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继父的面,是十四岁那年夏天,别人领着他来家里和母亲见面。他个头不高,一米六不到,比母亲还略显矮些;头顶光溜溜的没有一根头发;水桶般的身材,油叽叽的脸。领他来那人介绍,说他是牧场的退休职工,每月有四十多块退休工资,退休前是场部食堂厨师。
母亲让我喊他大爷,我一扭头没理他。我可能还没从丧父的痛苦中走出来,也可能是心里容不下这个陌生人,心里隐约明白他的来意,反正我那会还小,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就是讨厌这个人。不容母亲从尴尬的气氛中缓过来,我头也没回就冲向院里。突然眼前一亮,被一辆亮锃锃的自行车吸引住了目光,那是他骑来的。自行车也就多半成新,擦的不粘一点土丝,更特别的是,它不是老师骑的那种黑色,而是和送信的人骑的电驴子一样的颜色,后来知道那叫邮电绿。我不由得挪了过去,试探着摸摸。长这么大,除了每天看见老师骑的自行车,这是我看见的第二辆自行车,原来每天只能看着老师骑来骑去,这次居然被我亲手摸着了。我抓住脚蹬轻轻一转,后轮子也跟着转了起来,还发出好听的“吱吱”声,车轮随着脚蹬转动的速度而变换着快慢,很有节奏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的自行车前面有个小筐,里面装着书,而他的自行车却在后架上盘了一根细绳子,一圈一圈的,盘了好多圈。
不管我怎么讨厌他,他还是在那个秋季的一天,骑着自行车,带了一辆马车来接我们了。自打父亲被那该死的肺气肿带走以后,半年时间里,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日子过得有多艰辛,都在母亲的脸上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还不到五十岁的母亲,看上去却像六七十岁的人。街坊四邻婶子大娘都劝母亲“为了孩子,再往前走一步吧”。
从这一天起,这个有自行车的陌生人,便和我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了,父亲的位置被这个人占了。
路不太远,大概五六里。一路上,妹妹被母亲搂在怀里,高兴地直喊“坐马车喽,坐大马车喽”,我紧紧倚靠在母亲身边,偷偷看着跟在马车后面的继父,说是看他,其实是看他的自行车。继父有些腿短,得用脚尖够着脚蹬子,上下车总有些不太利索。尽管这样,他一路上还是上去下来的,捡着路边的干树枝,还没到家就捡了一大捆。继父解开后架上盘着的绳子,把那些树枝结结实实地捆在后架上,一边捆,嘴里还不停地磨叨“秋天猫猫腰,顶上冬天跑三遭”。
那时候,牧场人的生活条件和农村绝不在一个档次上,可以说不可同日而语。农村人按劳动挣工分,一年下来,一个工分挣不了几毛钱,牧场是国营的,人们每月有固定工资,跟现在的事业单位差不多。自行车在牧场几乎家家都有,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基本都会骑,个子矮的够不着车座,左脚踩住左边脚蹬子,右脚从大梁下伸过去踩住右边的脚蹬子,转不了整圈转半圈,这叫“掏腿骑”。个子稍大一点的,骑在大梁上,跑起来车子左一下右一下的摆动着,身子也跟着左右晃动,这叫“骑大梁”。不管哪一种方式,都被那些孩子们耍成了“技巧”,在当时那绝对是“酷”。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更是会耍,推着自行车猛跑几步,两手紧握车把,整个身子借着车的惯性和两臂的力量,腾空而起,屁股稳稳坐在车座上,这叫“大骗马”。还有不从后面上的 ,左脚踩着脚蹬子,右脚在地上一点一点的,等车子滑行起来后,右腿从前梁上过去,这叫“蜻蜓式”。每到礼拜天,大街上,学校的操场上就是孩子们的乐园,自行车的王国。孩子们以各种姿势做着表演,也享受着自行车带来的快乐。
在羡慕的眼神蛊惑下,我也蠢蠢欲动想学自行车了,可继父的自行车是从来不让我动的,他把车子擦得锃亮,然后放在仓房里,只有在出远门的时侯才骑。有一次我鼓足勇气把想学车的想法说给了他,没想到他眼珠子一瞪怒斥道,小小孩子不学好,还想骑车子,走几步道能累死你吗?不要跟那些熊孩子学,那都不是过日子的料。碰一鼻子灰还挨顿训,我只好把学车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
那年夏天,继父丰宁老家的亲戚去世,接到家里捎来的信,继父便让母亲给烙了发面饼当路上干粮,又带了几十块钱,坐上班车回老家了。继父一走,我兴奋地不得了,学车的机会终于来了。母亲本也不愿让我动继父的车子,怕我把车子摔坏,继父回来没法交代,毕竟我们三口靠他养着。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母亲只好依了我,不放心又叫来邻居家比我大一点的孩子帮忙扶着。我也是头脑灵活反应快的主,继父来回走了一个星期,我就把车子骑得上下自如得心应手了,“蜻蜓式”、“大骗马”也是随心所欲。但也没少摔了跟头,有一次竟然把链条挡板摔的变了形,怎么也弄不回去了。母亲急忙找来邻居帮忙修理,邻居说没法修了,得换新的。天啊,我简直被吓坏了,继父回来是绝饶不了我的,这可咋办?人在危机的时候总会想出应变的办法,我把车子擦干净推进仓房,慢慢放倒在地上,我告诉母亲,他回来咱们就说车子没立稳,自己倒地摔的。母亲虽满脸疑惑可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好按我说的办了。长大后,每想起这件事自己都会笑出声来,这种连自己都欺骗不了的招,又怎么能瞒得住继父那样的骑车老手呢?继父回来后,不但狠狠训斥了我,连母亲也数落了一番,说母亲惯孩子没样,小树不修理长不成材等等。我心说,至于这么凶吗?难道你天生就会骑?难道你学车时就没挨过摔?更可气的是,我只摔坏了一个链条板,他居然让我陪着他把整辆车拆的四零八散再装上,大概拆了不下十遍。起先让我打下手,后来居然让我自己干,真是后爹之心昭然若揭。什么调车闸了,调档松紧了,给轱辘拿轮了,就连那摔坏的链条板也让他垫在木块上,用另一个木块敲打的合适如初了。更烦人的是,手里修着车,嘴里不停地念叨“想骑车就得先学会修车,你把车骑出花来,不会修也不算本事,人人都会骑,修就不一定了”。
多年以后,当下岗成了失业的代名词时,我还真是靠着修自行车的手艺,维持了一段家庭的正常生活,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才体会到了继父的用心。
我上初中是在闪电河中学,离家也是五六里路,每个礼拜六回家,礼拜日下午返校。同学们离家最远的有二十里,都是步行走。我每次回家,都偷偷地去仓房看看继父的自行车,看着看着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是能骑车子去上学就好了,那该有多威风啊。同学们会羡慕死的。但我知道,继父是肯定不会同意的,不但不同意还会犯倔骂人。继父是出了名的倔老头,有时候倔的不近人情,村里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倔老六”(继父排行老六),因为倔,年轻时候连媳妇也没娶上。要让他同意我骑车子上学,就得想个对付的办法。
星期天下午,到了该走的时候,我爬在炕上哼哼起来,还悄悄往头上脸上抹了些凉水。母亲正在给我准备干粮,赶紧过来问我怎么啦,我立刻叫了起来“肚子疼,疼死我了”。继父正在院里干活,听见叫声赶紧跑进屋,见我头上脸上都是“汗”,一把把我拽到他背上去医务室。我个头比他都高了,他哪里背得动啊,母亲着急地说用车子推上吧。继父赶忙从仓房推出车子,我慢慢坐上去,继父喊了声坐稳,推起车子飞快向医务室跑去。
从我家到医务室有五六百米,继父两三分钟就跑到。他一辈子没干过出力的活,这下累得脸煞白,大口喘着粗气。我看着有点后悔了,可又不敢说出口。医生又是听又是拍肚子,检查了半天自然没查出啥来,说没事就让走了。回去的时候,继父的腿像灌了铅似的走不动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天也快黑了。母亲不放心我自己走,试探着跟继父商量:“要不让他自己骑车子去念书吧”。继父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的“阴谋”得逞了。
第一次自己骑车,天黑再加上刚才的折腾,我心里有点发毛,一路上不停地回头看,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似的,脊梁骨飕飕冒凉风。好不容易忐忐忑忑到了学校,同学们一下子围过来看我的自行车,“嗞嗞”声一片,我沾沾自喜,早把先前的惊慌忘脑门后了,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我找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第二个礼拜回去的时候,继父躺在炕上下不了地了,脚脖子肿的很粗。母亲说那天我自己骑车走继父不放心,一直在后边悄悄跟着我跑到学校,回来时掉坑里把脚崴了。我听后楞了半天,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这件事在我心里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原谅自己,从那以后,我再没动过骑车的年头。我知道,继父当时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只是没说出来,却用自己的伤痛和我永远也理解不了的方式,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
继父没有文化,他始终认为人不需要太多的文化,会写自己的名字,能数清楚每月的那几个工资就行了。“咱又不当官,有看书的时间还不如去庄稼地拔草呢,那才是正事”。他整天唠叨的就是谁家夏天多种了几亩地,秋天多搂了多少柴火,冬天又捡了多少粪。谁家是讨吃鬼,谁家会过日子。有时候我晚上看书稍晚一点,他就嘟囔上了,“熬油费灯的看那玩意有啥用?有功夫背筐捡粪去,现在不仔细将来咋过日子?”
那年冬天,为了讨继父欢心,天蒙蒙亮我就背筐去三四里外的西滩捡粪,为的是晚上看书不再听那烦人的唠叨。有一天我起来的时候,继父早把自行车推了出来,正把我的捡粪筐往车后架上绑,我有点吃惊。继父递给我一副崭新的劳动布棉手套,这种手套在当时也是紧俏货,他自己从来没带过。继父的声音有些沉重:“来回七八里呢,骑上去吧,别冻着。”自打我认识继父那天起,我就没对他有过好感,从来都是他说东我往西,这次我的眼泪却不由得悄悄流了出来。继父伸手给我擦了擦说:“一家过日子,十家瞭高,咱得把日子过好,别让人小瞧咱。”那一刻我感觉到那是一双粗糙的手,粗糙的让人有些不忍。
那一冬天,我捡了好多牛马粪,不但满足了自己家的小菜园用,还卖了几十块钱,更重要的是第一次有了满满的收获感。我知道,是父亲的自行车给了我动力,节省了时间,继父的话给了我信心和鼓励。也是从那年冬天我养成了早起勤快的习惯,且一直延续到现在,这无疑是我人生路上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后来村里人给我作了总结:比倔老六还会过。
继父活到八十五岁,身体一直很硬朗。他走后没给我留下什么,但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却时常在耳边回荡,在眼前闪过,又好像留下了很多。后来我有了摩托车,这些年又有了轿车,从农村搬进了县城,土房换成了楼房。搬家时,大部分旧东西都卖的卖扔的扔,唯有继父那辆自行车一直跟着我。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十年的人生经历,我只要看上它一眼,心里便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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