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子沟有榛子,但不是那种常吃常见的圆粒大瓤的榛子,而是一种细长、针形、瓤很小的胡榛。倒是榛子沟下辖的近边沟村,西面大山有大面积的圆粒榛子分布,每年深秋引得三里五村,甚至县城的人也来采摘(近边沟原名叫“近宝沟”,因其南山上有一株不知名的茶树,不仅香气袭人,更神奇的是每逢下雨,茶树附近的泥水都变成红色。村人视其为宝树,但后来却被来莲花滩赶庙会的南方商人偷走。宝树没有了,“近宝沟”也渐渐地被叫成了“近边沟”)。榛子沟下辖五个自然村,除榛子沟、近边沟以外,还有泉子沟(因村内多山泉而得名)、大石门(因村北大山上有一座巨石天然形成的门洞得名)、油坊窑(原名“姚家窑”,因解放前有姚家大户逃荒居住在此而得名,但后来杂姓人家越来越多,在不知不觉间叫成“油坊窑”)。榛子沟隶属于莲花滩乡,所辖人口800余人,只是一个规模中等的村庄。但榛子沟的自然村分布分散、相距较远,最南端的近边沟与赤城接壤,最北端的油坊窑临近莲花滩坝头,沿“小云”线绵延近7.5公里,全村流域面积达到6万多亩。这五个村,只有榛子沟位于两道沟口交叉的开阔地带,其他四村都藏身公路内侧的大山之中。因为紧邻大道、交通便利,榛子沟遂有一种对外开放的精神气象,并因此成为村“两委”所在地。 莲花滩坝头只是一个小缓坡,但只要车子一前倾,进入到榛子沟境内,就明显感受到与坝上平原截然不同的景象。大小胡狐沟主峰庞大巍峨的山体,抢先映入眼帘。驱车前行,公路两旁的高山连绵不断,间隔不远就有一道阔大沟壑纵向深入连接至更远处的群山。农田从山脚下次第升高,直至半山腰甚至山顶。这里已是典型的高山丘陵地貌。大石门一带又具有风蚀地貌特征,矗立山前的巨石被四季的风塑造成各种形象,有的高大魁梧如猛士,有的灵巧滑稽像猿猴,有的温馨深情似母亲紧抱孩童。还有一片迎风缓坡,平时覆盖以白色砂石砾,而到七八月间就会开满美丽紫色花朵。一路上,山北面阴坡植被绵密,间或有大面积的天然白桦林、松树、椴木等高大乔木,山南阳坡则生长着山杏、榛子、棠梨等低矮灌木。倘若是春末夏初时节,粉色的山杏、雪白的棠梨、嫩黄的金针、粉紫的玫瑰、碧蓝的翠雀、艳红的山丹、白里透粉的芍药以及说不上名字的各色野花,从这一座青翠的大山盛开到另一座同样青翠的大山。而到了秋天,桦树叶子转至金黄,松树却依然苍翠,农田里不同时令的作物色彩浓淡各不相同。下坝十里,就如同一副天然油彩画卷斑斓烂漫。与这好山相配的,还有好水。连绵大山的沟沟岔岔几乎都有地下泉水涌出,稍稍深挖就能蓄起一池清泓,为旅途行人解饥渴、洗风尘。距离大石门村大约一里地左右的东南山根,有一面小小的天然湖泊,春夏不落尘埃,秋冬不结冰凌,就像一只温柔灵动的大眼睛,镶嵌在榛子沟质朴刚毅的面容上。榛子沟各村水资源都很丰富,而又以泉子沟尤为甚。这个沿北山而居的小村庄,村中央有一眼山泉,在南山根又有一眼山泉,两汪泉水不仅对称分布,连丰沛枯竭也同步。村里人称其为“阴阳泉”,泉子沟就是因此得名也未可知。村人打小水井,井深两丈,水头就有一丈六,不用辘轳井绳,趴在井沿上就可汲上清水一桶。倘若是雨水充沛的年份,菜园里、小路旁、草地上,向外汩汩洇水的小泉眼随处可见。有一户人家的厨房居然都出了泉水,全家人的生活用水都能满足。榛子沟的水还好在矿物质含量丰富,曾有村干部特地从不同的山泉采样到专门机构化验,真正是天然矿泉水。 复杂多样的地形不仅造就了美丽的风景,更蕴藏着丰富的物产。黄芪、防风、枸杞、藁本、狼毒……叫得上名字的药材不下几十种。从春到秋,主妇们可以从山上采回蕨菜、苦菜、黄花、蘑菇、韭花等各种野菜,可凉拌、爆炒、打卤、腌制,既能改善自家生活还能出售补贴家用更能馈赠亲朋好友。从种到收,农夫们可以随时从山上割一捆柳条编成筐,砍一背山榆扭成磨,抽一把龙蓿栽成扫帚,撅一根小树做成锄把。就连盖房的坨檩、栈子都能从山上得来,更不要说烧火做饭的柴火了。孩子们则一年四季都在野外晃荡,清楚地记得哪块地是去年的大豆茬,今年红红根一定多;记得哪片林子里的酸柳柳是光滑的红色皮茎,一进六月就串起了中空的嫩薹;记得哪颗山杏树结的是“山扁子”,从杏花刚开就天天盼着青杏长大。更有那捂在粮食里变软的山梨、经过霜冻转红的棠梨、上锅蒸过加糖的岱黄、长在阳坡石崖间的欧李、大雪中结着冰凌茬的酸豌豆、放在手掌一样大的草叶上的树莓……都是他们纯天然的零食。连绵幽深的大山,给生活其间的人们以最慷慨的馈赠,同时也是野生动物的天堂。特别是进入本世纪之前,那时候生态更好,除了麻雀、喜鹊等北方常见的各种鸟类,燕子每年春天都会飞回,也有布谷鸟提醒农时,野鸡会成群降落在庄稼地觅食,甚至有野生白灵和不知名的美丽鸟儿唱出婉转歌声,而老鹰青天白日就来偷袭母鸡,引得一村男女老少连追带骂并把石头瓦块纷纷掷向空中。进了大山,草棵掩映间,常见野兔、狐狸等小动物的倩影惊鸿一现。再要往前数四五十年,狍子每天黄昏都会到村里喝水,原始森林深处还藏有豹子、狼、野猪这样的大型动物。我妈妈小时候和祖父住在大队饲养房子附近,经常被进村祸害羊群的狼惊醒,她自己的一只小羊就遭了狼口。而我最害怕的,则是隐藏在草丛深处的蛇。这里常见的蛇是唤作“黑乌蛇”和“白剑杆”两种,一黑一白,都有剧毒。最可怕的是,村民一律靠山而居,毒蛇常爬进后方檐的鸟窝偷吃鸟蛋,顺着就进了房屋顶棚。倘若顶棚不幸破烂,就直接掉进屋内!这几乎成了我每年暑假夜夜必做的噩梦! 沿坝头一路南下,榛子沟的海拔高度逐渐降低到与赤城县大致水平,温度、光照、降雨量、无霜期等气候条件也与赤城接近。坝上不能种植的作物,在这里却可以自由生长。村民只需从山上刨来胳膊粗细的棠梨树幼苗,嫁接上苹果、黄杏、李子、海棠甚至还有鸭梨等各种果木的枝条,三年之后就可开花挂果。每年七八月间,家家户户都有被累累果实压弯的枝条喜滋滋地探出院墙,大山间的小村庄缭绕着浓浓果香。在农作物方面,各种小杂粮都可以种植。乡亲们常利用田间地头种几垄黄豆、黑豆,也会在向阳坡地种一块粟子,农历新年就可以加工新鲜白嫩豆腐,蒸出劲道甜糯的黄米糕。低海拔聚拢温暖地气,而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大山又带来凉爽地形雨。这种小气候,使得榛子沟即使遭遇大旱年景,也不至于到了绝收的境地。而晨起暮色时分,常有浓白云雾弥漫山岚,虽不具有保产增收之类的实际功用,但日日生活其中的人们,怎又不会在无意识间就受到美的熏陶、善的引导?榛子沟世代种植广种薄收的莜麦、胡麻、土豆等传统作物,家庭大项支出主要靠养殖牛羊。比起蔬菜产业发达的东南乡镇各村,富裕程度相对要低很多。但生活在这一方水土的人们,敬畏生来的命运,却又尽己所能创造好的生活。清明过后,农人们便开始起羊圈、翻粪坑,把发酵了一年的农家肥打碎滤匀,等第二次深翻耕地时泼撒开来,汇同雨水,滋养着土地与粮食。而房前屋后的果木瓜蔬,一定要用鸡粪拌炉灰培在根底。就连山顶送不上肥水的半亩薄田,也会撒几把荞麦,在七八月的炎热山风中开出洁白细碎花朵,收获不多,却足以在隆冬下一碗热面或者在盛夏搓一碗凉粉。对于四周大山丰富的物产,村人是万分仰赖的,却又仅限于满足所需而绝不强取豪夺。端午节有用藁本给小孩做荷包、给老人泡药酒的习俗,虽然藁本难寻亦难挖,但没有人贪占一次挖很多,也因此年年都可以在茫茫大山觅得藁本芳踪。等到黄瓜窜条,村人也只砍不成材的小灌木来助其上架,用来捆绑固定的是街边的马莲叶。冬天农闲,大人小孩都用马尾搓套子,在雪地追寻、辨认鸟兽足迹后布下陷阱,第二日顶风冒雪去查看猎物。这里没有生存大计的紧迫,更像是一种消闲、一场游戏。世代务农的乡亲,却极重视孩子的教育。大年初一拜年,小孩都是先拜老师再拜自家长辈。泉子沟小学学生最少时只有四五个,但郎朗读书声仍可震动山音。而与我一同升入莲花滩中学的少女就有十几个,母亲们每周日必早早准备好干粮零用钱,送到村口还要再用温存目光追随那小小身影一程。近边沟孙姓兄妹,家庭极其苦寒,先后考入名牌大学并定居京津,成为乡邻鼓励幼童的典范。这小小的村庄,求学的总有所成,经商的也总有所获,即便在家务农,人人也都有一种勤谨、向上的风貌。 莲花滩是沽源县最早、最重要的革命老区。在那动荡的战争年月,榛子沟也遍染烽烟。据史料记载,从1939年开始,日本人在榛子沟东南4公里处的谷嘴窑设置伪军据点。据说,当时的据点内只有一个叫做“韩老元”的日本人,但依靠着汉奸伪军,就统治了整个坝下地区。百姓承受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还要被抓壮丁修筑工事。仅修筑谷嘴窑据点军事工事,从缸房窑、丁庄湾拆边墙筑炮楼,就抓了民工400余人。并且,流氓、兵痞、土匪活动猖獗,人数多的约百十多人,少的也有十几、几十人,都有武器和马匹,烧杀掠夺无恶不作,老百姓深受其害。泉子沟有一黄姓妇女,十冬腊月孩子临盆,却听到村里人大喊“大帮来了!大帮来了!”家人只能将她藏到山沟里,头上顶着一个大皮袄,天寒地冻产下婴儿。直到1941年,龙崇赤联合县成立,莲花滩和西辛营同属十一区,平北抗日根据地派孟宪铭主持开展工作,宣传抗日救国主张,组织救济贫苦百姓。并三次攻打谷嘴窑日伪据点,虽因武器装备落后而失败,但革命的火种第一次播撒在大山之中,老百姓看到了新生活的一线曙光。可之后不久,孟宪铭被捕入狱,外部形势更加恶劣。十一区撤销并到十区,共产党人在这一地区隐蔽力量、等待时机,微弱的光明又被黑暗吞噬。1944年,抗战形势根本好转,党的武装力量再度活跃,7月份攻打下西辛营据点,10月份建立赤源县。根据村内老人回忆,察北骑兵二团曾在这里作战,当地百姓间还流传着郎政委、南政委带领民兵铲除奸细、剿清匪患的英雄事迹。有的战士还与当地姑娘喜结连理,战争结束后又回到榛子沟定居,至今还有后人生活在这里。1945年春天,军民联合第四次攻打谷嘴窑终获成功。浩荡春风遍染群山,老区人民斗志昂扬。5月份,郭焕到第九区恢复建区工作。在县宣传委员史迎春发展下,张占奎、常六子、薛金贵成为榛子沟第一批党员。7月7日,缸房窑成立沽源县第一个农村党支部。随后不久,榛子沟同其他12个村建立村党支部。1948年,沽源全境解放,土改工作紧锣密鼓开展。老区人民终于扬眉吐气,重又当家做主,日月山川同放华彩。后又经过互助组、初级班、高级社、人民公社、联产承包责任制等生产体制,在时代发展的大潮里,老区人民始终坚定着跟党走的信念,一步步迈向幸福生活。1986年,榛子沟完成输电工程,曾经一入夜就漆黑一片的山坳坳里,亮起了盏盏明灯。到了1990年,我读小学,突然对日日生活期间的小村庄有了清晰而整体的印象。夏天朝阳照耀的榛子沟,扣着整齐小灰瓦的平房冒着炊烟,村中央的辘轳水井旁人语马鸣,走出家门劳动的都是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女,连同被青绿发亮的白杨树环绕的小学校,高傲地拆下供销社窗户上木头挡板的售货员,穿着蓝色中山装倒背着手站在大街上的老支书,都证明,经过近十年的放手单干,榛子沟进入了最为鼎盛的青壮年时期。现在,榛子沟的五个自然村,有三个村吃上了自来水,村村都有水泥路连通大公路,设施大棚架豆等蔬菜产业蓬勃兴起,轿车、家电进入寻常农家。虽然大量人口外流到城市,但不可否认,小山村里的生活却也是越来越好了。 说到榛子沟,就不能不提一个人,那就是当了近四十年村干部、连任六届村支部书记——我的妈妈王文华。妈妈高中毕业后,本来有机会离开农村,但她却留了下来。这其中有高考政策变迁的影响,但也有割舍不下的个人情怀。姥姥过世的时候,妈妈才三岁,她真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且“没有一个人轻看过她”。乡亲们的养育之恩,在妈妈的心田里播下了爱的种子。她小的时候,就会给乡亲们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跟小伙伴们玩耍也懂得让人。等到她当选为村干部,每年都要收留近边沟的一个疯病老人在家住几天,尽管老人一发病就大声咒骂她;每年都要用工资垫付“困难户”的提留款,直到现在还有钱没有还回来;每年她都会陪着贷互助金的村民到信用社还款结息,因为至少她识字有文化可以帮着填单子,至少她跟工作人员认识可以让村民免受许多白眼。而当了多少年村干部,她就当了多少年群众“代办员”,每次出门,生病的让买药,怀孕的让办准生证,没有领到低保的让问问怎么回事……她从不嫌烦,一一记住。年轻的时候记在心里,上点岁数记在纸上,现在索性记在胳膊腕上,保证一件也忘不了。 妈妈与榛子沟相守相知,她最知道榛子沟缺什么,也最知道老百姓盼什么。榛子沟没电,直到1986年才开始实施输电工程。但其下辖的泉子沟村藏在大山之中,虽然距离主线路只有2公里,但架设电线需要爬坡过沟,工程量和施工难度都非常大。而且,泉子沟是个只有十来户的小村子,当时就有疑问:为了这么个小村子投入那么大,有没有必要?可妈妈知道,村里人是多么地盼望黑夜能有一盏电灯!她多方沟通协调,动员泉子沟全体村民义务出工出力,克服了地形陡峭崎岖种种困难,终于为这个深山坳坳里的小村子送进了光明。榛子沟没路,五个自然村全是靠山根沿河道而居,河道就是联通外界的道路。每发一次洪水,河道改一次,路就改一次。布满石头泥沙的河道难走不说,夏秋汛期的暴雨洪水把河道冲成深沟,人来人往只能翻沟爬坡,货物运输也只能肩扛手提。同样困难的还有饮水,榛子沟不缺水,但村里的辘轳井都用了几十年了,水量下降且极为不便。而泉子沟连个辘轳井也没有,人畜用水全靠一眼山泉,冬天冰封夏天干旱,雨水雪水一倒灌就只能喝黄泥汤。妈妈当村干部这些年来,干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修路、打井。她一趟趟去县里乡里争项目、跑资金,一次次给村民开会商议定路线、出人工,缺材料自己垫钱先买上,人手不够自己就跟着干。修路的时候带领全村百姓一起监工,对水泥、沙石的比例,对道路的厚度、宽度紧盯不放。坝上春秋天气反复无常,妈妈的手脚长了冻疮,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炎和胃病。在她和村民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在五个自然村中间修通了一条砂石路。这条只有12公里的砂石路上修了6座桥、9个涵洞。出行最困难的两个村也通了水泥路,还成了全县“村村通”水泥路的样板工程。三个村喝上了自来水,其余两个村也家家打了水井。妈妈就像过自家日子一样为全村百姓盘算着、实现着一件件心愿,正是这些点滴小事积累的信任,乡亲们数十年如一日放心地选妈妈做当家人。也正是这些点滴小事的功劳,榛子沟陈旧的面貌焕发出崭新的笑颜。 妈妈不爱衣着打扮,不爱串门聊天,在一群人当中并不显眼,但她的心思追求却绝不像普通农村妇女、甚至不像一般的村干部那么简单。你跟她聊天,就聊聊榛子沟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发展规划,保证目标明确、条理清晰,且件件大事都有具体措施予以落实。这些事,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也在沉思,睡不着觉的深夜也在琢磨,放在心里真是不知道有多久了呢。我的妈妈,尽管没有多高文化,尽管生活在偏远农村,但她却是一个对“自我”认知始终清醒的人,是一个心中理想始终闪闪发亮的人。2000年,京津冀绿化工程进行到莲花滩乡的时候,我的妈妈顶住家庭社会各方面的压力,毅然决然变卖牛羊、甚至不惜贷款借钱,带头购买荒山八千亩进行绿化。爸爸并不支持她,甚至连我的姥爷都说她“疯疯癫癫在山上种树,不像个女人”;村民不理解她,甚至连亲戚都埋怨她“山上种了树就不能放牧牛羊,断了大家财路”;条件又是那么艰苦,山高坡陡交通不便,树苗上山全靠她和村民肩扛手提;坝上施工期短暂,工地离家又远,她每天早上五六点就出门,晚上七八点才下山,中午饭就在大山上就着大风冷水吃干粮。她的脸上几次爆皮,受伤的胳膊几次化脓,甚至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山上。但她的工程区从来都是保质保量按时交工,就连那些出双倍工钱都没人愿意干的边沿圪堎,她都要自己挖坑种树。正是这种“只为了种树而种树”的精神,感动了塞北林场的领导,又将13000亩工程交给她带工,无一处返工重建,成活率达到80%以上。现在,当年种下的不足半尺的小树苗都已两米多高。登高远眺,两万一千亩林海波涛起伏,成为护卫京津的又一道绿色长城,更在改善当地水土状况方面发挥了巨大功用,且世世代代都将受益于此。真是一项了不起的功绩!各种赞美和荣誉纷至沓来,大家惊异于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魄力、那么长远的眼光?!妈妈却只是微微一笑——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她心里的一个梦:把榛子沟建成一个百花园。 妈妈喜爱花是出了名的,我家那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最有华彩的就是窗台上、屋檐下、院子里盛开的那些花儿,金红的月季有碗口大小,皎白的海棠层层叠叠,就连那么难伺候的蝴蝶兰都一朵接一朵绽开笑靥。可妈妈最忘不了的是她小的时候,南山沟里的海纳花长到齐膝高,水井旁两株高大的野黑樱桃会将花瓣洒满水面,房前屋后尽是蓝盈盈的马莲花如同天外飞来。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些美景消失了。妈妈却想让美景重现,能种树就种树,能栽花则栽花。而她深知,要想从根本解决问题,必须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早在三年前沽源草原天路计划刚刚提出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的发展机遇。草原天路一定会把那些厌倦了天上地上一样拥堵的城里人吸引进大山,依托榛子沟原生态的自然人文景观发展农家乐成为可能。我的妈妈,又开始为发展农家乐旅游积极奔走,制定规划,翻建民居,培树产业……这些事,少说也得十年才能干出个模样吧。而她今年已然是花甲之人了,可她一忙起来似乎就像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我的妈妈,你的生命扎根在榛子沟深厚的土地上,可与两岸大山长青不老。 而我的妈妈,只是大山里顽强而又美丽的母亲中的一个!虽然她们没有什么文化,却拥有强大的生活能力,不仅能和男人一样在田地里种锄割打,操持家更是锦心配巧手。她们能糊出端午的纸葫芦,能裁缝出全家的四季衣裳,能用莜面白面做出超市出售的面食糕饼。每年一进腊月,她们就开始压粉条、炸麻花、炒瓜子,家家屋顶热烈地冒出柱柱青烟,空气中弥漫着麻油和红糖混合的香甜味道。因为她们,乡村生活才散发出了那么温暖迷人的气息。这些女人,明明忙得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却偏偏能腾出嘴来翻闲话。翻闲话简直就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本领和爱好。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在她们嘴里就像国际纠纷一样精彩,而她们之间的邦交友情也像国际关系一样不靠谱。可就是因为她们折腾出的那些动静,才让人口越来越少的小山村仍葆有了热闹喧腾的蓬勃朝气。更难能可贵的是,虽然因为艰辛的劳作失去了美丽的容貌,但她们仍活跃着一颗追求美的心。秋收之后,她们就相跟着集体上县,想给黑红粗糙的脸买一套什么护肤霜,想给骨节粗大的脚买一双靴子,想给枯黄分叉的头发拉个直、烫个卷甚至漂个颜色。她们就是毛腿腿花,无论多么贫瘠的地方,都可以生长,在寒风料峭的早春吐出花蕾,用那大气的紫色点缀了荒芜一片的大山。 榛子沟是那么的平凡,我原以为没什么可写,可提起笔来才知道我想为一山一石,甚至是我那同样平凡的母亲大声唱出赞歌。离开榛子沟已经很久了,我原以为一切都已忘记,可提起笔来才知道一草一木,以及母亲的一笑一音都还在我的记忆深处生动浮现。我爱榛子沟,我爱我的母亲。但究竟是更爱榛子沟,还是更爱我的母亲,我说不清楚。榛子沟,就是我的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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