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单就北京大学一所高校来说,在“文革”初期和工、军宣传队进驻期间称得上权威的著名教授,如翦伯赞、饶毓泰先生等,自杀的就有24名。邓拓先生诗云:“莫谓书生多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老舍先生 “文革”中文化界逝者的风骨 我 偶然翻阅一本广东知名的杂志,读到一位著名作家谈论“小人”的文章,他对“小人”的议论可谓入木三分,控诉反“右”和“文革”带来的灾难可谓酣畅淋漓,很 让人解气。遗憾的是,当他谈到在运动中因受到不公平待遇,不堪忍受屈辱而自杀的中国作家们时,却说中国作家比外国作家自杀的少。还说邓拓也不是自杀的。这 显然与事实不符。而且文章中在涉及这个问题时,有意无意之中流露了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观点,对此,我更不敢苟同了。 “文革”中我国究竟有多少作家自杀?那段历史人们应该记忆犹新。我觉得应该把我对那段时期所接触和了解的一些作家、艺术家和学者们自杀和他杀的真实情况写出来,让我们在血的教训中,变得冷静起来,坚强起来,历史绝对是不该遗忘,更不应该是被歪曲的。 先从自杀的外国作家说起吧。那篇文章中列举了茨威格、川端康成、海明威、 法捷耶夫等自杀的外国作家,这些人名气很大,自杀了影响也大,但人数确实不多,而且他们与中国作家不同,自杀的原因都不是在某一个政治浪潮中被逼上绝境 的。他们有的是在生命哲学上钻进了ニ篮同,与世俗格格不入才自杀的,如川端康成;有的是疾病缠身,对健康失去信心而自杀的,如海明威;也有的作家是在爱情 上受到打击愤而辞世的,如美国20世纪被称为最富才华最有创造力的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ns1932年-1963年);有的是,比如法捷耶夫,则是用别人的血染红了自己的帽顶,出于畏罪抑或出于忏悔,加之对理想前途丧失信心而宁愿选 择一死来解脱的,等等。总而言之,他们都是内心产生了某种不平衡,对生命失去希望和信心而选择自杀,这与中国作家的因受政治迫害,人格受到侮辱,愤而自杀 是不一样的。就自杀的多少来说,我以为,中外更是不成比例,而且这种事也是不好比的。但无论怎样比,就我所掌握和接触的材料来看,结论与那位作家说的恰恰 相反,十年浩劫中死于非命的作家学者和艺术界人士,那数字是惊人的,是骇人听闻的,在世界历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写到这里,“文革”中就死辞生的作家们和演艺界人士那惨痛的景象,又跳荡到我眼前,让我们还是用事实来说话吧: 一 1976 年夏天,“文革”尚未收场,在刚刚经历地震灾害的唐山,在一顶小帐蓬里,笔者正奉ッ协助诗人田间起草一篇电稿,是当时流行的所谓“致敬电”。后来终因两人 积极性不高,没能写出来。也许是大震后鱼烂陆沉的悲惨景象和压抑的气氛刺激了诗人的心灵,他以低沉的语调,突然向我叙述十年前河北省作协主席远千里的 死…… 他说,大约是1967年夏天,他和远千里被造反派监管在一间房子里。有天早晨, 远千里迟迟不起床,田间有点纳闷,掀开他的蚊帐,那眼前的一幕使他差点憋过气去:原来远千里用须刀割断了血管动脉,身上和蚊帐上都溅满了鲜血……。他赶紧 去找领导,远千里的夫人、作家于雁军闻讯赶来,面对如此悲恸的场面,她没有哭,“大悲无泪”,人在极度悲恸时是没有眼泪的,只喊道:“老远,你不管我们娘 儿们啦……” 远千里不幸去世后,孙犁先生曾对他作过这样的一个评价“这是一个美好的, 真诚的,善良的灵魂。他无负于国家民族,也无负于人民大众。”但那是一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年代,茫茫大地归何处,美好理想化成灰,远千里被逼 走投无路,他不想当牛鬼,天天被批斗,他要做堂堂正正的人,可是那种年月,冤狱遍地,不堪屈辱,又无处躲藏,陷于绝境,最后只好选择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 邪恶作抗争的一条路了。 1979年春夏之交,我从中越边境回到昆明,来到离云南大学不 远的莲花池畔,去凭吊诗人、散文家、教育家李广田先生。他是“文革”中不堪忍受造反派们对他的侮辱,在这里投湖自尽的。我去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在湖边我遇 到一位钓鱼归来正在闲坐的老工人,他家就住在附近,他是那幕惨景的目睹者。听我说我是来凭吊李广田先生的,他说:“那天清早,听说湖边出了事,我和老伴匆 忙赶来,见李校长(广田先生时任云南大学校长)躺在水边的草丛里……他是我们敬重的人,我的老伴立时就哭了……” 我 看着黑沉沉的湖水,脑子里却想起多次听昆明人说起的故事:那是1945年冬天,国民党反动派对徒手学生制造“一二·一”惨案,当时李广田先生是西南联大的 教授,他与著名的进步教授李公朴、闻一多、吴晗等一起,置生命安危于不顾,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高喊“血债要用血来还”、“要和平、要团结、要民主”等口 号。又与李公朴、闻一多、吴晗等一起,被特务列入准备暗杀的黑名单;我还想起他曾怀着满腔热情,撰写了歌颂这个城市的著名散文《花潮》;想起他在建国之 后,先在清华大学后在云南大学,对祖国高等教育事业的贡献……我和广田先生只有一面之缘,那是50年代初,曾听过他一次有关新文学的报告。而此刻,他那和 蔼可亲的面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当年国民党反动派没能杀死李广田先生,而如今,他却 面对一伙无知的青年学生,在自己还没有弄懂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反革命”、什么是“敌人”的情况下,就革起不该被革的人的命来,疯狂地喊着“革命不是 绣花,不是请客吃饭”、“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等口号,掀起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批斗之风。一时间,祖国大地上桂折椒焚,玉碎珠沉,如广田先生般知识分子 聚集的高校更是不能幸免。广田先生的朋友有的自杀了,有的被害了,而他自己插翅难飞,无法躲过这场空前的浩劫,只好走上自绝不归之路。 邓 拓先生1966年5月自杀身亡,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当邓拓含冤去世之前,那些有组织有预谋的口诛笔伐文章,就出现在报纸上和广播上了。这篇篇杀人不 见血的诬蔑檄文和像泰山压顶般置人于死地的政治帽子,使他无法承受,无法分辩,他只好舍身赴死了。然而在那篇批判小人的文章中,作者却有这么一段文字: “而中国作家,若尊严和生存只能选择其一的话,那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认为生存是最重要的。人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邓拓先生……当他为三家村一 员,最早推上‘文革’祭台时,也只能低头接受批斗,而做不到杀身成仁。” 事情果真是这 样吗?不是的。我是1980年才知道事情真相的:1980年春节刚过,前公安部副部长、青海省省长王昭被林彪在青海的死党迫害致死十周年忌日,他的妻子韩 琴谱大姐在家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追悼纪念会,我也应邀参加了。会上遇到邓拓先生的夫人丁一岚大姐。我曾犹疑多时,依然忍不住向她提问:“老邓同志(新闻界都 习惯这么称呼他)怎么没能过去这个坎?”对我的问话一岚大姐沉默有时,然后沉痛地说道:“政治压力太大呀,是非功过都颠倒了,真的假的分不清,他的身体又 不好,料想经不住这风暴,也担心我和孩子受他的连累……”说着,泪水已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了。 于 是,在那祖国大地万民心惊胆寒的日子里,邓拓“宁使寸寸折,不作绕指柔”,勇敢地杀身成仁了。邓拓先生凭他知识分子的良知,1957年因怀疑、抵制那场不 该发生的“运动”,被扣上“死人办报”、“书生办报”的帽子,他预料这一次运动到了彻底清算他的时候,不会对他网开一面。据人民日报社的同志说,在他自杀 前的一个深夜,邻居见他站在桌子上,借手电筒的光束欣赏自己珍藏多年的挂在墙角的字画。“文革”前,他把自己高价收买价值连城的苏东坡的真迹《潇湘竹石 图》以及其他许多名人字画无偿献给国家。他是多么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艺术,多么舍不得丢弃这一切!奈何苍天不仁,他只能就死辞生,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和良心,撒手而去了。 当著名影星阮玲玉自杀后,鲁迅先生曾说自杀是需要勇气的话。他说 “自杀其实是很不容易,决没有我们不预备自杀的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在这里,我自然不是提倡自杀,但我赞美自杀的勇气,我赞美邓拓先生那刚强的 性格和浩然的正气。“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些古训,在中国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烙得太深了。邓拓年轻时即服膺明代于谦的诗“粉身碎骨全 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邓拓先生以死明志,以死抗争,以死洗刷自己清白之身的壮烈行为,是值得人们永远钦敬的。 无 独有偶。继邓拓先生自杀不久,他的下级,曾任《人民日报》文艺部负责人的陈笑雨(集体笔名“马铁丁”的主要撰搞人),在报社蒙受数次批斗,并在一次“牛鬼 蛇神”游楼时逼他下跪请罪,还有人打了他一记耳光,且揪撕他的头发让他抬头看看“我是谁?”在这种深受侮辱的情况下,家属也只好划清界线,他面临一种前有 埋伏、后有追兵、四面楚歌的困境……那天黄昏,笑雨先生没有回家,迳自来到从钓鱼台流出来的清水河边。当人们寻他不见,想起他走出报社大门时,曾把一个书 包扔在收发室,打开书包找出一个本子,上边赫然写着两行字:“死了比活着好,死了更干净。”当尊严与侮辱相碰撞时,笑雨先生义无反顾,选择了尊严。 又岂止是邓拓、陈笑雨,还有现代新闻出版界的先驱范长江和金仲华两位前辈,以及多年来双栖于新闻界和文学界的杨朔和政论家姚溱两位先生,都曾有过邓拓、陈笑雨类似的思想轨迹,勇敢地结束了他们宝贵的生命。 说起金仲华先生使我想起上海。 “文 革”初期,来自上海的坏消息几乎是不断线的:先是作家、翻译家、音乐家,一代文艺通才傅雷先生及其夫人双双自裁;接着是作家叶以群跳楼自杀。傅雷先生在遗 言中说,他之所以走上绝路,是因为过那样的日子比坐牢还难受。傅雷坐过日本人的监牢,他是有经验才这样对比的。我所在的那个单位,一位部级领导干部,为了 躲避辱骂和殴打,主动提出要求坐牢,军管小组头头回答他:“你还不够格哩!”可见在那个年月,坐牢竟是一种优厚的待遇! 后 来又传来诗人闻捷的死讯。他的夫人杜芳梅先走一步,跳了楼。杜芳梅出身于陕北米脂县的望族,大家闺秀,是一位美丽、贤淑、庄重、热情的女性,人们说,她和 闻捷,乃是真正的才子与佳人的结合。闻捷是写诗、写散文、写戏的多面手,同时也有组织和写作新闻报道的才干,他曾是新华社新疆分社社长。他当社长时自己动 手写,指挥别人写(善于出点子),都非常出色。1956年春天,他在新华总社工作时,我去拜访过他,给我留下才华横溢、热情洋溢的印象。他是一位尊重别人 也十分自尊的人。后来他调到上海。在上海当权的张春桥之流屡屡发话并组织力量整他时,他感到无路可走了,在那个心如刀绞惊心的夜晚,他先把通往孩子房间的 门窗缝隙用纸糊牢,然后打开煤气……死时才48岁。 如上所述,那时的自杀,还有个奇而 且怪的特点,即,有为数不少的夫妻结伴走上黄泉路。我住的大院里“文革”一开始就死了好几对。来自延安,拍摄“开国大典”的著名摄影记者陈正青和他的妻子 何慧是走得最早的一对。著名文学史家、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刘绶松好不容易熬到1969年春天,与妻子一起自缢身亡。可见那苦难何其残酷,必须夫妻相扶相携 才得以解脱。 由作家使我联想到还有许多学术界、演艺界的文化名人的命运。我看到一个材 料上说,单就北京大学一所高校来说,在“文革”初期和工、军宣传队进驻期间称得上权威的著名教授,如翦伯赞、饶毓泰先生等,自杀的就有24名。翦伯赞先生 在多种威逼面前,不按上边的旨意诬陷同志,不写材料证明刘少奇同志有叛变行为,结果,在高压逼迫之下宁死不屈,最后,他的夫人伴他同行。北大有人告诉我, 在这之前,当北大出现了那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后,全校被关被斗的所谓“反动学术权威”多达500多人,有一个时期燕园天天都有跳楼和上吊的,有的教学楼 女学生晚上都不敢近前。 岂止是北大,作家叶永烈在记述贺绿汀老先生的一篇文章中说,就 在傅雷夫妇自杀的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单上海音乐学院系主任一级的教授,自杀的就有五位。他们是:指挥系系主任杨嘉仁教授(妻子程卓如副教授同行);钢 琴系系主任李翠贞教授;管弦系系主任陈又新;民族音乐理论系系主任沈知白教授。他们都是我国音乐界的精英,其中有几位还是贺绿汀老先生千方百计从国外请回 来的。当张春桥下令“火烧”这座“资产阶级顽固堡垒”时,这所学校又有17名教师死于非命,真令人思之痛心,言之发指! 写 到这里,我又联想到演艺界。暂且不说那些七尺须眉,只说那些刚烈女子们吧。被誉为京剧“八大坤伶”之一的言慧珠,不堪凌辱,又不甘舍弃为之献身一生的京剧 昆曲,她最后竟身着戏装上了吊,真是一曲让人睹之悲痛欲绝,惨绝人寰的悲剧。著名影星上官云珠在被轮番批斗时,日夜交替,写不完的交待,她又重病在身,经 不住野蛮殴打。这些整她的造反派们心毒如蝎,竟专打她动过手术的伤口(乳房处),致使她心力交瘁,面对高楼外茫茫黑夜,几经踟蹰,冲出窗外。还有评剧著名 演员小白玉霜、黄梅戏的骄傲严风英,都是艺术和天才使她们陷入悲惨命运,于是愤然服毒,斩断那如花的生命。那位扮演天真烂漫娇柔美丽七仙女的严凤英,一曲 唱词,绕梁三日,而生前被诬为文艺黑线人物、国民党潜伏特务,死后竟被解剖肚肠,搜查什么微型发报机,让她灵魂不得安息!“孤芳一缕谁相招?”在那个时 代,又谁能相护?!谁敢相招?! 还有河北梆子青衣泰斗韩俊卿,50年代,她的演出曾得 到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的赞扬,说她演的《秦香莲》,有些身段、唱腔值得京剧吸收。可是就是这样一代名伶,在“文革”初期,她经受了多次批斗、游街,脖颈上 挂着“假权威”、“假劳模”的大牌子。她小时候多受苦难且不幸缠足,天津河北梆子剧院的造反派当众逼她脱下鞋袜,露出“小脚”,又逼她走在煤碴路上…… “文革”中有些人竟把正常人所不齿的人性中的糟粕发挥得淋漓尽致,很难说清这些所谓的革命行动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韩俊卿回家就喝了敌敌畏,她唯恐死 不快,死不了,又加上一大包火柴头! 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月,一切理想、道德、美好的事物都葬送了,而兽性和盗性横行无阻。人们以“无产阶级革命”的名义,除置人于死地之外,还公开抢劫人间的瑰宝! 由 韩俊卿使我想到天津。“文革”将收场时,天津一位中医老大夫告诉我,天津的自杀有一阵子成了风,那是由市委书记万晓塘、副书记王亢之带头的。接着他对我谈 到他亲自目睹的一些事,1966年八、九月间,在红色风暴刚刮起来的日子,这位老大夫常常经过市区海河上的解放桥,经常看见有尸体从河面上漂过,如果站立 的时间长一些,还会见到两具三具。他曾见过一对夫妻死后被打捞上来时,一条毛巾系住两人的手腕,以示生生死死永不分离,那情景让人伤心惨目……海河啊,祖 国版图上有多少这样的“海河”?“海河”上又承载了多少这样的冤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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