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房子似乎是一种传说,传说的已经没有了色彩,而真正知道“队房子”里的故事,那是何等的诱人,因为那是全村人集中的地方,那里传播着最新的东西,也连接着每个家庭的喜怒哀乐,像村子的心脏,热烈地跳动着,跟全中国一个节拍。像孩童心目中的凌霄宝殿,神秘神奇。像三百里旷野里的一盏灯,红彤彤,亮闪闪,诱惑着人,指引着人…… 队房子,就是大集体时期每一个生产队都有的集体活动的场所,它是一间,最多两间的土房子,归生产队所有,紧挨着队里的羊圈、牛圈、马棚、库房、粮仓。一般有一个院子。屋里,一盘土炕,两三卷行李,一个灶台,一口锅。早期是窗台上放一盏煤油灯,到后期是墙上挂着一盏马灯。顶棚不一定糊纸,烟熏的檩子、栈子黝黑发亮,墙上是积年的土和锈。住在这里面的是生产队库房的下夜员、饲养员。 就是这样的屋子,曾经在那个年代是全村的政治、文化、新闻、日常生产生活的中心,相当于本村人心目中美国的白宫,中国的中南海。 它是生产队全村社员开会的会议室、生产队干部的办公室、各级干部接待群众的接待室、本村饲养员的宿舍、生产队库房下夜员的宿舍。是朝房,是俱乐部,是开批斗会的地方。 一年四季,队房子里晚上几乎是天天要开会的,有大事说大事,没有大事说小事,集体劳动的事、生产评分儿的事,今天的活儿、明天的活儿等等,反正天天有的说。 春天的晚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芽子香而涩的味道,夹杂着土壤返松软泛出来的土腥气,还混着牛马粪的微臭又温暖的气息。大二号街上的社员们,三三俩俩从家里出来,剔着牙缝里的菜筋,溜溜达达地走向各自生产队里的队房子。回民们爱喝茶,也有从家里端着大搪瓷缸子,抓一把茶叶扔里面,去队房里吹牛带吹茶的。屋子里已经早有人吹上牛了,俏皮话、荤话引发大伙儿一阵阵痛快淋漓的大笑,声浪一波波荡开去,引来更多的人,谁都怕饭吃晚了,耽误了这一天来最放松最热闹的开心一刻。其实这开会之前的一会儿才是吸引社员们准时来报到的真正原因。掏空的两间房,顺山大炕,早让住在这里的人烧热了,早来的上炕,晚到的蹲在炕沿底下,袖着手靠在墙上。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灰的、土的、黑的,散发着光棍汉的简单味道,但是也有一种庄严神圣的意思。 等到人足够多,快把屋子填满的时候,生产队长或者其他的干部就会吼一嗓子,大家依旧说说笑笑,但吵吵声渐渐低了下来。社员们轮流着跟记工员对公分,生产队长和组长们社员们磨叨着最近的农活安排,也不像开会的样子,偶尔有人插进来一句玩笑,或者抬一句杠,马上会引来许多嘴巴一齐向他开炮。抬杠,是有农村特色的语言娱乐节目,在那个文化娱乐贫乏的年代里,快乐过许许多多人的空白乏味的生命。大家总是先议论国家大事,再议论村里大事,每个人都急迫地想把自己一天来在地里边干活边琢磨出来的想法跟别人交流,当然,大半时候他们对国家形势的认识是片面的,甚至是可笑的,但一次次的错误分析并不影响他们继续思考的热情。当时流传在农村的一首顺口溜当然也在队房子里被大伙儿反复温习,至今50、60岁以上的人仍然记忆犹新:一等人吃请赴宴;二等人背包上县;三等人看家护院;四等人拨拉算盘;五等人掌握车鞭;六等人手艺吃饭;七等人保管保管;八等人民兵妇联;九等人遛遛干干;十等人白天苦干、月亮下夜战。诙谐生动地描画了当时农村大集体生产时期的各种角色的人。但是,那年代的人心气儿都平和,说是说,各种角色的农民都能各尽其职,各就其位,劳动生产照常进行,农村社会人心和社会风气都平稳得没有一点点的波澜。 此外,大二号人记忆最深刻的还有一个叫孙不服的杠子手。孙不服是外号,他姓白,也有人叫他孙子, 他比谁都软,又比谁都爱说。无论谁说话,无论说什么观点,他都要唱反调,每当大家议论最热烈的时候,孙不服就跟大伙儿抬起杠来,被人们七嘴八舌攻击得没词了,嘿嘿笑着,点上了一锅子叶子烟,圪蹴在炕沿底下了。大伙儿都哄笑成一片,他也笑,轻松愉快了满屋子的人。屋子外,山坡草滩都沉浸在地老天荒的从容里,南梁吹来温润的风,沙井子河已经春水流淌,牛羊鸡狗各得其乐,大二号一片祥和。 有的时候开会,人们拉扯一会儿闲话也就散了,各自回家守老婆去。但更多的时候是要搞政治学习的。春、夏、秋季节学习的时间短一点,冬天的晚上,经常要开会学习两个小时,一般都是推举当时在场的文化最高的人念报纸、念文件。也有时候是包队干部念。经常念的有毛主席著作系列、报纸杂志有《人民日报》《河北日报》《张家口日报》《红旗》、各级别的上级文件等,念的人碰到难字就瞎胡诌,没有人笑话,更没有人指正,因为大家更不认得。念的人像念经,听的人大半在打瞌睡,内容也多半丢在队房子的墙根底下了,稀少的一点被社员们记住,带回家去,报告给老婆孩子,听个新鲜。全村的人也都是从这些报纸杂志里迷迷糊糊的知道一点国家的大致形势。但是都认为报纸杂志上的事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那都是别人的事儿。 但是,有一些时候,那些事也来到大二号,跟他们扯上了关系。比如搞四清、揪出黑五类、四类分子、开展大跃进、农业学大寨、学雷锋运动等等。于是,队房子里就会开真正的会,也会出现公社或者县里的干部来讲话,让社员们干什么,或者不让干什么。一般的情况下,大伙儿都是听,偶尔,实在听得不合理,或者做法明显可笑时,也有硬人比如贫农、老党员等也顶几句,干部尴尬一下,也就过去了,上级指示还是要贯彻执行的。这个,没有悬念。煤油灯照着一张张严肃的脸、努力装成严肃的脸、木木的听不懂的却努力想听懂的脸、啥也不在乎的脸。呛人的旱烟味儿汗馊味儿臭脚丫子味儿都跟人们拥挤在队房子里,好几个钟头。 接下来的日子也有人被批判,比如反对三面红旗等等,队房子就成了批斗会场,演出激烈的好像是敌我矛盾的没有悬念的较量,被批判的人是不会反抗的,只有自认倒霉,低头认罪。别的人庆幸自己没有被批判,老老实实地跟着开批斗会。完成了任务赶紧回家睡觉,心里嘀咕着,白天干活儿早累坏了,明天还要劳动呢。批过斗过也就过去了。就是一阵风儿。然后又是下一阵风儿。老百姓没觉得谁被批斗了就是坏人,就觉得是运动、是任务,只要不批斗自己,还是很好玩,很热闹的。跟唱戏差不多。 60、70年代,农村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偶尔来村里一个走江湖的民间艺人,那一定是要受到热烈欢迎的,晚上,队房子里密密层层围着几圈子脑袋,许多眼睛都眼巴巴地瞅着油灯底下的那个瞎了一只眼或者两只眼的艺人,听着他拉着二胡或者弹着三弦儿,满是口气的嘴里唱出半荤半素的唱词来,有许多故事都听得快会唱了,但是并不影响大家的热情,津津有味地一遍遍听下去,听下去。这是村里的文化盛事,大家搬上自家的小板凳,早早就牙巴子朝天等在队房子那里了。 农闲和腊月队房里也排演一些剧目。《老俩口学毛选》《兄妹开荒》《夫妻识字》《挂红灯》《五哥放羊》《走西口》 等。击鼓打镲吹笛子拉二胡,男人浑厚的嗓音里夹杂着女人婉转的莺声燕语又一次愉快了全村人的心。演出的人高兴,观众更高兴,每天的排练,屋里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起一落,队房子里要热闹几个月。 住在队房子里的一般是光棍汉儿,老弱残疾等劳动吃力的茬儿,住在队房里,家里省的烧火,还不寂寞。但是温良宝却是有老伴儿的,他住在队房子里,挣着下夜的工分,白天就有时间上山下滩去,他抗着自己自制的土枪打兔子、打大雁、打狐狸,晚上会散了,他和老伴儿在队房子里的锅里煮着吃,比谁都滋润。那时候,大二号周边的兔子狐狸嗖嗖地蹿,天上的大雁铺天盖地。温良宝住的那间队房子里经常飘着香喷喷的肉味。别的社员也很羡慕他吃肉,但是看不惯他身体没毛病干吗不跟大伙儿下地劳动?下夜住队房,丢人现眼的。当然,用现在人的目光去看,就不是那样的感觉了吧。 时间在推移,社会在发展,这些队房子随着国家生产方式的转变,结束了它们的辉煌,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在1982年以后,这些队房子,陆续卖给私人了,比如赵云贵就买了位于街面上的队房,早早开起了商店。曾经的政治中心变成了商业中心,汇入了新时代的洪流。 队房子,变成了一段历史的记忆,记载着曾经的激情岁月里的点点滴滴,和许许多多的记忆一起被收藏进了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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