻，山药的株距咋也得五十公分往外吧。最后说的是甚，连我也不知道了。李二拐着急的面红耳赤，直向我使眼色。

　　小芳爹没作声，心里琢磨甚，我也猜不透。

　　小芳和她娘忙乎好了一桌子饭，标准参照招待村长的规格。一盘金黄色的炒鸡蛋，一盘猪肉炒豆角丝粉条，还有一盘炒冻豆腐。主食是油烙饼，一瓶沙城产的龍潭白酒。虽然饼烙的不错，可我只吃了一张，小芳母女俩客气的照应我吃饱，我思量着李二拐安顿的礼节事项，生怕吃相不雅，影响了这次大考的最终结果。回应说我吃饱了。其实吃饱咋还不得五六张油烙饼，倒是李二拐无拘无束的陪小芳爹对饮起来，说些庄户人谷物桑麻的话题。酒过三巡，李二拐抹着油乎乎的嘴巴，欲告辞。小芳爹和李二拐说，你们先回吧，等我和闺女及她娘商量一下，一半天给你们回个话。李二拐下地拖拉起鞋，明显有些醉态，眯着眼睛说，行，老哥，咱一半天见话。

　　一家人送我们出了院门，我看见小芳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有她父母及李二拐在场，还是没有说。目送着我和李二拐摇摇晃晃的上了那条坑洼不平的乡村路。

　　一路上李二拐很少说话了，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感觉到关于农事我的回答离谱了。

　　次日晌午，李二拐拖着病腿来到我家说，小芳爹托人捎来话，这门婚事先放一放，小芳还有些年龄小，以后再说，弦外之音是这次大考没有通过，只是一种含蓄的托词罢。

　　这次相亲我倒无所谓，只是李二拐挺失落，因为按照乡俗，相亲成功娘应允给他三百元答谢费。反之不成功则分文不付。不过李二拐也赚了一顿好饭和半斤烧酒。

　　春种秋收，转眼间一年的农事结束了，全家人辛勤劳作，收成也还算不错。娘始终不忘给我相亲的事，农闲时似乎又急切了。

　　刚进腊月，娘说闰来家的远房表亲，有个姑娘叫肖虹，也是今年高考落榜生，托闰来娘再次带我去相亲，通过上次的相亲经历，我感觉有些经验，也不甚慌张了，对于耧犁耕种的农事，俨然是个地道的庄户人了。

　　腊月初三，娘说是个好日子，闰来娘穿上只有见世面才穿的狐领大衣，把嘴巴捂的严严实实，要我骑自行车带上她去相亲，距离和上次小芳家差不多，只是方向变了，这个村叫三道沟，我依旧拿出那双猪皮皮鞋穿上，好像这双鞋不分季节，只要有重要场合就能穿，是那身灰中山装的标配，娘在我的棉腰子上还缝了五十元钱，临行时安咐到，万一有个用钱处，随时可以支配。

　　一路上车后架上坐着闰来娘，还算顺风。大约几锅烟的功夫，到了肖虹家。肖虹父母叫闰来娘三姐，也是一番嘘寒问暖，肖虹在屋子的写字台旁看一本书，从封面上判断应该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肖虹鼻梁架着一幅近视眼镜，平添了几分文化人的气质。梳一个山口百惠式的三齐发型。一张俊美，弹指可破的蛋青般的脸庞，露着浅浅的微笑，很是可爱，像我高中时同桌苏晓静的模样。见我和她表姑到礼貌的站起来问候，并将椅子上的尘土轻轻掸落一下，示意我们坐下。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陈设，很整洁也很时髦，有别于一般农家人的布局摆设，西墙上挂着几张肖虹历年来获得的奖状。闰来娘说肖虹父亲是这个村的会计，难怪有些识字人的氛围。

　　顺便说说肖虹父亲，叫肖金山，个头适中，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黝黑，褪色的中山装干干净净，左上衣口袋别一支明晃晃的钢笔，很直观是个写写算算的文化人。稀疏的头发向后背梳着，宽阔的额头发亮，气质上像我们乡里的组宣委员。

　　坐下一会儿后，闰来娘和肖虹娘闲拉着家长里短，显然夏秋季忙于农活，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唠家常了。肖虹逐一递上沏好的苿莉花茶。我刚刚落去来时骑车累的热汗，肖虹爹站起来说要去挑水，闰来娘慌忙失迭的指示我去挑，肖虹爹嘴上说不用，不用。我还是抢过扁担和水桶，显出很勤劳的样子。肖虹爹说我不认的水井在哪里，领我去。水井距他家倒也不远。我在这位乡村干部指引下，很快将两只白铁皮水桶盛满，利索的挑上往回走，这位乡村干部紧随其后，我挑水的走姿被他看的极不自然，到了他家院门时，不知怎么就脚下一滑，我双脚向前滑去，上身后仰，一个趔趄摔倒了，把扁担和水桶顺势扔了出去，两水桶歪斜的倒了下去，水自然流了一地，扁担钩子在我摔倒的一瞬间，甩向紧跟我身后肖虹爹的脑门上，幸好这位乡村干部用右臂条件反射般的挡了回去，只是重重的抽打在他的胳膊上，否则一扁担钩子打破肖虹爹宽阔的额头，后果就很严重了。我狼狈的挣扎着站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时发现，原来脚下踩上了一块暗冰，把我滑倒了。我暗自咒骂这块不长眼的暗冰。可是一切都晚了，当我再次拎起扁担去重新挑水时，肖虹爹说甚也不让我去了。

　　当我走进堂屋的水缸旁时，发现她家的水缸竟是满满的。天呐，原来这是一道相亲考题。这个肖虹爹不按套路出牌呀，竟然把问答题变成劳动实践题，让我措手不及，把我背的滚瓜烂熟的农事问答常识没派上用场。面对浑身泥水的我，闰来娘显的很尴尬，肖虹父母也不知如何安抚我，扭转这一尴尬局面。只有肖虹善意的笑着，递过一条毛巾示意我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污物。

　　我如坐针毡般的不知如何应对这一场面，低着头抠着手指甲，恨不得快速逃离此地，虽然大家善意的没话找话，打破这种局面。

　　沉默，局促了好一阵儿。

　　我站起来说，家里还有些事，需要先回去了，示意闰来娘穿戴好一起走。肖虹一家人客气的挽留说，吃了午饭再走，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滑倒水桶事件，已经决定了这次相亲的成败，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临走时，肖家三口嘱咐路上多注意暗冰，路滑。并向闰来娘说肖虹明年准备复读了，等复读完再说。显然是因滑倒事件宣布相亲失败。找个托词罢了。

　　一路上闰来娘唉声叹气的。

　　次年春天，我幸运的有了一次省城招工的机会，顺利的成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国企管理干部，在工作中遇到了同办公室的城市姑娘雅萍，通过工作接触，渐渐暗生爱慕，也就是成了我今天的妻子，只是我在乡下两次相亲的事至今也没有向她提说过。

 

　　作者简介

 

 

　　牧羊人，原名赵瑞山，内蒙古锡盟太仆寺旗人。内蒙古作协会员。著有小说，诗歌个人作品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