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人们生活的基本设施,是人类维持生存不可或缺的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房子甚至可以作为“家”的代名词。比方我们在外面经历了酸甜苦辣和各种的不如意,都可以回“家”,自己关上门疗伤、发泄、释怀…… 可以得到家人的安慰。如果是在异乡住旅店或是租房子,做梦时就一定是在老家,在老房子……当然,作为房子,其实际作用还是遮风挡雨。所以, 女孩儿找对象的时候,首先要考察男方是不是有房子,没有的话,就要作为重要内容被列到彩礼单之首。
大哥娶大嫂那年是1979 年,父亲决定给大哥大嫂盖新房。当时我家人口多,老房子尽管屋子大炕大,可每到晚上睡觉还是显得拥挤。为了节省地方,我和三哥只能盖一个被子,一个头冲里一个头冲外,“头搭里外” 睡,当时有句顺口溜“祖孙三代一盘炕,来了客人睡柜上”。所以父亲一宣布要给大哥盖三间新房,我们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盖房时要请很多人帮忙,村里人叫“帮工”,帮工是不要工钱的,按照习俗,必须管饭。帮工人数量的多少和盖房主人的人缘儿有直接关系, 那些平时不愿意帮助别人的人家,帮工的人自然就少。
“盖新房,脱大坯,大姐姐们挑水,大哥哥们和泥,爷爷姥爷编荆笆, 做饭二姑和二姨。”这是大哥教我的童谣。那年我八岁了,能给哥哥姐姐们送水,用现在的话说叫“会打酱油了”。就像童谣里唱的那样,给大哥盖房子的时候来帮工的人很多,有亲戚朋友,有街坊邻居,就连我的一些玩伴都来和我一起给大人们送水。
脱土坯的场地在村后边的湖边草滩上,也就是后淖坑的南岸。湖水边被人们挖了一道小引水沟,沟的南端是一个直径不到一米的圆坑,也就一只水桶那么深,便于打水。以三表姐为首的八九位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负责挑水,她们打水很讲究技巧,一个人横挑两只空桶走到水坑边,两手分别抓着两边拴扁担钩子的绳环,对着水坑一个斜弯腰一边的水桶就满了,一手压一手提,装满水的桶就被轻松提拎上来了。
我们在湖边玩一会儿就去看二哥他们脱土坯。脱土坯的人都是青年男子,老人们一般称他们“愣后生”,就是强壮小伙子的意思。十几个“愣后生”在草滩上一字排开,把长方形的铁坯模子放平,用铁锹铲上满满一锹泥,往模子里一倒,再用泥掩(抹子)抹平,然后抓住模子两边的耳朵(C型提把手)把模子提起,一块土坯就脱好了。整个过程看似容易,其实每动一下工具,都需要下很大力气。这些青年劳动力,无论男女都很辛苦,忙碌的时候都是汗流浃背的。这要是现在的年轻人,还真受不了那个累。
二哥他们脱的土坯横竖成行,整齐规则,这样其实很好数数。我们那时候的小孩子可没有现在小孩儿聪明,我们一行一行地数,数来数去就数糊涂了,到底是几百几十块就数不清了。
在等土坯干硬的过程中,还有几道工序很有讲究说道儿。几天后,土坯半干时,来人把它们搬起来,一行行交叉连接立成“丁”字形。风干一两天后,再集中,像垒墙一样码成小垛,下边立起来垛,便于风干,上边平码,用于防雨。让风吹几天,完全干了以后,就可以拉回村里垒墙了。
我小时候在看大人们盖房子的时候除了喜欢去湖边送水以外,最感兴趣的还有两样,一个是看姥爷和二姑夫他们编荆笆,一个是看邵二哥砌土坯墙。
荆笆子也叫“栈子”,是用树枝条编成的长三米、宽一米五的网片。盖房子时,主体墙垒起后,就要上檩子,檩子上边用钉子钉上椽子,椽子上边铺上荆笆子,荆笆子上边视网孔大小适当铺少量胡麻秸或其他秸草作为托泥柴,就可以压盖儿上泥了。荆笆其实也是起到承托泥巴、覆盖椽檩的作用。上泥方言叫压笆或压栈。编荆笆的树枝条都是大人们赶着三套马车从坝下赤城一带拉回来的。这些树枝条是我们从来都没见过的树枝,其中有扁的、圆的,带竖纹的、带刺的,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黄色的, 可见坝下的树木品种之繁多。我记得其中有一种叫“六道子”的树枝,是做叉柴草的木头叉子叉齿部分的不二材料,都被大人们挑出来送给“木匠老汉”了。“木匠老汉”是五保户,我们都叫他大爷爷,他是生产队里唯一的木匠,据说他年轻时经常和旅蒙商队赶牛车去蒙古,因为需要修理木头车,所以就学成了一个专门做劳动工具的木匠。编荆笆一般没人敢劳“木匠老汉”大驾的,因为他长期无偿给人们修理工具就已经很辛苦了,谁家盖房上梁压栈吃油炸糕的时候,都会给他送一碗。由于木匠大爷爷住得离我家近,老人家还亲自过来选了五六根“六道子”,顺便也就指导几个年轻人编了两块儿荆笆子。
我蹲在姥爷跟前,看着他们把那些散碎的树条子(或者说荆条)编成一大块荆笆子,就觉得姥爷和二姑夫他们很了不起。现在想来,他们都是在抗日战争年代出口外,从坝头大南沟村和坝下小沙沟村来到我们村的, 他们的老家那一带一定是出产树木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看人们砌墙,邵二哥那时是唯一年轻的“老师傅”,只有二十三四岁,其他砌墙的人都四十多岁了。尽管他们垒的墙不一定垂直周正,但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干得了的。邵二哥蹲在山墙上,一手拿着破切菜刀,一手指挥其他人往上扔泥,满满一锹泥连带铁锹,“嗖”一下,就被负责供泥的棒小伙子扔上去了。邵二哥用瓦刀一托锹头,另一只手就抓住了锹把,一反手一锹泥就倒在墙上。扔下铁锹,他用刀划拉几下泥,喊“上坯子”,于是就有人往上扔土坯。宽八寸、长一尺二、厚度约八厘米的大土坯,就被扔上三四米高的“山尖”上。我曾经试着端了端铲满泥的铁锹, 也试着搬了搬土坯,因为我人小劲小,怎么努力都拿不起来。当然了,二哥他们这些“愣后生”干这种活也不轻松,一个个也是累得大汗淋漓、嘘嘘带喘的。
或者是当年我看到邵二哥垒墙时候,有一些技术性,抑或是他在高墙上接铁锹泥的从容、神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在不自觉的情况下, 把他们当作了偶像,以至于影响了我后来的生活。我绝对不承认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名泥瓦匠,因为这种劳动太累人,可在我长大外出打工的时候,真就成了一名泥瓦匠了。只不过到我成为泥瓦匠时,人们盖房子已经基本不用土坯了。垒砖墙虽然还挺辛苦,但远没有砌土坯墙那么费力气。
新房子盖好后,大哥和二哥骑自行车去县城买了一些粉丝粗细的铁丝和二斤旧报纸,回来给新房东屋打了一个“仰层”。“仰层”就是纸顶棚,是北方方言,流行在河北、山西、内蒙古的一些区域。虽然“仰层”一词在二人台老戏《借冠子》里边就已经出现,但是,大哥新房的“仰层”却是我们村最早的纸顶棚,是二哥在他县城的同学家学会打的。后来,大哥二哥还经常被村里一些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请去打“仰层”。
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村里个别人家盖新房才出现了一点砖结构,大多数还是土房。即使砖用得很少,这仍是一次很大的进步。当时一些人家有了点闲钱,盖房子时就买千数来块儿红砖,用来砌筑房子的四个大角和山墙出檐,人们通常叫这种房子“四角硬”。在“四角硬”房子流行以后,相继出现了斗砖、砖包坯房子。斗砖就是把砖立起来使用,使其最大的平面冲外。到了90年代中期,农村盖新房基本上就没有盖纯土坯房的了。
我是在1990年开始外出到城里打工的,在工地干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壮工活。壮工除了干一些杂活以外,最主要的就是“伺候”瓦工老师傅,供人家砌墙用的水泥砂浆和砖。看着瓦工老师傅那娴熟的砌筑技巧和砌就笔直的墙大角,就想起当年邵二哥砌土坯墙的情形,无论从材料工具还是工艺上都没有可比性。还有日益拔高的楼房,也不是低矮的老土房外观内置能抵万分之一的。即便这些宏伟的建筑给了我很大震动,但我还是觉得这些东西,离老家人们的生活很远很远,远到了两个永远隔绝的世界。
真正让我立志当一名瓦工,还是1993年夏天,在县城打工那一天。我打工所在的小施工队,给县石油公司的平板房房顶铺了油毡上了沥青,也给曾经在我们高山堡乡卫生院工作过的德高望重的老韩大夫家的新砖房挂了大红瓦。由于多突击了不少活,工头高兴,允许我们早早收了工。我想吃娘做的莜面窝窝了,就骑自行车回村了。但那晚后半夜天气骤变,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从第二天开始我家的房子就漏雨了。娘把盆盆碗碗摆放在炕上,接漏下来的雨水;三哥站在炕上或凳子上用筷子捅“仰层”,一发现有漏雨的地方就把浸湿处捅一个小眼儿,好让雨水顺利流下来,不至于发生大面积的顶棚脱落现象;我和二姐负责把盆盆碗碗里漏满的水倒在院子里。我家情况算好的,因为没有小孩子。据说,那天村里有小孩人家的男人大部分被女人骂了,因为作为照看孩子的母亲,想给孩子寻找一块睡觉的干爽地方都很难。这时候我体会到了杜甫“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长夜沾湿何由彻!”的无奈了。我没有诗人“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情怀,也没有能力改变乡亲们的现状, 唯一有的就是认识到了学一个瓦工也有用,最起码能给人们盖房子,能给房顶挂瓦或上油毡,能有办法让房子不漏……
从那时候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村里人们的住房基本都是砖瓦房,硬砖到顶的,甚至于前墙外贴瓷砖,后墙山墙外做保温,屋里地板砖铺地,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即使个别老年人还有住老土坯房的,也是经过政府补贴,危房改造过的,按照规定,要达到房顶釉面瓦、顶棚PVC 扣板(或新门窗)和地面地板砖三样新的才行。现在回村,遇上下大雨再也见不着屋里漏雨的了。
现在沽源县各个村都有危房改造项目,重要的易地搬迁施工区域也不少,如黄盖淖镇、白土窑乡、丰源店乡、小厂镇、闪电河乡的一些村庄。农村住房条件好了,但农村的发展不会就此停下,近些年有个别农村人甚至在村里盖起了二层小楼,气派豪华竟不次于城里人。我就经常和人搭伴干一些村里改造房子的活。当然,现在盖房子可没有过去脱大坯的年代辛苦,特别是壮工,垒墙时基本不用人工和水泥灰,即便小施工队都可以租赁或购买小型搅拌机,村里用电也很方便。虽然没有盖土房的劳动强度大, 但是技术要求却远比那时候严苛。那时盖房土墙砌得有多歪,没人挑毛病, 一个是人们看不出来,一个是人们有“墙头歪,用泥补”的思想,反正有的是力气!现在用红砖和混凝土起主体,墙头不垂直的话,很容易被人们发现,所以更要求技术和技巧。
来县城买楼房住的也大有人在,一部分人是为了方便陪孩子读书;一部分人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一部分人就是有钱了想享受一下城里人的生活,足不出户就能解决上厕所、洗澡等问题,冬天住楼,夏天回村种菜;还有一部分人纯粹是出于攀比心理,虽然觉得自己不需要住楼,但看到别人住楼,自己家经济条件又不比别人差,也就买楼住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县城买楼房的村民是越来越多了。近几年,还有来自北京、天津以及河北其他地区的人来沽源县买楼房或办农家院,一方面是因为沽源毗邻2022年冬奥会主赛场——崇礼,买房子有升值空间;另一方面是相中了沽源县丰富的天然湿地和沿坝旅游资源以及天蓝云白、山青水碧的生态宜居环境和堪称避暑胜地的夏日凉爽气候。
买了新房新楼,装修一切就绪,网络、电视安装合适,人们就要搬新家了,普通话叫乔迁之喜。我从村里往县城楼上搬家那天,是冬天学校放假的时候,把哥哥姐姐、侄子外甥们都“惊动”了。侄子、外甥开着农用车,负责拉我和母亲的被褥衣服之类的东西;侄女、外甥女早早地去了县城,到超市和电器专卖店去给我买电饭锅、盆、碗等等各种日常用具;姐姐和嫂嫂们也纷纷上街,给我买回了被罩、褥单、床单、沙发套之类的东西。四岁的小孙子(侄子的儿子),一会儿在床上打滚,一会又在沙发上蹦跳。母亲像个老小孩儿似的,在两间卧室和卫生间、阳台、厨房之间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一家人忙活到下午,才正式在楼上开伙吃饭,这也是近年来家庭成员最齐全的一顿团圆饭,就连过大年时都凑不了这么全。吃饭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可母亲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离座到卧室床边坐着掉泪。我去问母亲:“这住楼房的大好事,咋还哭上了?”母亲说:“你那个死鬼爹没福呀!你说他就不会等几年再死!”
我瞬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母亲不只是怀念父亲,而是替父亲遗憾,遗憾他故去得早,没有享过一天福,没有住过一天楼房。大姐赶紧打岔,说:“娘,你快准备出换洗衣裳,一会儿,我和二妹给你用太阳能洗洗澡,洗完澡,给你打开有线电视看大戏。”
母亲含泪笑:“嗯,洗澡,洗澡,嗯,看戏。”
母亲笑了,我却背过脸去,眼睛里好像溅进去了一颗砖渣子……
沽源农民来县城买房子,这说明村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无数个档次;说明村里不少人有钱了,而且也舍得投资在住房上;也说明村里人的消费理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钱不够敢于贷款,分期偿还。
“淘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每天背着工具兜去桥头趴活儿的我,心里没有半点自卑。是啊!生活在这样一个政策惠民的国家,农村人怎样?泥瓦匠又怎样?都是一样住楼房,一样实现人生价值, 一样享受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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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红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