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姥姥常说我家旧院子风水不太好,因为大门和半拉山竖切面正对着。我家在村子最南面,和半拉山隔着4公里遥遥相对。姥姥说半拉山是神居住的地方,我家大门对着神门,肯定会被神压得家里不安宁。 母亲年轻时经常无缘无故地哭闹,满大滩转悠,父亲便嘱咐大姐、二姐看着母亲,因为母亲常说不想活。姥姥说:都是家里地气太硬,她压不住,就想死。我姑住在我家西边,和母亲有同样的毛病。姥姥说是一样的原因。母亲和姑哭起来的样子还挺吓人的,她们犯病时,我不敢看。父亲和母亲那会儿经常打架。姥姥说:都是家里地气太硬,吹的。依姥姥的说法,父亲和母亲打架不是本意,而是被某种力左右得不由自主。我3岁得肺炎,差点夭折,姥姥也说:是家里地气太硬,好在三子洪福高,捡回一条命。 父亲年轻时是马倌,大集体解散后舍不得陪伴了他好几年的大白马,用了些“手段”分上了白马。白马通体雪白,鬃毛飘洒,很是骏朗。父亲爱惜他的老伙伴,顾不上单放,就用大长缰绳觅(谐音,下同)出去,为了让马吃饱吃好,一天倒觅好几次。我是父母的老幺,父亲尤其惯我,我也喜欢跟着父亲。那天黄昏,父亲去拉马,我非要跟着,回来发生了一件怪事。那件事,我至今有零星记忆。记得夕阳刚落下山头,远山的那抹血红正被黑暗吞没,天空深蓝,只是天边还镶嵌着一溜红边,树叶墨绿,蚊子飞来飞去,想和我们“亲热”。父亲怀抱着我在前,马在后,父亲悠闲,马温顺。父亲只要和马在一起就喜欢唱两声,没词的歌声伴着马蹄声,一路走到了我家门口。正要进院的时候,马忽然暴躁起来,马头高扬,眼神惊恐,响鼻急促,嘶鸣不断,鬃毛倒竖,四蹄不断变换位置,向后撤着,不进院子。而我像是被马吓着了,又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和马同时出现了异常,不住哆嗦,大哭不已。父亲紧拽着马缰绳,紧抱我,大声呵斥着白马,白马平时温顺听话,此时却一反常态,父亲的呵斥根本不管事。母亲在家里见到这样的情景,拿上马鞭急忙跑了过来,接过我,马鞭递给了父亲。马鞭声响起,白马身上立即出现了一道黑印。父亲很少打马,马鞭一般情况下只有响声,但是这次打得太狠,可能怨白马吓着了我。后来白马怎么进的院子我没有记忆,可能被父亲的马鞭制服的吧。姥姥后来又说:你家院子地气硬,院子里肯定有东西,大牲口和小孩儿有天眼,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马惊孩子哭。然后,又压低声音非常神秘地补了一句:半拉山有神,不信不行。因为姥姥知道,母亲是无神论者,无论姥姥怎么鼓动母亲去半拉山祭奠,母亲都不去。家里发生的这些怪事,加上姥姥的神秘解释,使半拉山在我心中越发神秘莫测,并让我感到恐惧。 后来,我家房前有人家盖起了新房,改变了我家与半拉山面对面的状况。姥姥说:这回好了,家里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太平。姥姥是神婆,当时年纪很小的我,对于她的话深信不疑。等我长大些,知识多了,便明白母亲和姑当年得的是抑郁症;而我得肺炎差点夭折是因为那个年代医疗条件太差;父亲和母亲老打架是因为感情不好,而这正是造成母亲抑郁的原因。当然,后来父母确实不打架了,母亲的抑郁症因我们姐妹三个渐渐长大也不治而愈了。至于白马受惊事件,马不会说话,我的记忆也模糊了,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其实,半拉山是座很小的山,因山的样子而得名,当地人叫它半疙瘩山。半疙瘩就是一半的意思。这山真像生生被切去一半一样,山顶到山脚一点缓坡没有。距半拉山一百多公里,内蒙的一个地方有一座山叫二郎山,与半拉山一模一样。老人们说这两座山本来是一座山,是被二郎担山撵太阳分开的。 传说古时候太阳弟兄十个,个个桀骜不驯,每日带着一团火,在天上嬉闹。十弟兄只顾玩耍,不知大地被他们烤得如同火炉,庄稼被烤死了,水源被烤干了,老百姓苦不堪言。玉皇大帝知道后大怒,这还了得,赶紧镇压。二郎神临危受命,带着哮天犬就出发了。二郎本想规劝太阳十弟兄,不要再这么嬉闹,但是十弟兄个个霸道,哪能听得进劝?二郎找了一根桑木篾片扁担担山就撵,十弟兄被压住七个,有三个跑到了坝上高原。二郎撵来,随手劈开一座山,一头担一半,又压住了两个太阳。二郎的扁担太长,有一百多公里,一头在内蒙,一头在河北,从此就有了半拉山和二郎山。留下的太阳见二郎神如此厉害,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地按二郎神的规定早出晚落。 半拉山坐落在207国道和244省道交会处,是个重要路标,往南去往张家口市,往北是太仆寺旗,往东到沽源县城,往西通往康保县城。半拉山是座小山,只有一百多米高,攀爬五六分钟就能到山顶,山顶平缓,山势往东南方向绵延很远,站在山顶往北可以俯瞰到狗泊(九连城淖)的广袤。春季,无水的淖底被风旋起了白土,迷茫半空;夏季,绿茵茵的草原中间,狗泊淖水如镜,明晃晃的找不到边际;秋季,淖边的芨芨草黄成了一片,比绿更动人心魄;冬季,白雪覆盖了一切,狗泊和草原也就分不太清楚了。从半拉山顶还可以望见昌州城(今九连城)遗址。遗址的城墙逐年变低,阳光下,城墙底没了阴影。从半拉山顶还可以看到我们村——三号地村,还有和我们村相邻的二号地村和南梁底村。前些年,三个村子连起来,白色的土坯房很大一片,现在二号地和南梁底已经消失,三号地也萎缩成了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站在山顶找不到我家,也看不出我家旧院子的大门是否与半拉山正对着。 半拉山因特殊的地理特征,在清朝时期是蒙古族人祭祀的敖包。敖包原为道路和交界的标志,以后逐渐演变成祭祀山神、路神等活动的场所。敖包一般都选在各路口的交叉点、一些缓坡或山岗上。除了路过的行人进行日常祭祀外,每年都要定期举行祭祀活动。 蒙族人祭敖包是很虔诚的,按照习惯,平时每次经过敖包,都要口念:“唵、嘛、呢、叭、咪、哄”六字真言,向敖包上投石三枚,以敬三宝。有的还献上钱财,供以酒肉,有的剪下马鬓、马尾系在敖包顶的幡杆上。住在敖包附近的牧民,挤完奶或早晨喝第一杯茶之前,要朝敖包的方向洒几点奶或茶以表示敬意。大型的祭祀敖包活动,每年举行两次,分别在春天和秋天。男男女女,扶老携幼,带上哈达、整羊肉、奶酒和奶食等祭品,来到敖包前,先献上哈达和祭品,再由大喇嘛诵经祈祷,小喇嘛列座于两旁,或吹喇叭,或敲大鼓,众人跪拜。然后往敖包上添石块,或对柳条进行修补,并悬挂新的五色绸和经幡,并与祭神树结合起来。祭敖包在《新蒙古族自治县概况》中有记载:“凡各旗鄂博(敖包),岁于五月或七月,由各旗致祀。合祭鄂博(敖包)在海拉尔河北山上,每三年大祭一次,以五月为祭期。祭时喇嘛诵经,鼓钹竞作,先绕鄂博(敖包)三周,且绕且诵,官民随之,三周既毕,举火烧柴堆,以香火投之。礼事告终后,一般人民赴场竞艺,作驰马角力种种比赛”。半拉山之所以被注入那么多神文化,和当年蒙古人祭祀有很大的关系。 半拉山的祭祀延续了好几百年,听村里八十多岁的大爷说,他年轻那会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经常去半拉山顶捡祭品,几乎每次都能捡一袋子,很少空手而归。山顶上用于祭祀的活鸡也多,满山蹓跶,老人说,追过好几次,一只也没逮住。那年,我已经成人,十里八村传说半拉山山神显灵了,有病的去能讨到药,有难的去能解难。一时间,上半拉山求神的人络绎不绝,虔诚地跪拜在山脚下,祈求山神能保一家安康。这几年科学普及到了山村,人们有病都进了医院,半拉山的祭祀基本绝迹了。 如今的半拉山村因为成了镇政府驻地,已经成为一个旱码头标志。山顶修了凉亭和长廊,山坡上种满了松树、柏树,夏季爬上山顶,坐在长廊,向东望去,农田横竖错落,村庄炊烟袅袅;向南望去,连绵山脉绿色汹涌;向西望去,国道线上车辆络绎不绝;向北望去,狗泊水金光闪闪。山顶凉风拂面,人不想惬意都难。 半拉山村以半拉山命名一直到现在,而居住在半拉山周围村庄的人,只要有人问是“哪里人”,他们都统称是“半拉山人”。他们说的半拉山不是半拉山村,而是半拉山周围的村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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