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躲藏在鄂东大别山区,一道山沟沟里的一个小村塆。我小时候的湾子,有两幢庄园式老宅,都是一进三重、室内有两个天井。老宅院落中间,还耸立着一座由青石条砌成的阁楼,据说这老宅是很久以前一位索姓财主的庄园,故称索家楼。又因这索家庄园内建有八座阁楼,所以故居又叫索八楼。但是,至少在我的祖父那一代人时期,索家楼塆里就没有姓索的人家,只有邱、易两姓,从我记事时起,湾子里也就40来户人家,邱、易两姓分别居住在两幢老宅内。这时期的故居改称同建大队第七生产小队。
我的故乡地处偏僻,我们七小队就被大大小小的山丘覆盖着,塆前一山之隔的是八小队,又叫大邱家塆,一色住的是邱姓人家。塆后山坡上散落的一些人家,是四小队,也称葫芦地塆,陈姓为主。四小队对面是六小队,人家建在山岗上,故称高岗塆,那里也是我们同建大队队部驻地,建有礼堂、小学校、小商店,是我儿时读书、购物的中心。改革开放后,我们的村子改称高岗村,隶属但店镇,镇子离我们村,至少有四十里山路。
童年的湾子风景优美,有着古朴的世外桃园式的风光,故居坐北朝南,前后环山,左右是狭长的田冲,一年四季有绿树和山花,田园中点缀着碧波荡漾的池塘和围堰,前后山上都有小溪流,哗啦啦地把泉水送到塆前的池塘,再通过池塘旁边的围堰,流向不知何处是尽头的远方。
我小时候的老宅,门前有一口大大的池塘,是生产队的当家塘,池塘对岸是一座小山,叫对门山,山坡上点缀着乡亲们开垦的自留地,每一家都在自己土地的边缘栽种一圈芭茅草,茂盛地开放,形成一道道自然围栏,围成一家家的菜园子。园子里除了各种时鲜,还间种有果树,春天桃红李白,秋天柿叶鲜红,我家的菜园旁边,小溪潺潺,野蜂嗡嗡,藤萝绵延,百鸟婉转,我们就在这梦一般的园子里追逐游戏,下堰摸鱼,上岸偷瓜,不弄得满身泥巴是不回家的。在繁茂的夏季里,学校里放了长长的暑假,我们终日一丝不挂,泡在菜园子下面的池塘里,不用去偷去摘,岸树上熟透的红桃黄李,纷纷滚落到水里来,听到叮咚一响,我们就去抢夺,卧在水面上,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看天上的云彩,那白云棉絮一般,不断变幻成各种动物和城堡,令我们遐想连篇。
湾子背后紧依的大山,连绵起伏,在村后这一段叫屋后山,延伸向西叫长塆垴,再延伸向西便是另一个公社(上巴河镇)的地界了。屋后山上长满枞树,那里也是我们儿童的乐园。每天放学后,或者在星期天里,我们都要上山捡柴禾。小伙伴们在岩石缝里捉迷藏,爬到树上掏鸟窝,漫山遍野地疯。跑累了就坐下来,用石块垒个小火灶,就着山目的柴禾,烧煮豆子或红薯,吃得满脸烟黑。有时候,看见有邻村的小孩,跑到我们屋后山里来捡柴禾,我们便斗志昂扬,共同对敌,用石块掷打,用弹弓射击,有时还冲拢去肉搏一番,打赢了便欢呼雀跃,败逃时毫不羞愧。最奇妙的是,屋后山上有一块大青石,孤零零躺在山坡上,很大很大的,象一头巨牛,周围再也不见有大块的岩石,所以老人们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和小伙伴们常常爬上大青石,表演着我们即兴的戏曲。站在这个天然舞台上,眺望远方,苍山迭迭,白雾茫茫,东南方向的天际,横贯着一条白蒙蒙的直线,那是黄冈和浠水两县交界的巴河。视野下的山与山之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古树簇簇,苍鹰在炊烟古树间盘旋,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想变成一只雄鹰,想飞到哪个村庄,就飞到哪个村庄啊。
我们湾子里最热闹的去处,是池塘的堤埂,塘埂上种着一排泡桐树,枝繁叶茂,最大的一棵枝丫上,挂着一个用铁皮制作的土喇叭,生产队长每天就在这儿用喇叭筒喊社员们出工。这里也是生产队的中心广场,那年月兴起“早请示晚汇报”,开学习会斗争会什么的,都是在这里举行。夏天的夜晚,月色溶溶,从池塘里荡起的晚风,格外凉爽,大人们纷纷从屋里搬出竹床、躺椅,先是坐在上面吃饭,然后就躺在上面乘凉,有人干脆拿块草席,铺在地面上,或坐或卧。夜间的塘梗,一溜儿摆满了乘凉的人们,男人们打着赤膊,随意地躺卧,有的叼根旱烟袋,不紧不慢地拉家常。妇女们就要穿好衣服,坐在睡着的孩子身边,摇着蒲扇,哼着童谣,哼着哼着,自个儿也掺着瞌睡,一倒一歪的。这是小伙伴们最兴奋的时刻,我们在竹床之间追撵,在堤坡的草丛中捉萤火虫,有时还跳到人家的竹床上唱呀跳的,玩累了,随便倒在哪一家的竹床上,数天上的星星,看月亮与云朵藏猫猫。
生活在山塆里的乡亲们,白天上山下田,夜里享受大自然馈赠的惬意。耕播收获的每一个日子,都牵缠着庄稼人的心血与汗水,也牵缠着山里人的苦涩与欢乐。
如今,我虽然走出故乡的湾子已有多年,但始终走不出那条弯弯的山路。一个清明节,我又回到索家楼塆,记忆中的湾子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但又让人感觉到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儿时的故居荡然无存,连后来盖起的土坯屋也无影无踪了,有的是红砖红瓦的大房舍,更多的是两三层的小楼房,湾子里房子多了,老屋基盛不下,就往屋后山上扩展。那缀满山坡的屋舍楼房,把我记忆中的“家挨家、屋连屋、一个堂屋串几户”的村格全打碎了,我不知该是惊喜,还是叹息。过去的羊肠小道,现在变成机耕道,虽然依旧弯曲,但能让车辆从塆中开到国道,山里人的心思和梦想,伴随着这弯曲的公路,伸向外面的世界。过去热热闹闹的一湾子人,今天没有多少待在家里了,小年轻们都到沿海地区打工,青壮年劳力也趁这农闲到外面挣点快钱,只有一些老小在家留守,湾子里显得空寂清远。
童年的湾子已从记忆中淡化。塆旁的山溪窄㳀成小小的水沟,连哗哗声都听不到了。塆前的池塘好象也变小变涸了,池塘边的菜园子,荒芜成一片遗迹,芭茅丛不再,果树已伐尽,菜青蝶舞、鸟语花香只是梦里家园。塘梗依然,泡桐树却老得只剩一两棵,乡亲们说,现如今的夏天,已没有人到塘梗上乘凉了,家家有电风扇,有的还安上了空调,电视节目远比塘梗上的夜话更精彩。我爬上屋后山,大青石依旧在,但站在上面眺望的感觉已完全不一样了。也许是戴着近视镜片的原因,我没有看见童年的风景,没看见苍鹰在云彩下盘旋,没看到炊烟在蓝空中升起,山坡上的树好象稀少了,荒草茂盛,田园里也没有草籽花,小湾子寂静得只听见母鸡的咯咯声。我儿时的风景已消失在遥远的梦境里了。
一时间好象失落了什么,但很快又觉得发现了什么,我看见乡亲们脸上的喜悦与自在,我听到他们言语中那份掩饰不住的满足与豪迈,我知道我的童年的湾子正在变得越来越好,我的乡亲们依然纯朴而勤劳,更多了开拓与奋进的智慧,毫无疑问,明天的索家楼塆还会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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